代伐三

　　03 赌酒
　　代伐在霜剑口里埋葬了陌师姐，并于梨树下醅了一坛新酒，他说，那是师姐一直的愿望：生前不胜酒量，便愿在身后化为绕骨的酒香。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酒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可以同饮千杯。
　　然而，一起醅的酒还在，人就这么失去了踪影。
　　于是，所谓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侧，莫不静好＂也就成为了一个浮梦。
　　接着，梨花很快就会开了，攒得千树万树雪花盛开的优柔寂寞，好似深冬已经到来。
　　生老病死爱别离，转瞬，就转了那么一圈。
　　残年随着代伐到达西祠镇的时候，镇口的河流旁，陌上正在开花。
　　那是七月流火之前，还未过于炎热的农忙时节。
　　＂什么？左标龙家？织造府那户？早走啦！＂代伐请来问路的大婶眯起了眼，看着他们露出的震惊表情，满意地继续说道，＂你们是外乡人吧？难怪会不知道，刚走的。听说南塘镇的江南制造了么？全家都死啦！不怨得咱的龙老爷害怕。＂
　　残年拉住代伐的衣袖，轻声问：＂怎么办？这下好了，人家逃了。＂
　　代伐温文地笑着：＂谢谢您。＂然后将残年拉离那个大婶的身侧：＂先走再说。＂
　　看着她隐隐失落的表情，少年拍拍她的肩：＂怎么啦？是不是有一种‘世人背弃’的奇怪感受？＂
　　她没有躲闪，却慢慢道：＂不是。＂
　　——她没有说真话。确实如他所说，自己有种很奇怪的感受。残年家破人亡、无人收留，她知道代伐给她的只是怜悯，就似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分外怜悯一只死去的云雀，而这种怜悯绝无可能会转变成爱；也知道代伐可以收留、照顾自己一时，却无法照顾自己永远，所以，这世界上如果有什么能救得了心丧如死的人，那便是他们对自己的安慰。
　　在以前，残年活着，是为了做一个已经成功成为的大家闺秀，知文书，答世礼，以便将诺大的家业治理得井井有条。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代伐的出现改变了她原有的命运轨迹：如今，她再也不是谁家的什么闺秀，也没有了什么家业去继承，即使是想要寄人篱下也还是困难重重；东风恶，欢情薄，人世险索，浮生挣扎，她又将向何处拾起生活下去的希望？
　　她和代伐终究是不同的，对于代伐，丹青死了，他还有对重檐的仇恨，有对组织最后一丝的期望，而对于她，梦想死了，坚持了十六年的生活原则崩塌了，又有什么可以是真实的？——难道是眼前这个一语道破她心事的少年？
　　＂不要这样，我还是在的啊。＂
　　＂没有了龙家，南代伐一样可以照顾得好殷残年。＂
　　他静静地开口，给出了这个终究没有兑现的承诺——但是，却骗得她一世的欢愉。
　　残年红了脸，想要问什么却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搓着衣角恬淡地泛出了笑容。
　　她太聪明太骄傲，懂得有些事情是不能问的，因为，问了之后如果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可能答的人未必会怎样，问的人却无疑是十年心伤。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我今诺重，君须谨记，后生枉尘缘，莫不结在他生里。
　　田野中的小客栈坐落在阡陌尽头，映在潇潇的月水里，照出一座孤单的宁静。
　　夜空中。青白色的氤氲云朵聚合离散，宛若一场声势铿锵的浩大离别，只是留不下人的痕迹。
　　南代伐坐檐下遥看着瞬息万变的天上，恍然觉得身边好似已换了人间。
　　还是这样，白衣落落，临风洒愁，一人一箫，就抵得住许多寂寞。
　　只是今天，他心有杂念，顺带着箫声略微走音。
　　——残年。该把她怎么办呢？这个时候如果提出分别、各自前行，她势必会接受不了，只怕会干出什么傻事。
　　他不是不明白，不明白她眼里的欢哀和隐秘的期许，在她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种感情的时候，他却是真的懂的，因为在拥有名动江湖的锋芒的同时，他同样怀有一颗细致与柔和的心；但是，即使是明白一切，他也不能开口：一开口，便是真的万劫不复。
　　他已将自己一生可以拥有的爱与眷恋尽数送给了那个名叫丹青的、以战士的名义死去的女子，而丹青将自己祭献给了乱世，于是他透支了自己的爱，再也分不出多余的一点来给她，即使是明白，哪怕是一点点，也会照亮她生命里所有的黑暗与阴霾。
　　但是，这并不是由于他的吝啬，只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欺骗她，否则带给两个人的将是真正痛苦、不能解脱的一生。
　　在某些时候，代伐觉得他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爱着残年的：在火场里擦干泪水站起的时候，在月光下伸手无邪微笑的时候，在黑暗的树林里，因为担忧着他，克服巨大的恐惧，超越生死回到他身边的时候，看着这个女孩，他想静默地牵过她的手。
　　但是他不能。
　　他是亡命天涯的杀手，因为技艺高超而被人尊称为剑客，注定一生与阴谋和杀伐为伴，而她不一样，她自小是锦衣玉器，受着众人的关爱长大，自然是与他不同的；这两者之间的云泥之别，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想到这里，他有些懊恼地笑了笑自己：南代伐你在想什么啊？！
　　然后，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黯然下去：自己仍留恋的，其实只不过是丹青的影子而已。
　　而残年，只是碰巧和这个影子，有几分轻描淡写的重叠。
　　＂你又在吹箫啊？＂身后响起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是残年从房内绕出，她在种花，双手沾满了花土，但却似乎精力充沛，＂今天是怎么了呢？调都跑得很远啦，你有心事？＂她笑问。
　　＂没啊。我在自己谱曲呢。＂他也笑笑，随口答，＂对了，你在种什么花啊？＂
　　＂栀子。＂她微笑着应。
　　小小的，素白如脂，灿烂如星，挤在墨绿色的枝叶中间，酷肖墨海上的白鸽，轻捷而空灵。
　　＂还真是慧心人种慧心花啊，真美。＂他赞道。
　　听着赞美，残年低下头去，却没有几分欢喜：是否，是因为丹青曾爱过这花，所以他才会赞叹？是不是丹青也种过这花？他是不是还是透过自己注视着昔日的恋人？这么想着，她就几乎是叹了一声，目光悲戚起来。
　　——但是，还是不能问！她的骄傲迫使她转过身去，掩住自己的颤抖，迅速冷定下来。
　　不知道气氛为什么冷了下来，代伐扬扬眉，就转身向门边走去。
　　她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终于忍不住回了头：是的……如此决然而毫不留情，就似和飞雪粘连在一起的沙土，即使曾经那样紧密，最后也还是一下子就各自分离。接着，他每走一步，就在她的心上扣下一个脚印——带血的脚印。
　　倦了……很倦了。
　　吹箫的人已不再，没有什么可以再把她从睡梦中唤醒——除了那箫声。但现在箫音停了，于是她便枕着这些天怪离的黄粱梦，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进入睡眠的前一刻，瞥见桌上盆栽的栀子花，她还在暗暗地想：就像这花朵一样，任何看起来绚烂美丽的东西，都是来自于黑暗沉重的腐土，并且还要回到那里去。
　　这样，她的骄傲对他来说便是沉默的对抗，而不是兀自保留的坚强；他的深沉于她便也是对另人的怀念，而不是关怀与善意；
　　这世上彼此相像的人有两种结局：一种是相互支持、相互取暖，能在黑暗中一直走到尽头；而另一种，便是彼此了解、互相伤害，注定只能互相折磨、不得解脱，即使哪一方忽然放手了，也还是会带着这样的痛苦记忆走完一生，老死年华。
　　与其相濡以沫，终不若相忘于江湖。
　　活水漫卷，碧海潮生，在干涸水渠里依偎的两尾鱼终将回返大海，各自相忘，再不相见。
　　而其中，若是有一条鱼无法忘怀呢？
　　若是它至死不能忘却呢？
　　——那便是残年最后的结局。
　　她还留恋红尘，他却已遁入空门。
　　他早已忘记了一切，她还是不得释怀。
　　为君一日恩，负妾百年身。
　　殷残年行走在一片白光里。
　　身周不见一人一物，举目四望，皆是纯白，似是身在一个渺茫无尽的奇异空间。
　　她懵懂地走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将要去往何方。
　　恍然中，白色的界里忽然有轻细的声音飘落，她抬眼望去，头顶白如银洗，正簌簌地落下细小的雪来。
　　残年茫然四顾，半晌，移步向雪光深处迈去。
　　＂年儿……＂猛然间，有人轻轻地唤她，声音乏力，像是疲惫已极。
　　＂谁？谁在说话？＂她顿住脚步，问。
　　然而那轻若梦寐的一唤已然消失，惟留雪落无声。
　　突然，她抬手捂住眼睛，努力不让自己看到面前的一幕，同时再也忍受不了一般大声叫了出来——血！扑面而来的血和火！
　　大雪包绕下的是一幅末日图景：巨大的血池里烈火熊熊燃烧，劈啪作响，送来脂肪烧焦的浓烈气息，火中伸出一只只惨白的人手，肤色青白，转眼被大火吞噬。
　　跌撞转身，裙裾长长，锁住了脚步，她重重跌倒在地。
　　耳畔一道破空而来的劲风，她顿觉颈间一凉，转首看去，一个白衣人用雪亮的长剑抵着她的脖颈，脸上戴着白玉面罩，只露出双眼，深黑浩瀚，潮汐承离，一如远方的海洋。
　　她突然无法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忘却了语言。
　　那人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失神，扣在她顶心大穴上的手指竟僵住了。
　　那一瞬，她只觉时间静止——就连身后的烈火，以及火中的连声惨叫，都到不了自己的心头半分。
　　如此熟悉……竟然如此熟悉！
　　但来者却是很快醒转，手中的长剑抽离她的颈间，换用左手执剑，右手顿了一下，取下了面上的白玉罩。
　　风雪迎面鼓来，风声刺耳，雪色飘忽，隔着重重的雪落，殷残年认清了来人的面容，于是身子向前一倾，叫出声来。
　　——就在那一刻，那把剑再也不曾犹豫，以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地向她劈下！
　　＂代伐！＂睡梦中的她眉头紧皱，猛地喊了出来。
　　——睁开眼，却不是方才梦中的诡异景象，那个白衣少年也没有手持利剑、想要取自己的性命，残年舒了一口气，静静坐了起来。
　　窗外天际泛白，寂无人声，月水汲汲流淌，被噩梦搅醒的少女径自跳下床来，也不顾尚自身着睡衣，就提着鞋袜走出房门。
　　园中晨露未消，朝露映着天光，在叶尖上颤了一颤，落入她的掌心，残年嗅着花朵的香气，面颊泛起些微的红晕，唇边晕出一个笑靥。
　　代伐坐在高高的枝叶间，有些诧异地望着底下的女孩，伸出手去，仿佛想道一声早安，却终究是咽了下去，迎在风里的手垂然落下。
　　于是，他沉默地望着她在花间穿梭，白衣如素，像纯白的夜光蝶，空灵而宁静，恍非人间虽有。
　　朝露似雪，繁花若梦，素女如烟。
　　然后，她轻快地转身，踏着被露水打湿的小径，迅速地离开了，丝毫没有察觉到，那来自最高树上的隐秘注视。
　　他想，也许自己会永远走不出丹青的＂障＂，只能生生地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错失掉许多原本应有的幸福——也就一同葬送了她的幸福。
　　一生袖手、一世旁观，这便是他的宿命。
　　坐在西行的马车里，殷残年紧紧靠在窗边，抵挡着起动不停的颠簸。
　　岸边柳色青青，没有重重繁花凄迷，只余下几分清润。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不远处的田垄上，依稀有歌声渺茫传来，似是劳作女子柔声唱出。
　　江南的渡头，从来就不缺乏送别之人，折柳送客亦是习俗，所以纵使是柳条如何长青，也终将会攀折人手，何况，长青再长，也熬不过一个风雪相欺的寒冬。
　　她听着那歌声，渐渐恍惚下来。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她开口问。
　　＂南方浙州。＂他扬鞭，干脆回答。
　　＂为什么要去哪里？你要把我送哪儿去？＂她今天似乎比往日话多。
　　＂我好歹闯荡江湖这么久了，认识几个莫逆之交，也不是难以想象的事吧？再说了，我看着像那种离群索居的人么？＂他笑，回眸看。
　　＂也是啊。＂残年微微颔首，不再发问。
　　夜里月色如洗，天空晴朗，像横卧的白练，代伐坐在庭下的长榻上饮酒，举头看天上的满月，转而就是暖酒一杯杯下了肚。
　　夜风真凉啊，吹得人醉意三分、冷意七分，梨花下落如雪，细细地洒在他的肩头，融入如雪的白衣。
　　遇见丹青之前，自己的多少岁月，像这样的夜晚，就是一个人喝着烈酒，吹箫望月度过的，却并不觉得寂寞，但为何在失去了她之后，就越来越不喜欢一个人月下独酌呢？
　　——人都是这样吧？没有体会过温暖的时候对寒冷不以为意，而一旦失去了曾经拥有的那些热度，就会开始害怕面对孤单冷寂的未来。
　　哪怕是坚强无畏如他，都无法抵御这种入骨的苍茫与无力。
　　他于是仰首，对着清浅的云气，低低地叹息出来。
　　——为宿命的强大，为自己的无力挣扎，也为着，人世间的种种牵绊与种种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