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亮把牌打到镇上就彻底地输掉了,而且还被镇上的民警请到派出所,连残余的赌资都一齐没收。这样的事常使我开心,因为从派出所回来的父亲脾气非常好,对妈也不那么凶了。至于钱被没收了关我什么事呢,反正吃饭也不用我掏钱。后来我发现一个规律:当父亲大发脾气时,我们兄弟就示意他来打牌,他就显得气顺些,若不然就故意输给他几把。还有一次他打牌回家(可能又输了派出所没来得及教育他)看到家里的冰锅冷灶就大发脾气(因为他饿了)还要动手打人——打牌打上瘾了,人与牌也就不分了。当时他把灶上的铁锅搬出来对着天空骂:砸它妈卖批!砸它妈卖批!我和弟弟吓得象是丢了魂,大哥一副傻样,愣头愣脑的,两个弟弟早跑得不知去向。也许在别人看来我也在犯傻。但我是在坚持,我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只是父亲的吼声越来越大,我也快挺不住了。我不想跑这是个真实的想法,事实上我跑了,是因为我更加真实地感到害怕:不知道发亮要干什么?在我不想跑这个真实的想法里藏着一个担心:他要连我妈也砸了吗?妈披头散发地跑过来,叫我快到邻居家藏,我更不明白:藏起来,他找不到不更生气吗?她小声而又急迫地对我说:龙神儿子 ,快走嘛!他疯起来会打人!我当时跟妈说要跑一起跑。于是就紧拽着妈妈衣服的下襟,她却一个一个把我的手指掰开,推了我一把,我跌倒后爬起来就跑了。 等我妈(在另一个锅里)把饭煮好,端到桌子上,才去叫他,通常这时他正躺在床上,边骂边向蚊帐上吐口水,他躺在床上向蚊帐吐口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还有一次是因为自己生了病,当他向蚊帐上吐口水时,我就希望他早点死。当我们兄弟被妈大声吆喝:娃儿们—回来吃饭了!这一切才转危为安。 在饭桌上,我哥不声不响地吃,边吃边偷看父亲。我的两个弟弟叽叽喳喳地在碗里争一块切成梯形的咸菜(2035年咸菜的花样增多,但我很少见到有切成梯形的,因为高级厨师只有两件事可以干:1烧开水2切咸菜,切成梯形的都给扔掉了,因为他们不如此仔细就会丢工作,老板说现在人才多得很!)我低着头看着饭碗中那模糊的脑袋,说明饭很稀……那好像是八十年代末的事,因为很快就流行《恋曲1990》了。"你不吃,你看你妈的啥!看你妈那个鬼样!"这是我爸当时对我举动的一种讽刺,我用左手捏着筷子的下端,开始极不情愿地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粥流到我的胸口上。"狗日的,饭都吃不来!"他又跟了一句。而我心里充满了仇恨…… 年轻时我趴在床上想把小说写出来,但是好小说不是想写出来就能写出来的,这正如别人说的:我想拥抱一个美丽的女人,而美丽的女人不是我想抱就能抱的。或者可以这样说:我拥抱了的女人一定不是美丽的女人,所以美丽的女人永远都不会被我拥抱,比如舒曼。由此可见我永远都写不出好小说来,所以我就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美丽的女人、没有什么好小说。有的只是关于小说的美好想象。这样以来我就坦然了很多,也为那些不写小说的人感到庆幸。 有时候我坦然得像一个年轻的老人:随随便便写就是了。但是这种关于小说的看法并不能使我得到长久的安慰,也就是说我那种坦然并不能长久,我因此而愤怒,所以写着写着我心里就充满了仇恨,我在前一段说过(小时候)我对父亲充满了仇恨,难道我的仇恨悄悄地长大了?变种了? 仇恨是什么,究竟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是一种情绪,想用意志横切理智的顽固情绪,如果把产生它的原因遗忘,它就会变成一种近似本能的东西。正如我们不知道精子的产生原因就有性意识一样。通过语意转换,如果把仇恨硬塞进性的比喻中,它就会时常挺立去"杀戳"女人。由此可见仇恨最终摧毁的是弱者,在摧毁弱者的同时我们并不因此而强大,因为我们在弱者身上散失了精华,这就是我的故事。 我选择故事化解仇恨,让自己旺盛精力支持起的仇恨在莫名的虚设中消失殆尽,为了引出故事,我常写出这么一些片段: 走在湖边,群山的倒影将湖底变成蔚蓝。我在寻找故事,我不相信这些故事的内容,但是我相信它的颜色。抬起头我发现这些山并不是蓝色,所谓蓝色是那遥远的天空,那让人捉摸不透的天光。湖水像一面镜子把这个世界分为两部分,它温柔而冷淡地将现实和幻影切开,此时被这些群山倒插在湖底的天空使我的影子也变成蔚蓝,我极力摆脱幻影的蓝色,风推动波浪,波浪扭曲我的身影,我开始变形,我像是在收缩又像是在挣扎,我越过天空,扩散于山间,象消失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