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高中后,他(在家时)脸上总挂着一副恶狠狠的面容,怎么也看我不顺眼,开口就说:你狗日的!看你那鬼样子!或者说:日妈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令他满意,那时候也摆不来POSE,于是仇恨悄然而生。如今总算熬到毕业了,那四年的艰苦岁月,简直不堪回首。在表面上我和别人没有两样,但我很清楚:我用的是幺爹的钱。幺爹和我爹——发亮是堂兄弟,我爷爷和他的爹是亲兄弟。有时我居然想为什么幺爹不是我亲爹呢,我亲爹为什么就没有一点儿像幺爹呢。开始只是想想,后来就猜疑。有一次就悄悄地问我妈:我究竟是不是发亮秃子生的? 我刚毕业就想成为大老板,为的是想在发亮秃子面前出那一口酝酿多年的恶气。其实我爹头发乌黑浓密,一点都不秃,我们兄弟悄悄地叫他秃子是因为:叫爹不如叫秃子过瘾;叫秃子比叫爹解恨。参加工作后我基本上改掉了这个毛病,时常提醒自己不要在弟弟们面前这样叫,而我大哥呢,谁也管不了他。我似乎也没有改变他牛脾气的机会,也没有了在他面前出一口恶气的机会。当然保不齐哪天他又跑回来! 相比之下,那时候我妈成了我们的庇护所,关于庇护——这一说法让我想起这么一件事:我家有一只母鸡,在春天来临时它孵出一窝小鸡,这些小鸡不是被人踩死就是被狗吃掉,后来历史性地剩下一只,这只小鸡绒毛脱落后就开始长硬硬的羽毛,也就是说它的翅膀开始长硬,但这几根羽毛还是遮不住它的红屁股。有一个下雨天,妈在烧饭,爸不知是离家出走还是外出了,反正他不在家。大哥带着两个弟弟到外婆家给外公上坟了。雨越下越大,这只母鸡从窝里跳出来,在檐下团团转,咕咕叫,那只淋了雨就能看见屁股的小鸡从竹林逃到屋檐下,钻进母鸡的羽毛中,母鸡才一动也不动,最后半闭着眼停止了呼唤,它庞大的身体下多了一双嫩黄的小爪子,它蹲下来小爪子就不见了,待我走近,母鸡又发出警惕的嘶叫声,翅膀松开有进攻的趋势,为了保护,它要反抗!那只幼鸡在它的翅膀中露出自己的豆牙小嘴。我没有象诗人一样大发感慨:啊,多么神圣的母鸡!但那天我却有些感动。不管我们有多大,从心里来讲我们都需要庇护,也只有如此我们才真正懂得为别人撑起一面晴天。 上中学时,文科班有人把母亲比喻成母鸡,一味要求创新的老师说此喻别出心裁。我还是不太愿意把自己的母亲比喻成母鸡,虽然我妈也有一窝儿。但"她不吃生米、不长翅膀、不生鸡蛋"。语文老师对我说:你根本不懂什么叫诗,不过老师也不怪你,因为你们是学理的,但是你们也有必要加强自己的文学修养啊!老师都是为我们好,都在庇护我们,不是因为亲情,不是因为诗,而是因为他们对诗的偏见。 我想停学时,我妈是这样给我说的:回来?回来做啥?象你老子一样?看一辈子牛?她和我爸唱的是反调,而且是悄悄地在我耳边唱,在大哥面前唱,大哥常常说三个字:妈真烦。我很不高兴父母之间不能直截了当地对话。常常是一个躲着另一个。很显然我不会回家放牛,倒不是因为发亮早把我们家的牛换了。他将怀孕的大水牛换成了一头小黄牛。那时我不喜欢黄牛,因为它的角没有水牛那么威武,更重要的是它不能骑。换牛那天碰到了梁村长。 村长说:发亮哥—,赶牛去哪里? 我爹说:给人换呗。 村长说:啥?开玩笑吧,咋换? 我爹说:"水沙"换"黄牯"。 村长说:干啥换? 我爹说:钱呐!。 村长说:又打输了? 我爹说:啥呢,娃读书要钱。 村长说:对呢,你也该考虑娃儿们的事啦! 我爹说:全是我操心呀,我不考虑哪个来考虑? 后来我妈就低声下气地问我爹:钱呢?我妈的意思是一头大牛换成一头小牛是要找差价的,而且母牛又比牯牛贵,这样以来差价至少得上千元,发亮不吭气。妈不知趣,又问。发亮的脸开始发青,眼睛鼓了起来,突然转身面向正在做作业的福利——鼻子下滚出一句粗话:钱钱钱!有个卵子的钱!福利被吓得不知所措,铅笔都杵断在作业本上了……妈也不问了,似乎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她脸上并没有一点生气的表情。福利见爹走了,通常是去睡觉。但那天他就蹲在桌子底下抽他的风箱鼻子,边抽边骂:秃狗日的,不得好死的…… 他们吵架吵成了一个习惯:母亲想刨根究底时,父亲就不吭声,父亲发怒时我妈就不再过问。她问的事很少,大多比较重要,比如上面的关于钱的事。因为她在家时什么活都干:插秧,扬谷子,犁地耕田。所以人们都说她像个男人。而我爸呢,啥事都懒得干,放个牛,土生土长一个农民,却不知道什么季节种植什么庄稼,有"麦子起来点豌豆"的意味。说他什么事都不干,也有点冤枉他老人家,因为他非常喜欢干长牌,通宵达旦地干,有一年战胜了村长,还到镇上去找人战……说漏了一点:我们四兄弟中有三个人会打长牌,我大哥只看别人打,我就不知道他会不会。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而且是自学成才。比如:一把牌,头家十八张,下家十七张,我摸牌时看都不看,就胡乱地捏成一把,牌摸完后我才一把把它们翻过来,只扫一眼就知道该偷什么,出什么,吃什么,碰什么。除此而外我还可以根据别人出的牌推算他手里牌点,十有九中。当我得意意洋洋地坐在牌桌上时,初中也念完,个子也不高。两个弟弟小学还未毕业。看起来他们比我大。但打牌一点都不如我。我们兄弟仨哄着父亲在桌子上坐下来时,我妈一脸苦相。父亲假装看不到,我们也假装没看到。如果有客人在场总会对我爸说:这才像你生的。(他们说这话是在和我爸开玩笑)如果我在上高中时想起这件事,可能就不会问我妈我究竟是不是发亮生的。但那时没想起来,可能惹得我妈怄气。也许她觉得儿子的猜疑对她构成了道德上的伤害,她和我舅舅截然相反。那一回在牌桌上我还是成了我父亲的手下败将,因为他老奸巨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