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蒸肉

　　2016-09-08 13:01 | 豆瓣：廖美丽
　　母亲生日那天，是在家里吃的晚餐。她的右脚因车祸动了手术已经大半年了，只是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我在厨房里帮她打下手，洗洗菜，剥剥蒜，不动锅铲。母亲说，我做菜的口味太重了，她的肠胃已经受不了这般油腻和辛辣。母亲的手艺，我几乎都已学到，除了那碗粉蒸肉，怎么做都做不好，完全没有沾到母亲半点福气。
　　该怎么形容母亲做的粉蒸肉呢？一个字，香。国庆假期，公公婆婆来长沙，也是在家吃的晚餐。从早到晚，母亲从菜市场到厨房里，整整忙活了一天。除了鸡鸭鱼肉，还做了一大盆粉蒸肉，垫底的是土豆和芋头。腌制好的五花肉，切成了大小均匀一致，喷点白酒，再裹上厚厚一层粉子，隔水蒸。而母亲与其他人的做法不同的是，蒸十分钟后，她会关火熄气，拿筷子戳一戳粉蒸肉，干净的手摸一摸粉子，一来是看蒸糯了没有，二来是看粉子是否太干了，怕夹生。然后在粉子上洒点水，继续隔水蒸十分钟，再熄火观察。来来回回，大概要弄三四次才算大功告成。
　　晚上，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人挨着人，椅子碰着椅子，其乐融融。桌子上大大小小摆了十二个碟子。母亲信迷信，桌子上的碟子不能是单数，单数是不吉利的。要么八大碟，要么十大碗。其中，有嫂子喜欢吃的红烧牛肉，有哥哥喜欢吃的油爆大虾，有父亲拿来下酒的红烧猪蹄等等。而那盆粉蒸肉，却成为了当晚的主角，是所有人都爱吃的菜肴。
　　被蒸得恰到火处的粉蒸肉，肥而不腻，酱香突出。粉子底下的五花肉蒸得酥烂，油汁流进了粉子和土豆芋头。但肉是肉，土豆芋头是土豆芋头。夹起一块合着粉子的五花肉，要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它伏在筷子上，巍巍颤颤，几乎要掉了下来似的，令人迫不及待地放进嘴巴里。啊，沾着粉子的五花肉，滚烫滚烫，立刻化成了一股热乎乎的油汁，在我的口气内四处乱窜。此时此刻，那些令人害怕与憎恨的肥肉变得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迷人，居然能让人在这一刻忘记了减肥的事情，更让人冒着长胖的风险，几乎疯狂地大快朵颐。而沾满了猪油香的土豆芋头，扎实地吃下一口，酱香十足。回味无穷。
　　刚开始会因为一饱口福而不受控制地吃，这个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美食面前，人人都是魔鬼。可是母亲做的粉蒸肉魅力实在是太大了，即便吃饱了，只要还有人在吃饭，只要桌子上的菜还未被撤走，我总是忍不住地拿起筷子，夹一块五花肉或者土豆当零食吃着玩，而心里又鄙视地对自己说道：＂吃了这块就不要再吃了。＂结果到最后，那盆粉蒸肉被搜刮得干干净净，不剩一点。也只有在这盆粉蒸肉面前，才发现猪原来是多么可爱的动物，猪肉又是多么朴实又美味的食材。
　　在家庭聚餐这件事情上，老马和我不同，他不太喜欢聚餐，在饭桌上总是埋着头一个劲地吃菜。他很少会与父亲喝喝酒，唠唠家常，大概是因为语言生疏，也不晓得要聊些什么。而母亲总是能记住老马喜欢吃的菜，芋头、粉蒸肉、口味虾、排骨，母亲每次做的菜肴中都有这些，有次她竟然买了十七斤龙虾，让我掌勺做口味虾。
　　在客厅里，我坐在小板凳上飞快地剥着龙虾，龙虾的头被剥掉了，露出黄色的脑髓，尾巴的沙线被扯出来了，直接甩进了垃圾桶。老马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突然又站起身向我走来，我以为他要过来帮我的忙，结果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脸震惊地对我说道：＂早早同学，你真是条汉子。＂
　　也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一家人才显得格外亲热，我记得那天夜里，哥哥嫂子还有老马一个个抡起衣袖子，一人一个垃圾桶，不歇气地剥龙虾，吃得手上、手臂、嘴边全是油汁，辣得一个个地嗦嘴巴，却还停不下手来。
　　我与母亲极少愿意出门下馆子吃饭，我们也晓得吃馆子可以不用买菜洗菜，不用在油烟中炒炖煮煎炸。馆子的菜，花样多，上菜速度快，可是就是少了那么一点人情味。没有家里这般放肆，这般热闹，这般有滋有味，这大概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吧。在亲人面前不需要伪装，不在乎你是否功名利禄，一家人就是简单地坐在一起吃一顿晚餐。
　　有时候，我还会更加自私地想到另外一方面。比如说，我很担心害怕母亲的衰老，我不愿她老去，直到行动不便，或者不在人世了。那我就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粉蒸肉，也听不到她碎碎念念之中夹杂着埋怨的关怀。我甚至恐惧地感受到食物所带来的强大力量，它甚至可以与人的生老命死牵扯到一块，仿佛一个人的消失也伴随着一种味道的消失。
　　味道是对家的留念，是一种舌尖上的乡愁。我还记得前不久的一个傍晚，从公司下班出来，站在公交车站足足等待了半个多小时才搭上车。在拥挤嘈杂的车厢里，我疲惫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愣愣地望着窗外不断闪烁的霓虹灯从眼前掠过。我看见无数个电瓶车从眼皮底下经过，上面坐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听见不远处那些楼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高压锅的汽笛声呜呜直叫，空气中灰尘和各种菜香味交织在一起，钻进了我的鼻子里。我突然低下头，掏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嘘寒问暖一番，我诉说着工作上的烦恼、为买房子而四处奔波的辛苦，还为手头上没有太多的钱而觉得生活紧迫。母亲在电话那头安慰着我：＂慢慢来，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母亲总是那么乐观，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即便在巨大的疾病面前，她都没有绝望放弃过，一生为家庭和儿女奔波操劳。
　　聊着聊着，她突然问我何时回来吃家庭晚餐？我歪着头想了想，还是不太确定时间，母亲说：＂你要是周末看完房子就顺道回家，早上我坐你爸爸的电瓶车去菜市场给你买粉子和五花肉，晚上吃粉蒸肉如何？＂
　　＂长胖呢，吃一口，肚子上就长一坨肉。＂
　　＂能有好胖咯？你没怀孕生孩子之前不要去减肥，莫把身体搞坏了。＂
　　随后，母亲又开始念念叨叨地关心起我的身体，千叮呤万嘱咐要我切莫去减肥。而我呢，一边捏了捏肚子上的肥肉，一边被母亲的粉蒸肉馋得直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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