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逐梦江城十三


  十三
  方芳的来信竟然直接寄到学校,这让萧筱很是吃了一惊。   这天放学后,老K、大山他们相约校门口的锅烙儿店改善伙食,而萧筱因为入校后一直经济拮据,就借故没去。   落单后的萧筱,饭后一个人沿着红水河河畔慢吞吞地往东走,排遣着几天来无以言表的心绪和清愁。   "萧筱,你过来下!"   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萧筱赶紧抬起头寻着声音看去,远远地看见孙晓云站在路基上冲他摆手,就心存疑虑地快步迎上前去探个究竟。   这鬼丫头喊我干啥?萧筱想来又是一脸的迷茫:孙晓云一向出言谨慎,不事张扬,从来就不是张秋萍动辄大声小吆喝的那种类型女生。   目前,孙晓云和萧筱虽然已经从当初的敌视,转为友善,进而最近几近哥们的那种,然而他们俩私下接触并不频繁,好多时候也不过是对面走过时候,一个会心的微笑、一个心仪的点头,或者是一个默契的眼神。   "呶!你的信件。"孙晓云前迎几步,把一个信封塞给萧筱,低声揶揄道,"看不出哦,还有人挂记呢,不会是老家学校的女朋友吧,嘿嘿。"   "我……怎么会呢。"萧筱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可当接过信封一看,也顿时愣住了:嘿!还真就是她。   一看那娟秀的字体,萧筱就知道是方芳写来的。这丫头片子怎么那样不听话,不是说好尽量不要往学校寄信的么。   "怎么呢?这难道不是?"   孙晓云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内幕,依旧不明就里地打断了萧筱的思绪。   "没怎么,我妹妹的。"   萧筱正满脸狐疑地瞅着信封,抬头看见孙晓云正一脸八卦地望着自己,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漫不经心的搪塞道。   "什么?妹妹?你什么时候说过还有个妹妹啊。"孙晓云一脸的迷惑。   "不是……我有个妹妹也得提前向你汇报啊!"萧筱皱着眉头,略带反感地说道。   "没呢,我的意思是……有个妹妹真好。"   孙晓云见萧筱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就赶紧解释说。   "唔,邻居家的。"萧筱瓮声瓮气地说道。   "啊——?邻居家?那,也叫妹妹?"孙晓云闻听此言,惊奇地睁大了她动人的大眼睛。   "邻居家的妹妹……难不成就不是妹妹啦?"萧筱刚刚平息的情绪,再次被孙晓云激荡起来,他满脸不屑地使劲瞪了她一眼。   "哦,邻家女孩啊!"孙晓云夸张地张大了嘴巴,随即冲着萧筱又是一个鬼脸。   这时候,萧筱心神不定地用手搓捏着信封,拆开不是,不拆开也不是,一副局促不安的尴尬样子。   "快打开看吧,本姑娘绝不打探别人隐私,所以替你拿了信件,主要是怕被别的同学看见,都什么时候了,还敢跟那边联系,给人留下山东生的嫌疑……走喽。"   说完话,孙晓云一个华丽的转身,撂下萧筱,一个人兀自地往学校走去。   "谢谢你,明白。"   萧筱看着孙晓云走开,便三下两下地拆开了信封。   天呢!萧筱展开信笺一看,呆呆地愣了半晌。   怎可能?这消息不是真的!   原来,方芳信中告诉了萧筱一个最不幸的消息:他的同学,也是他的发小儿——丁盛出事了。   这噩耗决不啻于晴空一声惊雷,震得萧筱半晌缓不过神来。他木然地站在那里,傻了一般地只是一个劲喃喃地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丁盛和萧筱一个村子,他俩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这次萧筱来吉林移民考学,就是受了丁盛的影响。丁盛比萧筱早十多天来的吉林,落脚在顺化市他的二叔家。   前些日子学校户口查得紧,萧筱还想万一这边呆不下去,就去顺化找他呢。   而谁曾想,谁曾想竟然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悲剧结局。   丁盛的遇害这件事情,信中说的很模糊。后来,萧筱从萧杰的来信中大致知道了一些事情的原委。   这天下午两节课后,丁盛独自一人乘坐安平开往浦元的火车赶往二叔家,去取户口本和户籍证明,用以准备学校明天的户口核查事项。   因为地处中高纬度,又适逢暮春时节,顺化下午的阳光自然是煦暖的、明媚的,这应该是一个安静祥和的平常日子,而对于丁盛来说,这或许是他刻骨铭心的一个下午。   二叔的家在三道河子,距离丁盛所在的顺化三中也就几站的车程,即大约五十公里远的距离。按常规,丁盛本应该坐汽车往返的,可就是为了省几毛钱的车票钱,他宁愿舍近求远,放着学校旁边车站的公交车不坐,而宁愿徒步两个站点的路程去火车站坐火车。   随着稀稀拉拉的乘客,丁盛上得车来。他环顾下车厢,见里面的乘客并不多,人们松散的分散在各个座椅上,气氛轻松而闲散。于是,他便随意找个角落默默坐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车窗跟前,望着站台上行色匆匆的人流,满脑子都是明天学校盘查户口可能遇见的情况,而丝毫没注意到死神那狰狞的面孔正乘着这初降的暮色,在一步步向他面前逼近。   果然,列车没多大一会儿就开动了,随着那悠长的汽笛声,顺化火车站的站台渐行渐远,最终淡出了乘客们的视线。   二道河子车站。火车刚刚停稳,两个穿花格子衣服的小青年便探身钻进车厢,他们一前一后在过道里游荡,并不时地用那双狡黠的小眼睛逐一"撒摸"着车厢里的旅客。等看见丁盛的时候,两人迅速交换下眼神,先后慵懒地在丁盛身旁的座位上坐下,并在不经意间就将他紧紧逼到窗前。   丁盛见状猛地一愣,却又单纯地想:自己只是一个穷学生,但愿他们不会找自己的茬,更何况,再坐不多会儿就可以到达三道河子站点,量他们也不会对自己怎样。   这是一趟过路的短途旅客列车,从安平发往浦元,途径顺化。而三叔的家就在沿途的三道河子车站旁边的屯子口。   列车一会儿又启动了,三三两两的旅客或躺或倚,横七竖八地分布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唯有列车行进过程中单调的"咣当"声,不轻不重地刺激着人们的耳管。   这是一列蒸汽式列车,在当时的边远地区支线铁路上,这种由蒸汽车头牵引的列车很是常见,破旧的车厢内,多木质结构构件,把车窗往上一推,就是敞开的门户。因为列车行驶速度相对较慢,为此,中途下车不愿意车站里绕行,间或有逃票的年轻人多选择列车爬坡时从车窗处跳车,也就实属正常之举。   眼看着列车就要驶进隧道之际,丁盛探起身来想去拉下窗子,免得让机车冒出的煤烟涌入车厢。   见此情景,那两个小青年不约而同"呼"地站了起来,乘着隧道里的黑暗,猛地扑上前去,一个紧紧钳住丁盛瘦小的身躯,另一个在他的胸前、腰间摸索。   天呢!丁盛方才明白这是遇上悍匪了。这哪里是暗地里的小偷小摸呢,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抢劫。   此时,丁盛上衣兜里仅有三十块钱,而这些钱还是两个姐姐晚上熬夜一个多月辛苦绣花得来的做工钱,况且还是前些天刚刚从老家邮寄来的。   丁盛在家老小,他上边有两个姐姐,父母年事已高,且病弱多年。为此,他在顺化的所有生活来源,主要靠两个姐姐农闲时候,或者中午、晚上绣花所得,这其中的辛苦丁盛自然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曾经暗自发誓好好读书,考个好学,以待将来回报父母和姐姐们,还有这个弱势贫寒的家。可是,此时……   黑暗中,刚才还沉浸在回忆中的丁盛已经明白遇上了歹人,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放弃抵抗的,可是本能促使他做出最后的反击:他一直笃信邪不压正的道理,绝不能就此让犯罪分子阴谋得逞,于是欲用尽全力呼喊"抓小偷——",想以此引起旁边客人的注意和同情,进而挽救自己。   可他的那个"抓"字还没喊出口,这边嘴巴就被那只戴了皮手套的恶爪紧紧地捂住,黑暗中只听那个高个子恶狠狠地说:"钢子,送他下去!"   于是,只见俩歹徒一起用力,"哧溜——"一声,丁盛瘦小的身子像干瘪的布娃娃一样被他们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此时,列车已经伴随着浓烟,轰隆隆地驶出了隧道,而前边不远的拐弯处就是三道河子的站点。   丁盛弱小的身子象一朵飘摇的羽毛被扔出车厢,烟雾中划过一道弯曲的弧线,弹上前方。弥留在车厢里的瞬间,他还清楚地看见车门处已经站了等待开门的男乘务员,他冷漠的目光丝毫没有理会丁盛无助的哀求。   列车的惯性把丁盛飘荡的身躯生生地摔落在道旁的电线杆上,又强力反弹回来,直至抛往车轮下。   丁盛似乎听见腰骨撞断的"咔嚓"声,以及列车"咔咔"压过自己下半身的轰鸣,刻骨的阵痛中,他的意识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凸出的眼睛却直视着西天那轮血色的夕阳,那是父母眼中的血丝熬成的期盼,还是姐姐们哭泣的泪滴化作的霞霓?   列车碾过的铁轨旁、路基上,丁盛的瘦小的身躯已经血肉模糊,而惨白的脸上似乎留着一丝惨淡的笑意,谁也不知道他最后的一刻看见了什么,或许他在笑话那个胆小如鼠的"制服叔叔",或许,还有这意味着高考美梦的破灭,他的心已经彻底地得以解脱?最后再望一眼西天殷红的太阳,如血的霞光中飘荡起余音袅袅的童音:   ……   清雪扬,清雪扬   金榜题名回故乡   清雪扬,清雪扬   回到故乡见爹娘   关于丁盛的死,一直流传着这样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丁盛外出办理户口手续途中,在火车上遇见歹徒背后搜身,丁盛反抗,被两歹徒抬起来从行驶的火车上扔出窗外,碾压致死;另一个版本则说,当时丁盛因为没钱买火车票,就逃票上车,后来遭遇临时查票,情急之下跳窗摔死。   以丁盛的小身子骨,和一贯胆小怕事的作风,萧筱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会逃票、跳车,而他倔强的性格,以及认死理的书生气,让萧筱认定被歹人所害才应该是事情的真相。   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地铁路警方竟然最终认定了后一种版本的说法——丁盛的死虽系意外事故,但是因为逃票,责任当然在他,铁路局方面不承担任何责任。   丁盛出事后,他当地的二叔和随后赶到的丁盛父亲据理力争,无数次申诉、上访,却由于没有找到目击的证人,此事便一拖再拖,再后来赶上发生全国性学潮,此案于是就被拖成了死案。   基于历史和现实的多种因素,当时的吉林省社会治安形势很是糟糕,而萧筱所处的吉林西南地区情势更甚,一九八三年共和国历史上的第一次严打风暴,就从距离江城不远的白江市刮起。   白江市的地级市建制设立于八十年代中期,此前隶属于顺化市,因鸭绿江最大的支流——白江穿越市区而得名,是当时全国辖区最大的一个地级市。它地处吉林省西南部,东靠朝鲜,南邻顺化,公路铁路交通发达。   虽说白江号称全国辖区面积最大的一个地级市,其市区面积却小的可怜,于是也就有,"要问白江有多大,七十(其实)一条街,九十(就是)一座楼"的说法。   而谁也未曾料到,那席卷全国、催枯拉朽的第一次严打风暴竟然就开启于这片弹丸之地。   据传言说,事件的背景始于一九八三年夏初的一天下午,一位日本友人携带家眷前来探亲寻古。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的白江火车站站台上,那日本友人的小女儿被当地的混混就地"干了"。旋即,人家驻华使馆的一纸照会告到我外交部,从而使这一恶性刑事案件得以传到天朝,刚刚复出主政的老人家闻言后龙颜大怒:杀无赦!   从此以后,这白江痞子一干成名,成为道行里的"美谈"。   于是,也就有了后来天皇巡游此地,为使当地不法臣民不再犯浑,而将"白江"更名"锦江"的传言。   对于这些市井传闻,萧筱表面上一般都置之一笑的态度,心底却不能不绷紧安全防范意识的弦,尤其是在刚刚得知丁盛遇害的消息以后。   一段时间,他甚至于不敢乘坐公交车,并刻意回避人多的地方,而这一切的起因还在于那个不期而至的下午、那个充满血色的黄昏。   雨后的江城,就象一个偌大的集散货场,人流车流进进出出显得格外拥挤。马路上,刚才还在避雨的行人、一辆辆按着铃铛的人力车呼啦啦涌上街头,足足占据了大半边路面。   在那个年代,一般说来,公交车应该是强势的,而此时反被挤到马路一边,如年迈的迟暮老人,战战兢兢地在路上慢吞吞前行。这让整个的马路变成了一条流动的河,缓缓流淌在暮春的夕阳西照中。   此时,马路一侧的公交车站台上,正挤满了等车的人们,大家纷纷在遥望着远处,一辆公交车艰难地往这边靠过来,大家沉浸在挤车前的焦虑里,忽然不知谁高喊了一句"快闪开!"   循着喊声望去,但见右前方骚动处倏地炸裂开来,刀棒挥舞的上空,血光辉映着残阳。   "杀人啦!快跑啊。"人群立刻炸锅一般"哗——"地一声散开,往四下里逃去。   刚开始的时候,萧筱还站在那里隔岸观火看光景呢,一看那帮亡命的歹徒冲这边杀了过来,吓得他"噌——"地一下跳过路边石,飞越护栏,跳出这方是非之地。   当时,萧筱所以站着没动,主要是不明白事情的起因,在青年学生的心中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究竟是多么大的"杀父夺妻之恨"造成了这起光天化日之下的血案。而他却分明地看见,一旁的那个穿着制服的中年警察,竟然还是一副熟视无睹、见惯不怪的样子。   要知道,由于此时当地治安状况恶劣,所有的在编警察均配备枪支,且都随身佩带,萧筱曾经亲眼见过的,那些手枪大多是五四、六四式。难道非到死人才鸣枪不成么?对此,萧筱一点也想不通。   人家警察自始至终都淡定呢,即没制止,也没鸣枪。当然这次火拼的结果竟然也没死人,只是重伤了俩,轻伤了仨。   事后小道消息说,这起案件起因很简单,就是公交车上的一次口角,然后双方伺机报复。   这个江城暮春里一起简单的案件,描摹出萧筱眼中一个不简单的黄昏,西天边如血的残阳流淌着血腥,让他心中原本洁白的世界再次殷红一片。   新来的两个同学,一个叫刘新,一个叫张大为,他们俩外加刘新理科班的弟弟刘青三人形影不离,身后飘荡着那袅袅的老区乡音,不觉勾起了萧筱的乡思,在他的耳中简直堪比那悠扬的《沂蒙山小调》,酣畅够味儿,而在他们走过的瞬间,总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   萧筱禁不住为他们,当然也为自己的身份鸣不平:他妈的!俺们入你们人了还是挖你们祖坟了,让你们如此这般?   话虽心里这样说,萧筱却不能公开表达这样的观点,更不敢加入其列,因为这目标太大,何况此时正值清退风紧的非常时期。   这天中午,萧筱照例一个人打了那恼人的饭菜返回教室去吃,当他路过刘新他们"三人团"的时候,刘新赶紧站起来,喊住萧筱,快速地从一个塑料袋里抓一小撮虾皮,然后很友好地放到萧筱饭盒里。   出于对人家的尊敬,萧筱赶紧道声"谢谢",却不敢多逗留半会儿,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此时校园的四周,几乎每个角落里都有几双犀利的眼睛盯着自己,将刚才的一幕悉数定格在他疑似外省学生的底片上。   晚饭后,萧筱外出买牙膏,中途再次巧遇"三人团",萧筱见四周没有任何学生模样的人,就邀请他们三个一起去旁边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大家一起坐下畅谈。   彼此交换下信息,知道大家都是临沂老乡。出于老乡感情,萧筱以一个先到者的"老兄"身份,明确告知其目前山东学生面临的危局,以及当前最大的困难,建议他们尽量避免扎堆现象,及早化整为零,融入当地学生群体。   萧筱真诚的一席话,说得三个老乡连连称是、频频点头,大家坦言道:"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果然,此后三个人很少再在一起扎堆:刘新的弟弟刘青在理科班不必说,刘新和女同桌林洁谈得火热,而在教室的最后排,白净魁梧的张大为也早已沉浸在给女同学汪晓红讲解数学题的激情里。   看到如此温馨的局面,萧筱很是欣慰,为自己,也为这三个同病相怜的临沂老乡。   此时,他们却不知道,在续行的道路上究竟还有多少人为的沟沟坎坎,等着这些背井离乡、远离亲人的青年学子们。   或许,这就是人生;或许,这就是他们那多舛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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