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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已去了灏川?" "是。"纪寰直视着祖母的背影答道,"祖母整天足不出户,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您。" 老太太哼笑一声,听出这句赞美间的些许嘲讽,还有嘲讽间夹杂的不满。 "你果然长大了,不喜欢受到管束和干涉。" "更不喜欢被利用。"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不要怨恨老管家,他对纪家是忠心的,这一点不用怀疑。" "他对纪家也许是忠心的,但对我不是。" "他很尊重你,人人都很尊重你……" "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看来我错了。" 祖孙俩都沉默了一阵,纪寰的母亲远远的退到一边,低眉顺眼的,并不去看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如此说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打算怎么处置这位忠心的老管家呢?" "这个,我还在考虑。" "考虑?你真的要惩罚他?为了他的忠心而惩罚他?去惩罚一个忠心的人?" 纪寰已然无意再这样争辩下去,她转身走到门口,临迈出门前丢下一句: "也许,是的。" "也许,不是。"这句是老太太说的,纪寰已经走远无从听到。她老人家总是喜欢预测别人的决定,并每每胜算,这次,也许,应该不会例外。 纪寰回到房里,仍觉气闷。这里只见纪宇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兴致勃勃的趴在桌子对面说着自己的计划: "姐姐,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保管让那个老家伙吃尽苦头,最好能再能陪上他的一条老命……" 纪寰没有打断他的话,只是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弟弟。 "姐姐……"纪宇继续说着,"我们可以设计栽赃他,你知道这很容易。"说着还看着自己的姐姐,仿佛再寻求赞同,"然后专门赶在雨季把他赶出山门,让他也亲自偿一偿被泥石流卷走的滋味,我担保他到时哭都找不到调子。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至以其人之身,叫他自作自受!那才叫解恨,姐,你觉得怎么样?" 纪宇瞪视着纪寰,等着期待中的肯定与称赞,可纪寰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那目光空洞平淡,平得像一面镜子,将纪宇所有的热情都反射了回来。纪宇软下了脖子,缩着头说:"看来你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那你打算怎么办?" "纪宇。"纪寰的声音很低沉,"我是纪家现在的主人,而你,将是纪家未来的主人,而作主人的人,不是人。" "啊?什么?"纪宇又低下头说,"我,我听不懂,不明白,我……" 纪寰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会明白的。这件事,你不要再去想了。" "那怎么办?"纪宇还再问。 纪寰看着纪宇的眼睛,纪宇知道自己又多嘴了。 "就这么先放下吧。" "嗯。" 这之后的日子里,纪寰仍旧时常能见到老管家,每次遇见,主仆二人都礼节有加,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她对他的注意渐渐多了起来,但一段时间的盯稍之后却没让纪寰有什么新的发现。这个老管家起得很早,睡得也很早。每天晨起后还比划几下太极拳,蛮像回事的。之后便是这一整天中里里外外的打理,老人家是很勤快的,并无些许的瑕疵,这让纪寰对他倒有了几分好印象,当初的记恨似乎也淡了许多。但就在纪寰打算放弃一切计较之时,却发生了一件事,这让纪寰无论如何再也不能继续容忍下去,她知道再也不能犹豫了。 这事听上去倒像一件好事。老太太命纪寰给纪宇张罗一门亲事,换言之,给纪宇娶个老婆,老婆的人选也已经订好了,十日后便接进门。 "您都已经安排好了,还叫我做什么?"纪寰起初这样说,还提到纪宇年龄还小,只有十六岁,但她知道自己违拗不了老人家的意志,便不得不着手去处理种种的细节。虽然不情愿,但也劝着自己,弟弟早晚是要娶老婆的,早娶早安心。再者,这个毛头小子娶了个老婆放在家里,也许会安稳些,成熟些,未见得不是件好事。 十日的时间过得很快,对纪宇来说,并不知道娶了老婆对他将有何意味,或者想过只不过多个女人而已,像过家家一样,想想都觉得好笑。娶亲前一天晚上还跑到纪寰房里来混,被纪寰赶了出去,他抱着一肚子委屈回房,还没有意识到好日子已然到头。 直到第二天花轿进门,还是一片喜气扬扬,直到半夜里纪宇惊呼着冲出洞房,闯进纪寰的房间,两人才知道真相!当晚因为心情郁闷,纪寰无觉可睡,只是熄了灯靠在床边干瞪着一双眼睛。当纪宇冲进来时,纪寰猛然跳下床迎了出去。而纪宇则一头扎进了姐姐的怀里,然后双膝瘫软的跪在了地上,不住的呜呜哭泣,嘴里还不时的叫着:"他们害我,他们害我,这是一个骗局,一个骗局,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犯了什么错!我犯了什么错……"纪寰抚摸着纪宇的头,费了好一阵功夫才让纪宇平静下来。纪寰一边吻着纪宇的额头,一边安慰他:"有姐姐在,有姐姐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不用怕……" 原来,纪宇起先被灌了几杯酒,醉熏熏的回到房里,眼皮也不抬的一头倒在床上便睡去了。睡到半夜被一阵鼾声吵醒,伸手一探,发现身边睡着一个肉乎乎的"死猪"。于是,便起身点亮火把,拿到床边一照,才发现床里睡着一个奇丑无比,而且老得足可以做他娘的老女人,见她睡得是那么安稳,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那儿,连身也不翻一个,只见松弛的肚腹一起一伏。果真是一头死猪! 纪宇起先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许是酒喝得多了,加之半夜里不清醒,但片刻之后他意识这一切都是真的。 蜡烛摔在地上灭掉了,人已经冲了出去…… 当纪寰得知后,明白这一切已然无可挽回,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硬把纪宇塞回他自己的新房,于是就让他睡在自己的床上。安顿好纪宇,纪寰便披了件衣裳,走出房门。她全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走着,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去质问老太太,老夫人?应该没有这个必要了,她们,或说她老人家既然敢这么做,那就不怕她的质问。可这是为什么!纪寰正在黑暗中走着,黑暗掩没了她的身影。远远地,只见前庭的酒席还是那么灯火通明,就是静得很,她被这有些奇怪的场面惊得格外放缓了脚步,悄悄走近一看,却见到一个让她今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五六个家仆在搬运尸首。他们把死尸放在板车上,几具叠加在一起,然后推进阴影里,运到别处。而死掉的那些人,便是送亲的随从,他们本是应该送完亲就回去的,现在看来是谁也回不去了。 纪寰在黑暗中看到了这一切,她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明白,她忽然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慢慢的转过身,只见纪宇正站在她的对面,面无表情的那么呆立着。纪寰也面无表情,恐惧已经渗透进了她的每一个毛孔——在纪宇身后,不远处,老管家,站在那里…… "我想我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 "就是太晚了。" "是,我知道,晚了。" 这之后一连三天都没有见到纪宇的影子,也没有见到新媳妇的影子,就好像两个人一同死在房里了似的。这之后,可以见到新媳妇在时常在院子里走动,见到纪寰便狠命地低着头,那架势好像要钻到土里面似的,就是一言也不发,之后纪寰才得知这个老女人是个哑巴。好哇,你们这些混蛋,不仅给我弟弟娶了个又老又丑的女人,而且还是个哑巴!纪寰心里顿时恨极了,不过转念一想,哑巴也好,倒也清静。庄园里的仆人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少了五六张面孔,没人问起,包括纪寰。 一切又重新风平浪静,真的好像只不过多了个女人而已,无翼庄园内秩序如常。变得好像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纪宇。 纪宇已经多时不来纪寰这里了,纪寰也不便去找他。只知道纪宇天天把自己泡在酒里。他现在每天只做三件事,那就是喝酒,睡觉,撒尿。有时候把尿撒在空坛子里,一觉醒来忘记了,便捧着尿坛子喝起来,喝完了又开始没有方向的乱吐,吐得一塌糊涂,他的新房很快便进不去人,新媳妇最后只能坐在院子里干瞪眼。 当纪寰被叫到老太太那里的时候,只见新媳妇同母亲一起站在老太太的身后。三个女人,齐备了。虽然有一个是哑巴,应该不会影响她们唱戏,哑剧应该不减精彩。纪寰见到这种场面,缓缓地迈进佛堂里来。老太太留给纪寰的仍然是一个背影,包括另外两个女人,她俩见纪寰进来,便一顺水的退到佛堂一边去了。 "纪宇的事你都知道了?"老太太眯着眼睛哼道。 "大概吧!"纪寰答得倒也干脆。 "他本来就不是纪家的人,变成这个样子,打发他走吧。" 纪寰万万没想到老太太竟会说这样的话,但她的惊怒只在心里并没有流露出来。现在她才彻底明白了这场闹剧的真正目的,起初她只是以为让纪宇娶个老婆只不过想分开她和纪宇姐弟两个,看来,这个想法过于单纯了些。某些人,是从根本上,就想除去纪宇,把他彻底从自己身边踢开,让她重新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当看透了这一层,纪寰便不再害怕,她轻笑一声,说:"干嘛打发他走呢?你们干脆在他酒里下点毒不是更彻底吗?" "纪寰,你怎么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这样做!"纪寰终于得到一个质问的机会,接着她又恢复了平静的语调,说道,"纪宇,是姓纪的,他是纪家的人,是我弟弟,是我舍着性命救回来的,我也一样会舍着性命去保护他!" 这话好像多少点醒了老太太:"既是舍着性命,那你就舍到底吧。" "我会的!" 走出佛堂很远了,纪寰仍感觉心口突突的跳个不停,她停住脚步,捂着胸膛。 没有多久,新媳妇的尸体便被吊在了佛堂前的紫藤架上。不知是谁做的,只知道这个人一定很细心,竟然将她的头用破布包住了,这样那副面孔便不致再暴露出来吓人了。紧接着的夜里,纪宇的新房莫明其妙的着起了火,当仆人们把火扑灭后才发现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其实纪宇早就在纪寰的房里睡得正熟呢! 又没几天,老管家大清早刚迈出门来,脚底不知踩到了什么,便滑了一跤,顺着台阶一直滑到底,这一屁股坐在院子的石砖上,就再也没能站起来,这以后他就只能拄站棍子一巅一巅的移动着。 老夫人照旧陪着老太太每日理佛,不同的是她现在常常不时的向身后的紫藤架张望,好像那里站着人正在望着她一般。老太太则一如往常,仿佛这个家里不曾嫁进过新人,也不曾死过人。一切都没有发生。即便天塌下来,她也照旧如此,吃斋念佛,乾心向善。不过天倒是没有塌下来,塌下来的是原本几百年都稳如泰山的佛像。 佛像就这样突然倒了下来,将佛堂的地面砸出一个深深的大坑。老太太没躲及,一条腿也被砸了进去。 "可以了,你住手吧。" "这个,我要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