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如诉南妮

　　她是我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同班同学。同学，小学，中学，大学，一路过去，数字上不知是个什么概念了。所谓同学，我以为就像一列正行驶的列车，在暂时的同一抵达目的地的过程中，有幸同车数个小时。到点了，有缘的续缘，这个缘分可能是比同座更高级的缘分；没缘的，下车走人，如同茫茫人海来去匆匆擦肩而过的过客，一声你好，从此不见。
　　幸而，她是我的闺蜜兼同学，那意思，就是黑巧克力加重度奶酪，双层的高级甜品一次性构成，爽吧？基本上，她一个逗号，我一个句号，整句利落完成。只是，我俩基本的常态是反过来的：我逗号，她句号。
　　秋天里的一天，她微信朋友圈上发的内容是：＂太阳照样升起！一人一路，过关，转机！＂几张图片，一张是貌似机场餐厅里的吃食：面包片、炒鸡蛋、牛肉饼，星巴克咖啡。另几张：金黄斑斓的高耸枫树，蓝天下的几栋洋房。中英文对照的手机页面：登机口在哪里？去哪里办理入关手续？我应该在机场的哪个航站楼转机？
　　＂你这是去哪儿呀？＂
　　＂亚特兰大。小唐被学校推荐去会。人家说这个荣誉感有点的。＂是了，小唐爸是老公安，出国不容易，方向感不好的小唐妈只能一个人勇往直前参加闺女的入会仪式了。她本是个不太愿意跑得太远的人，为了女儿豁出去了。小唐小学中学的接送，都是妈妈。这不稀罕。稀罕的是，闺蜜每天放学接女儿的车里，都备有一盘水果。大白瓷盆外用透明食品膜包着，里面是五彩缤纷的水果块。爱水果的人我见过，像这样的得算顶级版了——都是她亲手买来上好的苹果西瓜橙子，亲手一小块一小块切好，再讲究个色彩和谐搭配。我曾经试图仿效，但我闺女表示，她不爱吃水果，一定要吃，每天坚决只吃一个品种，连吃七天苹果或者橙子也是可以的，但＂混搭＂是坚拒的。
　　微信。微信后的链接——
　　＂优等生联谊会为美国著名的荣誉社团，它肩负着‘颂扬并倡导文理学科的卓越’的使命，并吸纳全美顶尖学院及大学中的优秀学生为成员。这是美国历史最悠久的以希腊字母为名称的兄弟社团，创建于1776年12月5日，原是威廉与玛丽学院内的一个文哲性社团，同时也是美国最古老的大学生团体中的文理兼备的荣誉社团。＂
　　＂核心词解析：PhiBetaKappaSociety：会员资格现在以总体学术成就为基础，新会员由优等生联谊会评审会挑选。从创立开始，该社团产生17位美国总统，37位美国大法官，一名全国足球联盟最具价值球员和131位诺贝尔奖获得者。＂
　　飞快的，朋友圈照片来了。合影一张：手捧金钥匙造型牌牌的小唐，黑色长发黑色小礼服裙，明眸皓齿淡淡微笑；一手抚着小唐肩膀，一手随意搭她手臂的小唐母亲。我的大学闺蜜，站在高端而陌生的舞台上，就跟她参加大学同学会一般的既风度翩翩又轻松自享。金咖色时髦超短发型，深蓝夹白花形洋气的连衣裙，常年体锻而来的苗条挺拔……她人高，着黑色丝袜，美腿的长度与身材的高度、裙子的长度是黄金比例的关系。也笑，庄重的微含骄傲的笑。
　　＂哇，母女明星！中华骄傲！＂
　　当然要骄傲！20岁的女儿，去美国才读了2年的大学，就已经PK掉无数的金发学霸。
　　在图书馆低头翻开大本绿色文件夹，简易的桌子上是一台打开的手提电脑与一个水壶，一缕头发飘逸在脸上的美丽的20岁女孩——真是看着她长大的。
　　好听的音色，永远是细细巧巧的。约到一个五星级酒店，路上走来是穿球鞋的，进了店是换上高跟鞋的。喜欢哲学艺术学。在爱默里大学求学，科目全A，晚上从不去各式热闹派对，因为像喜欢读书一样不喜欢一切虚浮。暑假去德国，开始了第二外语的学习。分派到德国人家居住，让德国老太太惊讶不已：中国的小姑娘都是这样高素质的？
　　小唐，还没出国的时候就已经令人惊艳了。喜欢戏剧。用英语演《哈姆雷特》。遇到所有不正常的、有悖常理的、丑陋的事物，仍然不作愤青状，一句＂什么鬼噢！＂做了优雅的批语。
　　＂什么鬼噢！＂——轻松解气，不伤脾胃，又一步到位。
　　想想，小唐妈应该回来了，好几天没有关注她的微信。从她的个人头像进入。她回来了，果然！11月21日发信朋友圈：＂十几个小时昨晚到家，今上了班、烧了菜、做了瑜伽，什么是时差？我什么品种（呲牙呲牙呲牙）＂然后晒照了，仍然是简约精当风格：beautiful母女合影一张。亚特兰大至上海（用箭头标注的）深色英语地图一张。接下来厉害了：＂完成课程＂蓝色图章之下，标：恭喜您完成了形体塑造1级课程，奖励10积分（课程）（分类如下）：25分钟练习时长，26个练习动作，236卡卡路里消耗。
　　＂啥人啥气场！＂
　　正好是10年。10年以前，大学毕业后一度来往又一度失联的我们，在我们各自女儿共读的小学门口相遇。一声惊呼，两对母女乘了她的车去了离学校最近的一家咖啡馆。喝了咖啡吃了晚餐4个小时以后才分别。我记得我穿着家常肥厚的大花棉裤，想也没想就坐进了她的车。那个咖啡馆里有一种一块钱塞进去，出来一张圈成一个小纸饼的星座解释的陶瓷玩意儿。两个小家伙把家里亲戚朋友学校同学老师凡知道的人的星座都算了个遍，红色黄色绿色小纸片堆成了小山，妈妈们还没有走的意思。一块钱的硬币两个小孩用掉了一百多块。我碰上了一个比我还花钱（小钱）不眨眼的家伙！日后，更领教了她请客你一顿我一顿的契约形潜规。逗号的我，只能跟在句号的她的后面。抢单抢不过她，力气也没她大。在练瑜伽之前，她练球类，练长跑。无论我是因为要申诉苦难还是因为要开心找乐，一坐进了她的车，就唠叨个不停，也不怕她开错方向。她也因此真的把车开离通往饭店的方向。＂有什么关系，拐个弯再开回来就是。＂她车技很好，方向感不好，刚学车的时候，在高架上下不来，一个电话，老公救急。就这么练出来的。我的方向感更差。要我指路，没门。就是对再三再四去过的路途，我仍然会犹犹豫豫。她不埋怨责怪，从不。我大胆恣意了。时间总是不够，表达只能成为压缩包。
　　＂你的车像蓝色的战车，在我眼里，它所向披靡。＂
　　＂如果有谁欺负了我，我相信你能替我挥拳！＂
　　前一句发过信给她。后一句是我写文章冒出的灵感。
　　＂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人皆雌雄同体。＂——这句话，我要打100分。谁说的？谁说的不重要。有共识比发明者姓甚名谁更重要。
　　她漂亮，我的闺蜜兼同学，当然漂亮！＂心境身体互为因果，核心竞争力。＂＂我分世人为二类，品质为主兼及其它：我看得起的，尊敬无比热情有加；我看不起的，一概视而不见无所顾忌。简单实用开心。＂她的语录，优柔寡断的我，是要像念经似的不时拿来复习的。
　　春天，她手机发来照片：她家庭院里的一棵樱花树开了一树灿烂的樱花。＂呵，呵，像女主人一样自然自在啊！＂
　　美不过的，不就是自然自在？
　　半年都可以没有音信，但是一旦联络，仿佛昨日刚刚碰头。她给你绝大的空间，她又永远地在你身后。
　　＂最好的友情是你忙你的，有事找我。＂＂我们想要的，是一种不必刻意逞强也不心虚，不时常维系也不歉疚，不必相濡以沫，却随时虚位以待的感情。＂——读另一个女友转来的帖。
　　我没有更好的语言了。
　　曾经，新年到来之际，小唐还没有出国。两对母女在西藏中路的某牛排馆共进晚餐。纯白色的棉桌布，晶亮的盛着橙汁的玻璃酒杯。有人在钢琴前弹钢琴。弹得不好听。闺蜜叫女儿上去弹。小唐含笑不语。蹩脚的钢琴手出门，离开。小唐询问了店主后，就坐上琴凳弹了。她弹的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
　　在灯光中梦幻一般的感觉。
　　所有你能想象的美好，霎时在眼前，一扇一扇地开了门。
　　诗意一波波地冲击着我的脑门。
　　爱音乐却没有时间听音乐的人容易感情泛滥。刹那间，所有的前尘往事电影一般汹涌而来。大学里，大学后，育儿的辛苦，工作的折腾，默契的情谊，飞逝的时间……
　　这是我第一次听小唐弹钢琴，虽然我无数次去了她家，看到客厅里的钢琴。我没有想到近身的钢琴的声音有这么好听，它与音响里碟片的声音不同，它也与音乐会上的钢琴不同。因为距离！
　　热泪盈眶不适合给小唐看。比小唐小三岁的我家的小淑女更反感老妈的＂七情上面＂。
　　听琴吧，好好听琴吧。那柔情空灵飘逸而美丽的琴声。
　　牛排馆不小的鼓掌声。
　　小唐含笑致谢，但并没有弹第二首的意思。
　　对闺蜜说：＂没办法，你再厉害还是输给了你女儿。要是你，早就要弹第二首了！＂
　　我的闺蜜笑着耸耸肩：＂我不会弹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