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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春英们的培训学习进程眼看就快要到参观阶段了,在这期间,他除了思念怀志和有时写写信而外,把其余的时间差不多都用到学习上去了。开始,她给怀志写信的次数勤密,渐渐地,她感觉到自己那充满激情的信发出之后,却不能收到同样心情的回信,有时甚至要寄出两、三封信,才能收到怀志的一封回信。而且这些信的大多数篇幅,不是谈问题,就是在谈他对问题的看法,她对怀志的这种做法有些不高兴和不理解,她有时甚至怀疑怀志是否有些变心了。每当她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就会把怀志的一切,象过电影似的在脑海里一幕幕放映起来,她象是在检查一部样片考贝,或是象一个配音员一样,非常专注地审视着主人公的每一个动作,即使这样,但她还是没有发现怀志有丝毫的能够走到今天地步的蛛丝马迹。她认为肯定是因为自己走了,使怀志的工作量增大了,时间紧的缘故。想起这些,她又彻底地原谅怀志了,她甚至忏悔自己不应该从坏的角度去推测怀志的心理。她也想起了通讯室,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各样报纸又摞高了许多,而这些报纸上,都登有尹怀志亲笔写的文章。她好象又看见了通讯室那不太明亮的用白纸糊着的牛肋巴窗子已经换成了玻璃窗,木凳换成了椅子,桌子是三抽两柜的,赭红的桌面亮得反光。她似乎又看见就在这张桌上还放着一架三音唱机,唱机里正播放着优美动听的乐曲,而坐在桌子两侧欣赏乐曲的人,正是怀志和自己……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红了,而且还有些发烧:这是什么生活呀!怪!我怎么现在竟想起这样的生活方式来了?这是从哪里受来的影响?对,这不是一月多来城市生活对我的感染吗?这种想法对吗?不对,肯定不对!我们中学毕业时,不是人人都发誓要立志当一辈子农民吗?今天,我却有了这样的想法,这多卑鄙,多可耻。这不是资产阶级的享乐思想又是什么?况且,我这样想,对得起怀志吗?他还在农村踏踏实实地工作,而我却变了,啊!太危险了…… 春英想得久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朦朦胧胧,她恍恍忽忽地来到了另外的一个地方,亭台楼阁,危檐画栋,琉璃色的筒瓦,红绿相间的万字格窗户,左右两旁是雕花的汗白玉栏杆,栏杆外是一片绿茵茵、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草地,波光粼粼的水池旁,百花盛开,绿树掩映,长长的一条林荫石板道上。对对情人正漫步低语,她也来到了林荫道上,牵着她的手指同行的,是一个身材适中,带一脸温柔的微笑而又透露出刚劲气度的年轻男子,他留一头偏发,嘴边已经冒出了几根胡须,这胡须并不多,也不粗,更增加了他的男性美。她慢慢地向他的身体靠近,他们贴得更紧了,走得更慢了,她望望他,这不是别人,正是尹怀志。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了清澈的人造湖边,那里边有很多人正在划船,他看她一眼,轻轻地向她说了几句,她凝视一下他的眼光,微微地点点头,他便放下她的手向售票口走去买了船票,他们在晃晃悠悠中慢慢登上一只飞梭式的小船。太阳光照在湖面,湖水泛起粼粼的波光。天气暖烘烘的,他们对坐着,他悠悠地划着船,她举着一把张开的花布伞,这伞罩着他俩,他们欣赏着这迷人的景色,聆听着鸟语虫鸣,他的诗兴发了,他要作诗,于是他们便向湖边一棵很大的垂柳下边划来,这柳树很大,但不很高,它象一个河边垂钓的老翁一样,十分虔诚地把身子向湖中倾着,让它那嫩蔓的枝条垂到水中,已经开始泛绿的柳枝轻轻地拂在他们的船舷边,木桨上,拂过他们的花布伞。到了,他掏出纸笔,面对波光水色,正欲动笔,忽然,从树上跳下了一个调皮的穿游泳裤衩的小孩子,"扑通——-"一声,把他们吓了一大跳,他一惊,手里的纸和笔掉到了船上,她的伞也掉到了湖里,她大叫一声"哎呀——" 临床的伙伴推了推春英,问她怎么了,她醒了,原来是一场梦。春英有些不好意识,她反复地琢磨着这个怪梦,她不懂为什突然会做上这么一个怪梦,她暗暗地笑自己,这才真正叫梦想,这样的梦想能变成现实吗?她有时竟希望这个梦就是现实,她也希望生活就如同梦境一般地美好,她也希望自己的爱情就如同梦里一样的甜蜜,她这样想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她和许许多多年轻女孩子一样,正值青春妙龄,本就应该有他们的美好生活。她也应该得到别人一样的舒适生活环境,应该得到自己的甜蜜的爱情和生活。想到这些,她又想起了哥哥史正仁在返家前对她说的那些话,他要她暂时干着,勉强忍着繁重体力劳动的痛苦,将来去读大学,然后进城生活。大学,可不是一般人就容易上的呀!而我,只要哥哥努力,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但这怎么行呢?光我走了,还有怀志可怎么办?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抛弃他呀!她又反复琢磨一番自己一向来的所作所为,看看是否有对不起怀志的地方,她想遍了,没有,就是昨晚在梦中,不是也还和怀志在一起吗?唉——-要是我能读大学,而怀志也能读大学,那该有多好啊!但是,这可能吗?况且,他扎根农村的信心是那样的坚定,意志是那么的坚强,他立志改变旧山河面貌的决心是那么大,而我,却有些动摇了,这对得起他吗?她甚至有些怀疑怀志少给她写信的原因,是什么梦神把她思想开小差时的想法偷偷地告诉了他的缘故,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有人传话叫春英收信。她顿时心里一热,她觉得头天晚上那梦的预兆还真不错,今天这么早,怀志的信就来了,她希望这封信的内容也尽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急急忙忙从邮递员手中拿过一看,却是哥哥史正仁写来的,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拆开信封,竟厚厚地写了四大篇,她这时无心去看,便随手装进衣袋里,吃饭去了。 午间休息的时候,她倒在床上,掏出信来慢慢地看,啊!简直是一个睛天霹雳,史正仁竟然在信中告诉她尹怀志最近变坏了,和过去判若两人;并且还谈到了他的思想是如何如何地落后,对通讯报道工作又是如何如何地大加阻拦,在领导面前又是怎样怎样地阳奉阳违,口是心非,群众的意见又是多么多么地大。同时史正仁还告诉春英他已经帮她写好并向组织交了入党申请书,可能会在最近就被批准为正式党员,连预备期都不会有的,因为要赶在七一这天宣誓,如果等到她学习结束回去再写就会错过机会,对她今年读大学会带来不利;并且还告诉她,只要入了党,读大学就更有把握了。 史春英看完信,呆了,她对这两个消息都不敢想象,她不相信尹怀志会变得这么快,她更不相信尹怀志会变成这样的人,难道他就这样地经不起考验吗?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遍,白纸黑字,全是真的,她茫然了,她沉思起来,前次尹怀志在写给他的信上说他发现了一些问题,接着又来信谈了哥哥史正仁的很多不是,紧接着就来了哥哥这封可怕的信,她预感到这里面有问题,她也想到了怀志目前的可怕处境,她知道哥哥对她读大学的事很关心,这当中除了哥哥本人对自己的关心和好面子外,还与自己母亲的一再督促也有很大的关系;但对于入党这件事,却从来连提都没有提起过,怎么却突然说都快批下来了,她不相信入党的手续竟是这样的简单,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读中学入团时,都是自己亲手写申请,还要经过小组讨论。难道这入党比入团还容易得多吗?最后她判断,一定是怀志和哥哥发生了冲突,才闹到这地步。她是知道一些自己哥哥的为人处事的,更何况目前他正在红上,又大权在握,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尹怀志的,她又恨起她那可恶的哥哥来了,她判断怀志是不肯轻易罢休的,而这样下去,其后果将可能愈加不堪设想。她恨不得马上到他们两人身边,把他们之间的矛盾调解好,她急急地拿起笔来分别给尹怀志和史正仁写了封信。 在写给史正仁的信中,春英谈了三点意见,关于入党的事,她一直是视为自己的政治生命的,渴望已久,但她不同意这样的不符合手续的突击入党,她认为还是要等她自己回来之后,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得到组织的信任,然后向组织靠拢。关于上大学的事,她说目前还不能作决定,同时也不应该过早地去考虑这件事。关于他谈到的尹怀志的问题,她要他大公无私,用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用革命干部的起码行为去对特群众,决不能泄私愤。最后,春英告诉史正仁,听培训班的领导和老师们讲,到工厂、农村去参观和实地采访写作的时候还要吸收三分之一的有一定写作经验和水平的同志参加,因此,她建议为了今后更好地搞好通讯工作,最好能让尹怀志也去报名一道参加,一来可以开开眼界,看看别人是怎么做好通讯工作的,二来也可以缓和一下他和怀志目前的气氛。因为这事不难做到,只要去的同志曾经在地区一级的报纸上发表过文章,这次又经基层同意,大队开个介绍信就行了。 在写给尹怀志的信中,春英首先告诉了他哥哥史正仁对他有些看法,并建议要他一定要正确对待这一点;其次也讲了要他去参加培训班后期学习的想法。她最后写道:"为了我们的事业,也为了我们的爱情,亲爱的,请你一定来吧,我等着你!" 信写好后,春英又想,是不是应该把自己和怀志决心一辈子相好的想法也告诉给哥哥,用他们之间的爱情关系来消除史正仁对怀志的恶念,但她哪里知道,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史正仁才更加不遗余力地苛求尹怀志。 信发出了,春英的心也才稍稍平静了一些,她现在最大的希望是怀志和哥哥尽快地重归于好,只有这样,才有利于她们的工作,也才有利于他们的友谊、爱情和未来生活。她又觉得写给哥哥的信中有些言辞未免有点过火,会否致使他生出更大的气来。但是,信已发出,她现在只有等他们的回信看怎么说。她认为:如果短期内没有回信,那么可能怀志就会来的,只要怀志来了,那也就说明了他和哥哥之间的矛盾得到了和平解决,总之,不论来的是人还是信,她希望得到的是一个好消息。 她耐心而焦虑地等待着。 27
史正仁和尹怀志第二次谈话之后,心里喜滋滋的,他觉得尹怀志的态度已经变了。入党,是任何一个年轻人所向望的事。虽然不同人有着不同的目的,但反正都是要通过这一个手段才能达到的。 他回到家里,玲玲给他拿来一封信春英写来的信,他看完信后,觉得妹妹的思想工作太不好做了,怎么到现在为止对读大学还犹豫不决,他更生气的是,妹妹叫他要正确对待尹怀志。他真想不管妹妹的闲,让她去吃苦受累一辈子,但是她母亲又把安排妹妹的任务交给了他,况且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自己又处在一个举足轻重的重要地位,举手之劳,可不能坐在江边不洗船,要是妹妹二天懂事了,那时她会怪罪自己的。再说,自己连妹妹的事都办不好,那还有什么面子,别人还怎么看他史正仁。不行,他决不能不管这件事,不但要管,而且还要管到底,管好。他又觉得妹妹也太幼稚了些,真是好笑,和尹怀志一样,竟然想凭一股子倔脾气就来和自己手头的权力较量,真个是自不量力。当他读到妹妹要尹怀志也去参加写作班学习时,起初,他很是反感,说得好听,怎么能让一个不跟着他的屁股转的人也占上这么个大便宜。但他突然转念一想,要是一旦彻底闹翻完了,那岂不是更糟。万一妹妹再和怀志连成一气,就更不好了。更主要的是,目前自己正处在需要人宣传和吹捧的时候,一旦少了怀志和妹妹这两支笔杆子,是很不利的。为了不误自己的大事,史正仁觉得妹妹的建议倒是一个极好的主意。 史正仁又想:怀志这小子,才回来时,在生产劳动和搞文艺宣传以及后来写通讯报道上,都挺积极的。怎么会在自己走了的一月多时间里,就突然变了,而且还变得这么厉害,未必就是这次参加通讯会,他没去成,思想背包袱了?因为他是组长,在写作上又是骨干,而且非常积极,按理说是该他去学习的,既是这样,春英也要他去,那就让他去吧!一来可以安慰一下他的思想,二来也可能如春英所说,开开眼界,回来也好更好地工作。同时,还可以让自己妹妹看一看他这个当哥哥的是多么地宽宏大量,而怀志又是多么地不对。既然怀志是这样的一个人,妹妹她未必然还会去爱他?其实,史正仁也知道,只要自己的妹妹一旦去上了大学,思想肯定是会陡然起变化的,况且,大学里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多得是,到那时,她难道还会痴情于一个在农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尹怀志?关于农村,史正仁看得很透,除去劳动艰苦,生产工具落后外,每年还有相当多的人缺吃少穿,连起码的温饱问题都没能得到解决。特别是那些缺劳动力或是没人说得起话的家庭,一天到晚还有受不完的气。自己要不是能当上干部,也决不会这么安分的。 怀志收到春英的信后,开始他本无心参加去,但后来他觉得有去一趟的必要,他想再去学习学习,特别是看能否写点从广大群众心里说出的真话,能否抨击一下农村当前一些极不合理的现象。还有春英,一别竟有两个月了,不知道她现在又是什么样儿了,真想看看,说说自己的心里话。他突然觉得,这两月中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一些小小的误会,他们有必要在一起把这些小小的误会说说,他认为自己的满腹委屈,一腔恼闷,除了向春英述说之外,别无他人,因为只有春英才是最了解他的。他恨不得马上就去到春英身边,但他又想到了不可能的一面,史正仁会同意他去吗?肯定不会,看来,自己是去不成的了。于是,他再一次拿起笔来在煤油灯下给春英写信,灯火在在漆黑的屋子里跳跃着,微弱的灯光映在他那微白但很饱满的面颊上,显出几分苍劲感。 信写好了,怀志把它细心地折叠好,装进信封,这才去睡觉。田野,万籁俱寂,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偶尔有两声猫头鹰的鸣叫,大概是在呼唤自己的情偶吧,叫声清脆、宛转、缠绵、甚至有些凄哀。叫声过后,没有第二只什么夜鸟来应和它,四周沉浸在黑暗和寂静之中。 第二天,天才朦朦亮,怀志也还在香甜的酣睡之中,怀志的父亲却在门外叫他了,说是刚才听见广播上说,叫他吃了早饭到大队办公室去一下。怀志知道又是史正仁在搞鬼了,他心里想,看你把这出戏还要唱到啥地步。 怀志来到大队办公室,门锁着,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他便在旁边的杨槐树下转来转去,想着自己的心事。 "嗬!你早,尹怀志,年轻人是不同,真有干劲!"史正仁来了,他一边开门一边说。 "不早,史书记,是你找我吗?"怀志问。 "噢,对对对!是我找你。我今天特地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进屋里来谈吧!"史正仁非常高兴,他好象是在为怀志高兴,也好象是在为自己,主要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而高兴。 史正仁坐上办公桌旁的一把太师木椅,又指了指旁边的一条木凳,示意怀志也坐下。 "什么事呀,史书记?"怀志以为是大队又给评成先进了,要他来写新闻报道,这在过去是常有的事。他在忧愁这件事,但又不能肯定是不是,所以先问了一下。 "噢,是这么回事,关于你的事。"他故意说得啰里啰嗦,"说句内心话,我对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很信任的。有时我也想,我像你们那个年龄的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的串连时期,我已经跑过许多大城市了,可是,你们今天没有这个机会了,但我还是尽量在给你们找机会的,前次的业余通讯会,又考虑到你走不了,所以大家讨论让春英去了,但你没有半点意见,这就是好的表现。可我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因为春英是我的妹妹,你虽不说啥,可别人是会说我有偏见的啊,对妹妹就另眼看待,因此,我多次和春英联系,要她找他们领导补上一个名额,昨天,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说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和上面的领导联系好了,可以在参观的时候多去些人。所以现在你就准备一下,也去参加下一步的学习。要知道,这可是靠争取才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个名额,你去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去看看别人是咋搞的,一定要把别人的经验学回来,今后把我们的通讯工作搞得更好。同时,我也相信你通过这次远行,定能够学到不少的知识,增长很多见识的。行了,时间越早越好,你去准备准备,明天就动身吧!"史正仁说完,显出很关心的样子,他点上一支烟,注意地看着怀志的表情。 出于怀志的意料之外,他根本没有想到史正仁这次会同意他去城里,他又好象觉得史正仁有些通情达理,虽然他把春英的建议拉着人情,但毕竟他还能听她的。怀志很高兴,也很满意地说了句"谢谢,我一定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学习,改进一下我们的通讯报道工作。"说完了他又觉得这后一句话说得有些不妥,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就能改进通讯报道工作?就是这小小的通讯组,也还全由不得自己呀! 怀志的话,史正仁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因为他正在为自己能征服这个年轻人而高兴。他仿佛看见《人民日报》上已经登了他的照片和先进事迹,而下面通讯员落名则正是尹怀志,加上怀志还对他说了谢谢,这难道还愁他不在大小报纸上发表为我歌功颂德的文章吗?史正仁又摆出领导的架式,拿出尊长的口吻,对怀志作了一番指点,他见怀志没有多开腔说话,便心想,许是默认了,看看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这才结束。 尹怀志刚一下车,就急匆匆地去找春英,他恨不得马上来到春英身边,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部说给她听。 这天,春英正在看打篮球,忽听说有人找她,她的心里先是一热,接着就是一阵狂喜,她暗暗算了算日期,想,一定是怀志来了。她三步并着两步地来到招待所大门口,赭红色的木条椅上,坐着一个背黄布挂包的年轻人。想是等得久了,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在看,他并没有注意到已经有人远远地朝他走来。对,正是他,尹怀志。春英心里一阵狂喜,她日夜盼望见到的心上人,今天,竟突然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他为什么还不抬起头来,难道那则消息正是他写的吗?他看得那样专心,看,他的头发也该理了……她无意中又把目光移到那褪了色的军用黄布挎包上,还是在读高中的时候,他就背着这个挎包,现在,虽然已经洗得有些泛白了,但挎包盖上那刺绣的"为人民服务"字样,还是那样红,正如他那颗纯洁的心。 "怀志——-!"她几乎是跑了过去。 "春英——-!"怀志猛地站起来。 "来了——-!" "来了,这一向你可好吗?" "很好!走累了吧!" "不累!" "好,快到屋里去歇歇……把包给我!" "我这背上不是挺好吗?" "难道还要客气?"春英略显嗔怪地说了一句,伸手从怀志肩上夺过挎包,往自己肩上一背,挎包带套住了她的一根发辫,其实,这包并不重。 二人在长廊上走着,慢慢地走着,同时小声地说着话。先前的千言万语,这时,他们真希望一下子都说了出来,但又都觉得不知先从哪里说起的好。她们离得很近,二人那急促的呼吸声都依稀可以听见。 "到了!"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春英住的房间,春英忙放下挎包给怀志倒水,同屋的两个女同志正在闲聊,看见春英领了一个男同志进来,便都出去了。 怀志打量一下这间房子,是一间约有十五、六平方米的砖石平房,四张床,床下都整齐地放着各自的面盆和鞋子,中间一张条桌,桌子的两边有四个木凳,屋子中间拉了一根不很粗的铁丝,上面晾了一些衣服和几张洗脸帕。 "最近忙坏了吧?"春英一边给怀志倒水,一边问。 "不是太忙,现在是你们的休息时间啦!" "是的,家里一切都很好吧!" "很好,一切都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他说得有些恢谐了,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许多。 "好吧!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给你报个到,让他们给你安排住处。"春英说着就要出门去。 "用不着那么急嘛!"怀志喝了一口水。 "嗨,你不知道,这是招特所,房间虽然很多,但每天来来去去开会的人也不少,要是住满了,再去别处就不方便了。"她说着出去了。 不一会儿,春英回来了,说是住处已经落实好了,就在前边不远,和自己隔着两栋矮矮的楼房。 怀志安排好东西,春英又指引他去洗了个热水澡。初春时节,能如此舒服地洗上一个热水澡,这对怀志来说,倒还是少有的好机会。他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换下来的几件还并不很脏的衣服,被春英偷偷地拿去给洗了。 晚饭的时候,春英送来了两张电影票,是人民电影院的,她告诉他,她们每天晚上都是休息时间,不像过去在学校还得上晚自习的,所以有很多的时间看电影。而且,由于是宣传部一个什么领导打过招呼的,所以影剧院每天都是把好位置的票给她们送来。春英就象一个活泼大方的姐姐一样,把一切都给怀志安排得周到而仔细,怀志的心里感觉到了一股甜甜的暖意。 怀志、春英他们慢慢地走在通往人民电影院的红星大街上,街上的人不多,多半是去看电影的。天还没有大黑,但街两旁的店铺里,已经点燃了透明的日光灯,街上时不时地响起一串自行车的铃声,这景象和乡村间那种逢场赶集的气氛完全是两样。 他们走进电影院,怀志很不自然地在春英的身边坐下。放映的时间还没有到,场内人声喧哗,烟雾腾腾,说笑声,喊人的声音,和别人争座位的声音,老人咳嗽的声音,小孩子打喷嚏的声音,嘈杂成一遍。完全不像在农村里看坝坝电影时那么空旷和空气那么新鲜。怀志的心里感到有些烦燥,他觉得心里很慌、很闷,好象老是有什么事情在催促他快点去办似的,他有时甚至担心这电影院会被他们闹塌下来。他觉得城里这个生活环境太糟糕了,他恨不得马上走出去,离开这个闹市,到自己的房间里去静静地躺一会儿。他看一眼侧边坐着的春英,春英今晚却是那样的惬意和满足,脸上、嘴上、眉宇间都流露出一股喜悦的神情。 预备铃响了,人还在不断地从大门涌入,怀志和春英都没有手表,听得铃响,才知道离放影时间还有一阵,春英对怀志说了句什么,就出去了,大约两分钟光景,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包炒瓜籽,二人边咳瓜籽,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放映开始了,场内稍稍静了一些,只是那咳瓜籽的声音太大了,简直吵得人们根本听不清扬声器里说了些什么。春英不时地侧过身子来和怀志轻轻地说着话,在她来到城里看过的很多场电影中,她觉得就数今晚这场电影看得最满意。 电影结束,已经是晚上十点过了,他们一同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第二天是星期日,春英早在头天晚上就作好了计划,转哪几个公园,游哪几处名胜,虽然这些名胜有的早就成了废墟或是残迹,但凡具备一点历史知识的人,总不免还愿意去走走看看,或是怀古或是感怀,她还计划了要带怀志去看一场戏。总之,春英这时的心,是要让怀志充分领受一番在那些穷乡僻壤的农村永远或是一辈子也不能得到的欢乐,她要用这些欢乐来为怀志消除一下他的苦累和疲劳。在春英看来,这将是一个难得的星期日,有自己的心上人和自己在一起,在这个人海如潮的城市的街道上、林荫下漫步,这是山沟里所不可想象的幸福。她想,要不是召开这次通讯会,恐怕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有感受这种幸福的机会。她甚至有些惋惜怀志来得太迟了,还把地皮站不热,就可能会去这里那里参观,东走西跑的。她觉得怀志今天的一举一动和自己初来时一样,都还显得很拘谨。她要尽量让他随便、潇洒起来。但她并不责怪他,因为她懂得,凡是一个没有见过大市面的农村小伙子,即使他再有知识、有文化也会有这个拘谨过程的。 春英又想起了先前的怀志,那时,怀志在她的眼里,简直就是一颗明星,是一个惊叹号,那一表出众的人材,渊博的学识、非凡的才智、高超的艺术水平、崇高的思想品质和远大的理想,都是全大队、全公社以至更大范围内的男青年所不可比拟的。春英明白,有不少的年轻女子都从内心深处在追求尹怀志,但是,她们知道他和她的关系,所以,她们只好把这种对怀志的思念和追求,痛苦地掩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让它矛盾,让它斗争,让它挣扎,让它最后消失掉。以至于没有哪个年轻女子敢冒昧地向怀志吐露出半点这样的情丝。她们也因为有了怀志,而于无形之中提高了自己选择爱人的标准。也正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春英把自己的全部的心、所有的爱都给了怀志。春英来到城里学习的这段时间,每当她看到那些青年女子们因为有自己的心爱的男人陪伴而流露出自豪,夸耀的表情时,她就会轻蔑地望一眼那些神气十足的青年男女,从心里说一声,看你高兴的,我的怀志要是来了的话,那风度、气质是绝对不会在你们之下的。今天,他来了,也是春英流露这种自豪神情的时候了,但是,怀志却显得总是那样的不大方,不自然,还是在家里那种腼腼腆腆,羞羞答答的样子。难道他的性格就不能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吗?这可是不能多得的好机会呀!可惜这会议的时间不长,要是能长久下去,那多好哇…… 夜很深了,春英忽然听得外边窸窸窣窣地下起雨来了。她睡不着了,好不容易才盼到了这么一个星期天,却偏偏下起了雨,她恨老天无情,更恨老天不懂得她的思想感情。她多么希望一阵雨过后,就别再下了,接着就吹一阵风,街上路上就又干了……很晚了,春英才睡去。 真如春英心想的那样,老天就这么稀稀落落地下了一阵子雨后,晴了,一会儿又吹起了一阵风。鸡叫三遍的时分,风雨全无,整个城市又恢复了往常。 春英一觉醒来,真是喜出望外,她从内心深处感激老天爷。天刚麻麻亮,她就起床了,刚一开门,一股柔柔的风带着雨后的清新和微微的花香迎面吹来,十分惬意。她深深地吸了两口,她知道这是城里难得的,只有雨后的春天的早晨才会碰到的好天气,她高兴极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老天为了她和怀志而特意安排的。她一只手轻扶门框,竟想得有些呆了。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她的流海,吹在她的脸上,蛾眉、凤眼、樱唇、甜甜的笑靥,春风一定是爱上了这位少女,才那么毫不吝惜地向她扑面而来,吻她,拥抱她。这风吹在春英身上,酥酥的,就象一把轻柔的鹅毛绒扇,在她的皮肤上拂动,这绒扇拨开了她的心扉,又在她心灵深处爱情的窗户纸上拂动,怀志他昨晚睡得还好吗?夜来下雨、吹风,他会着凉吗?他今天一定能和我一起去游玩吧。 "史春英同志,你太早了!想些什么啊!这么入神?"同屋的一个女同志这时也起了床,她问春英。 春英的脸"唰——-"地红了,她把头一低,一丝甜蜜的抿笑掠过她的面颊,她放下手来,害臊地说一声:"吹吹风,什么也没想!"拿起面盆牙刷洗漱去了。 "今天,你可要把头梳光一点,牙刷白一点,等中午风和日丽,再去照张合影相!"那个女同志望着春英的背影,十分善意地说。 "好吧!那你陪我去照。"春英回头笑着说。 "算了吧!自然有人陪你去照的,可要多照几张啊!机会难得哟" "不准你胡说,我什么时候开过你的玩笑?"春英有些腼腆地笑了。 "好吧!我错了,我们的好春英同志别生气,我再不说你了!"那个女同志又甜甜地一笑,进屋去了。 春天的早晨是格外美丽的,城市里虽然没有鸟语虫鸣,但却也是风送花香,更何况夜里的细雨又把空气洗涤一新。刚吃过早饭,怀志就来找春英了,他说今天他们最好能找个地方好好地谈谈。春英一听这话,满心喜悦,信口便说在东风公园,她说那里风景好、又安静。怀志本来无心去逛公园,但他一看春英那兴致,便也不好否定。 二人走出招特所大门,穿过琳琅满目的闹市、街道。春英一边带路,一边说这说那,她走得很慢。怀志对这喧哗嘈杂的闹市不感兴趣,他心里有些烦燥。他看看春英,她却没有一丝的愁意。他觉得这气氛和自己的想法很不和谐,他恨不得三两步走到目的地,但他这时的脚步是由不得自己的,春英好象也看出了怀志的心思,她一路老是不停地说着话,她想用这样的方法来解除怀志的忧苦。 他俩在公园林荫里一张条椅上坐下,今天,怀志没有半点观景赏花的闲情逸志,诗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坐下来,他就直截了当地谈开了,他从他们分别后说起,一直说到他们昨天相见为止,他讲了他这段时间对农村生活的更进一步了解和他思想上的一些变化,特别是农村中目前那种被扭曲了的极不公平的实际现状,在他的心里激起了很大的不平。同时,他也毫不掩饰地谈出了群众包括自己对史正仁的一些不好的看法,还讲了在写通讯报道这件事上自己以后的打算。总之,凡是心里想到的,他尽都从嘴上说出来了,春英起初听起来还不太留神,东张西望的。渐渐地,她听得专心了,她觉得好象这些问题都很严重似的,她甚至对怀志讲到的有些问题简直不敢相信。特别是对她哥哥史正仁的一些恶劣行为,她也感到非常气愤,她对怀志善于发现问题的敏捷才思,从内心感到敬佩,她也赞赏怀志的一些独到的见解。但她有时也认为怀志说的可能有些过头,难道就真有这么严重吗?但无论如何,她是觉得自己先前一向战斗、努力并且还寄予了无限希望的地方,现在骤然黑暗了许多。她对自己的全部理想开始怀疑了,既然是这样的一个天地,这样的一个生活环境,那又怎么能去实现自己的理想。要知道,事业、理想,只有在好的领导下才可能有出路,否则,那将变成灾祸,而且,其结果还会和你的付出成正比。她顿时觉得那块生她养她,哺育她成人的土地,不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可爱了。 怀志说得绘声绘色,春英听得非常仔细。过往的行人,从他们的表情上判断,都误认为这对恋人一定是经历了一番莫大的误会或是痛苦之后,正在填平鸿沟。因为他们没有半点谈情说爱的神情,他们的语气中,眼神里,表情上,流露出的都只有愤怒,和意欲改变这不合理现状的决心。而这一切,都在春英先前的预料之外。 "你想过没有,你的打算现实吗?能行得通吗?"春英问怀志。 "我想,只要真理在手,群众支持我们,我们就一定能够胜利的,一切丑的、坏的、反动腐朽的、危害人民利益的行为,都将失败的,他们的胡作非为是历史所不容忍的。"怀志很激动,说得也非常有力。显然,他是充满了信心和希望的。 "现在,你的第一步又准备怎么走法?"春英又问。 "我相信我的这次行动是会得到你的支持的。以前,我们受人利用,在各类报纸上去发文章说一些昧良心的假话,这是我们最大的过错,这次,我来的目的,就是要准备问问报社的同志,看报纸能否登点揭露阴暗面,以及批评不合理现实的文章,以起到打击坏人,教育和启迪人民的作用。要知道,这不仅仅只是某一个地方或者某一个人的问题,据我了解,这已经是目前的农村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怀志说。 "这能成功吗?" "怎么,你开始怀疑了?" "不是怀疑,怀志,从你的谈话中,我已经预想到了你目前的处境,我哥哥是个不很正派的人,这我以前就有一些认识,如果你真的象你说的那样去做,那他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因为他手头有权,他可以不择手段,把你整得更惨!" "我不怕,我向来想,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首先就应该具备正直、疾恶如仇、见义勇为,在人民和祖国的利益需要时,毫不顾惜个人的一切甚至生命这点起码的做人常识。如果事事处处苟且偷生,那还叫什么人?你说的这些后果我都想过了,但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们干坏事而置之不理呀!别忘了,我们是时代的青年,应该有为于祖国,有为于人民。"怀志说得很激动。 "怀志,你说的完全正确,可是,我们前一段时间间接地参观了几个先进的地方,我也发现,好多东西都是吹起来的,报上登的,与实际的存在和现实,完全是两码事,不合理的现象比比皆是,人民的怨气只好埋在心里,稍有表露,将会遭到打击。我现在才认识到,这不仅仅是我们那一个地方的问题,好多人对这种情况不满,但又不敢说,从这当中,我看得厌了,同时,我也就看出了农民们那种自私的软弱性,他们自己不努力,光靠我们一两个人是不行的呀!我看现在的好多人都成了苟且偷生,很多人为了一己之私就变得卑躬屈膝起来;有的人还竭尽奴颜媚骨之能势,向那些为非作歹的人讨好买乖,以求得一时安逸,有的想读书,升学,把肥猪都给吃去了几条,花费的金钱也不计其数。结果肩上还扛着锄头,看看这些,真也使人寒心啊!所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我有时也觉得哥哥也有他难处的一面。再说,你这样和他处下去,后果将会是什么样子,你想过吗?" "怎么,你今天竟说起这些话来,你的思想变了,春英?你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怀志惊愕地望着春英,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春英有些讨厌起农村来了。 "不,我还不是这个意思,怀志,你不要误解,我是太恨这种现实了,坏人横行,好人受气,很多农民吃亏上了当,当你去为他们说话时,他们也许自己却并不争气,这叫我们又能怎么办?"春英争辩着说。 "那你说叫他们又能怎么办?他们一无职、二无权,又缺乏知识,对上面的政策、文件精神,只好听干部说,干部说好说歹,甚至就歪曲一通,谁又知道,所以常常因为一些下层干部在下面乱搞,而他们还错误地认为是党的政策不好!他们只有做活路的权力,而没有说话的权力和享受的权力,他们有的只是终日疲劳,有的只是吃苦、受累,有的只是一肚子怨气,难道你就忍心让他们永远这样下去吗?……春英,我们有知识,因此,我们有责任勇敢地站出来为他说话,甚至起来和恶势力斗。"怀志激动了,看样子,他真想一下子把那些歪风邪气都通通除掉,给人们一个安静、舒适的生活乐园。 "怀志,说实在的,这两个月来,对于读大学,我也想过。难道大学就不是我们读的吗?要是都有这种想法,那么大学谁又去读呢?不过,我没有去多想过这件事,说心里话,为了你,我对哥哥都没说过这话,他几次主动提出这件事来问我,我还说不愿读,都拒绝了。因为这事,他还几次生我的气,还动员妈来做我的工作。其实,我又想,要是我们俩都能去读大学,那岂不更好吗?别的不说,也多增长些知识啊!唉,农村的现实太无情了!要想摆脱这无情的现实,除了读大学,我看再没有别的路了。" "啊!春英,原来你是这样的?"怀志像是觉得春英有些陌生了似的。但他知道,春英说的是心里话,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一片真心。不过,说的轻巧,都去读大学,谈何容易,推荐读大学的名额偌大的一个公社要一年甚至几年才有一个,能落到我尹怀志的头上来吗?就算有你哥哥帮忙,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让我们都去读大学的。但他还是从内心深处感谢春英,感谢春英能时时处处为他着想,也感谢春英能这么坦诚地把自己的想法毫不保留地告诉他。他知道春英是从内心深处喜欢他的,但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无论是家庭环境,还是后台背景,自己和春英之间都是有着很大的差距的,虽然春英不这么认为,但在人们温饱尚未解决的当今,这也确实是一道摆在所有人面前的不好逾越的鸿沟。他很理解春英是想通过读大学这条路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但他知道这是多么的不可能。他想,既然春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念头,自己又何必还要搅和在其中,来影响别人的幸福呢?此时,他虽然因为现实的原因而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而感到万分苦恼,但他还是毅然决定,走自己的路,同时也别牵连了别人。于是他说:"好吧!你就读你的大学去吧!……祝你成功!"怀志气呼呼地说完,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非常痛苦,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起身就走。 春英急忙起身一把拉住了他,说"我不是说过吗?即使是那样,也是咱们一起的事,而不是说的只有我一个人……" "算了吧!这是不可能的事。"怀志虽然对春英的好意很是感激,但他突然觉得春英竟一下子变得有些可怜起来,靠别人的施舍和恩赐去得到一切,那都是卑鄙,是无耻!怀志走了。 春英又急急地叫了他几声,怀志没有理她,仍匆匆地走自己的路。春英想追上去说个清楚,恰巧这时迎面又来了一对依偎得很紧的恋人,她不好意思了,只好用眼神送他一程,这眼神充满了委屈和悲伤,悔恨和痛苦,甚至还有几分凄凉和无助……春英很是生气,她又猛地回到原来的地方,一下子坐在木条椅上,抱头痛痛地哭了起来,一任眼泪汩汩地流淌。 28
怀志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他觉得那些高大,漂亮的建筑物在向他倾倒,左右的一切也都在旋转。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一气之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猛地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痛痛地哭起来。他的理想,爱情,都变成了冰水,这冰水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滴在席子上,席子湿了,被子也湿了,风一吹,冷冰冰的。他象躺在一块冰砖上,他又觉得象是掉进了万丈深渊。他是抱着信念和希望来找春英的,他满以为能得到春英的支持和帮助,却不知竟是这样的结果。他此时的心,是一个没有经受过失恋痛苦的人所无法理解的;也是一个没有经受过政治压迫和精神折磨的人所无法理解的,他现在孤独无援了;他现在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痛苦,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这一夜,怀志是在昏昏沉沉,模模糊糊中渡过的。现在,他真正懂得了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象文学作品上所描写的那么美好,什么爱情,感情、人情?还不都是有的人作为向上爬,达到自己过好日子目的的阶梯?他觉得自己好象处在四面刀箭之中,他自己的一切都失去了,都被人夺走了,留给他的只有眼泪和痛苦,黑暗和坎坷。但是,他那刚毅的性格决定了他不愿意奴颜媚骨地去讨好任何人,十多年接受的教育又使他不愿意去干一星半点的昧良心事情,他坚信黑暗是不会长久的,生活中是一定有曙光的,他要为这曙光而奋斗。他始终相信人民的力量是大的,是不可战胜的,胜利,一定是属于人民的。 可是,目前他该怎么办呢?默默无闻地过一世吧!让偌大的一个地球,一个中国觉得有他不多,缺他不少吧!那太可惜了。那么,自暴自弃,去当一个物质上的享乐者,骑在人民头上,坐吃奉禄,挥霍一生吧!那太可耻了。那些象白蚁一样的家伙,在他们生活过的地方,留下的就只有粪便和卑鄙!这样的事情,怀志是决不会去干的。他一定要用自己的劳动所得去生活,要和那些危害人民的坏家伙们作斗争,要从内心深处,从良心上无愧于自己短暂的一生。 第二天,怀志同样起来的很早,他的眼神有些呆滞,脸色阴郁了许多,但他尽力克制着来自内心的伤痛,尽量让自己的言行显得非常平静,他还是默默地坚持去做他的事情。是的,当一个人遭受了莫大的痛苦之后,又看穿了这痛苦的根源也有他自己酿成的成分时,倒反会不觉得痛苦,反而会把它当成一次难得的,但也不希望再得的受教训的机会,从中去吸取不少的教益。当然,你也许会很快把它忘掉,但是,人们偶然获得的一次教益,却往往会成为你一生生活的一个大转折点。怀志想来想去,他终于提醒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一定要随时随地提高警惕,因为你周围的一切都可能是虚伪,或者是口蜜腹剑,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掉进了万丈深渊。 怀志草草地吃了点饭,他没有看到春英的影子,他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看见春英,便去找报社的同志,他要把自己在新闻报道中遇到的问题和对现实的一些想法给他们谈谈,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支持,同时,也听听他们这些专业工作者的看法。来到报社,他先找到的是一位戴着老光眼镜,看上去约有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怀志向他直言不讳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老头取下眼镜,苦笑了笑了说: "尹怀志同志,你是我们报社的一名业余通讯员,今天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来,很好。不过,象你谈到的建议登点揭露现实问题的文章,这在文化革命前,我们的各级报纸上都是有过的,有的还专门辟有类似的园地,但现在都给革掉了。现在是只准歌颂,不准批评和揭露,所以,要办到很难啊!况且,群众来信和意见一栏,现在已经从报纸的版面上给抽掉了。这件事,我还作不了主,我现在有时也只能是违心地跟着别人干,因为我还属于随时接受审查之列。关于这事,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再问问他们主编同志。"老头又给怀志指了主编办公室的去向,又劝慰,鼓励了怀志一番,才又干自己的去了。 按照老头儿指的路,怀志找到了那位报社负责人,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高个儿,清瘦的面颊。大概他自己认为是个学者或是文人的缘故吧!额前的鼻梁上也架了一副宽边的眼镜儿。他的姿态显得很做作,看见他的做派,怀志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下史正仁的影子。眼镜儿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让怀志坐下,然后就慢条斯理地发起问来,当他听说怀志是他们报社的业余通讯员时,便拿出了一叠厚厚的名册来翻起来,好大的一阵子后,他在一个地方一指,点了点头,然后就什么路线,形势任务,中心工作等的和怀志谈了不少。怀志见他没有多少话了,便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眼镜儿先是一惊,接着就是一通批评和教育,说,"这是绝对不容许的,报纸就是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和好人好事、歌颂英雄模范人物的,怎么能去暴露反面的东西?那岂不是给社会主义,给共产党脸上摸黑吗?" 怀志知道和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便闷闷地告辞离开了。他现在无心去和他们一道参观了,他恨不得马上去见毛主席,把农村的真实情况向他老人家说一说。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现在唯一的就只有回到他的家乡去,用书信的形式向上级反映情况,他也曾经听说过"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句话,但他现在才明白,这些秀才们并没有真正地知道天下的事,因为他们知道的天下事,都只不过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假消息罢了。于是,他急急忙忙地来到了车站,买了一张第二天一早回家的班车票。 那天,怀志忿忿地走后,春英坐在长椅上足足哭了两个钟头,直到别人以为她病了,要送她去医院时,她才借故走开。她很伤心,伤心怀志没有理解她的心情。她骤然觉得怀志那刚劲的脾性,现在已经不是他的美德了,而正是他性格过于倔强的一个大弱点。但她还是不愿意就这样下去算了,她要把自己的内心话慢慢地向怀志说明白,用她对他的一片诚心来补偿他那急燥暴性的不足,让他真正地理解她的全部心思。她要用爱情的火焰来熔化他们之间的隔膜和裂痕,她们一定要重归于好,她相信他们也一定能重归于好。天快黑时,她才慢慢地站起来,擦干了眼泪,整理了一下稍稍有些凌乱的头发,向寝室走去。 就在怀志找编辑部同志的那天,春英也在找怀志,她来到怀志的住处,门锁着。春英等了好半天,还是没有见着怀志的影子。下午是学习时间,春英不好因为这事去请假,她认为时间还长,说话的机会还多。第二天一早,她又去了一趟,还是没有人,怀志的住处已经是空无一人了,她突然急了,怎么,他走了?她忙到报到处去一问,果然,说是尹怀志早上六点钟就匆匆地走了。 "他说过没有,还回来吗?"春英焦急地问。 "不回来了,他说事情已经办完了,现在回去了!" 春英一听这话,她真个头晕目眩起来,她仿佛看见怀志肩背挎包,从自己面前气冲冲地走开了,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她一气之下跑回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十分伤心地流起泪来,为了不让同伴们发现自己的心思,她尽量抑制住自己,不让哭出声来,泪水不住地往下淌。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这样的梦,她真不愿意多做。她想醒醒,她将身子猛地动了动,又伸了两下腿,可思绪还是原来的那样,并没有丝毫的变化。明亮的玻璃窗,乳白色的日光灯,水泥天花板。是的,一切都全是真的,完全不是在做梦,这是现实,这该怎么办呀!想来想去,春英认为,现在人已走了,再呕气也不解决问题了,唯一的是要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于是,她强打精神,努力坐起来,打开抽屉,拿出纸笔,向怀志写起信来。 29
汽车在山路上颠簸着,蜿蜒曲折的山村公路,一会儿爬上高山,一会儿下到深谷,一会儿过悬崖,一会走田坝,路面极坏,坎坷不平。怀志闷闷不乐地坐在车里,车窗外的一切,他无心去欣赏,车上人们的谈话,他也一点儿没有听进耳朵,甚至就连汽车的喇叭声,他也好象没有听见似的,只有那偶尔的一次大的颠簸,才使他知道自己是坐在车上。 走下汽车,他忘记了自己还没有吃早饭,虽然肚子很饿,口里也渴,但他没有回家去歇一下,就直接地来到了通讯室。他坐在长长的木条凳上,望着桌上的那只红白两色相间的蘸水笔,他现在才觉得这只笔是那样的重要,它可以让有的人扬名,也可以使自己得到好处,但是,它也可以给自己带来烦恼和灾祸。以前,他仅仅为了让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不惜用这支笔昧良心地给别人歌功颂德;也因为单纯而盲目地追求见报率,他只知道迎合潮流写文章,根据需要编事实,完全忽略了新闻的真实性。现在,他要用它来挽回这些损失。但是,这样的事情能做吗?他思前想后,一直拿不准,于是,他又想起了田万山老支书。 自从史正仁回来以后,田支书的问题就又大了,他现在被停职反省了,只准他每天蹲在家里,他有时觉得闷得发慌,便勉强出去看看庄稼,但不能和别人说些什么,因为他怕这样会连累对方。怀志来找他的这天,他正在家里给小孙孙讲故事: "……我们前进大队从前叫马头寨,你别看这么大的一个大队,解放前可都被姓万的两户地主霸占着,那万家哥哥是本地的保长,极有权势,他仗势欺压百姓,大家都叫他万老虎;老二是个狐假虎威,又极有钱财的恶棍,大家叫他万老二。他们自己不劳动,靠收租,剥削穷人过日子,那时候,我们家里很穷,没有田地,你祖祖只好靠打草鞋卖钱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人家说打草鞋是打一卡,勒一寸;买一碗,吃一顿。那日子过得够惨的了,常常吃不上饭,加上你祖祖从小就很怕事,人人都说他是走路也怕踩着了蚂蚁的人。万老二就抓住他的这个弱点,凡是他看见你祖祖又卖了几个草鞋钱的时候,他就会上门来拿大话吓唬,说什么有事要派你祖祖的差。你祖祖只好千方百计向他求饶,给他说好话,并且用好不容易卖草鞋得来的几个钱去场上割些肉,买些酒回来送他。那万老二是个出了名的无赖,今天东家,明天西家,隔三差五就会上门找事,弄得整个马头寨的人鸡犬不宁的,很多人都没法生活下去。和其他的人一样,你祖婆就只好带着我们一同去讨饭,半路上,你祖婆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含恨死去了……至到解放,我才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土改期间,党、人民政府根据万家兄弟的罪恶事实,处决了他们,我们穷人分到了田地,过上了好日子。后来,人民公社化时,把这个马头寨改成了前进大队,这以后,就是在三年自然灾害面前,我们前进大队的社员群众也没有向困难低过头,在政府的关怀下,大家都一起渡过来了。可是,后来……唉!该休息了,爷爷还有事,等以后再给你讲吧!" 老支书掏出旱烟锅来准备抽烟了,小孙孙听得入了神,爷爷不讲了,他还用他那睁得溜圆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爷爷,可老支书并没有注意到孙子的这些。旱烟很不接火,他划了一根火柴又一根火柴,烟卷烧成了一个黑砣砣,他用手捏了捏,又在鞋底上把烟灰嗑掉,再一次划燃了火柴。其实,他并不是有事不讲了,而是他不愿意在小孙孙那幼小的心灵里去给他留下对现实的恨和怀疑,他要让那颗天真无邪的纯真心灵健康地长大。 怀志站在门外,他耐心地听着老支书的这段悲惨家史,心想,过去,这马头寨有万家兄弟欺压人民,大家只好扶老携幼流浪他乡,过不上一天安宁日子,这是因为那黑暗的社会制度造成的。可今天,为什么除了像史正仁等极少数人外,大家的日子过得还是这么苦呢?很多人还有冤无处伸,有苦无处诉呢?思前想后,他觉得,这主要是史正仁一类的人,为了自己的名和利,不顾客观实际,尽干些图虚名,做样子的事而常常延误农时,导致粮食一而再,再而三的减产,和一贯浮夸冒报,欺骗上级造成的结果。这样的事情,他绝对不能容忍让他再干下去,他要把农村的真实情况如实地向上级反映,让上头出面解决,彻底改变这种状况。他知道老支书目前的处境,他不愿意再给这位两鬓斑白的在旧社会受尽苦难的老人身上再添痛苦,干脆,自己做事自己当。虽然他也预想到了自己这样做的后果,但是,他不愿意退缩,于是,他转身向回走去。这时,老支书的小孙孙发现了怀志,他告诉了爷爷,爷爷忙起来留住了怀志,但怀志还是始终没有把他的打算告诉给老支书。 怀志告辞了老支书,回到家里,父母亲都问他这次学习时间怎么这么短,竟回来得这么快,他说队里有事需要马上回来,至于什么事,老人们便没有再问。怀志闷闷地吃了两碗饭,又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再次到大队通讯室去了。 史正仁听说尹怀志回来了,他弄不清这当中的原因,当他又听说怀志到通讯室去了时,便又放心了些。 尹怀志来到通讯室,他顾不得像以往那样先要打扫卫生,今天他特别忙,他要把他所调查到的,见到的全大队的实际情况,都如实地写出来。他写了他们大队几年来是如何超报产量的,社员们又是如何在饥饿中生活的;他也写了史正仁是如何利用职权谋私利和压制群众意见的等等。他整整用去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总算写好了。但是,把它寄向哪里呢?报社是他经常投递稿件的地方,就寄给报社吧!但报社的同志不是明明说他们现在不登这种稿件了吗?寄给上级机关吧!那么,哪一级呢?就寄给党中央、毛主席吧!可是,他老人家的工作一定很忙,哪有时间来看这些呀!况且,给党中央的领袖人物写信,说是还要通过批准,要不然,就连信都是寄不出去的。这肯定是不行的了。最后,怀志还是决定用稿件的形式寄往省报社,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发出去,否则将会被扣留。 怀志拿着这封反应基层实际情况的信向公社走去,他今天的步子特别沉重,就象一个久病初愈的人,在崎岖的山路上挪动着艰难的脚步。一路上,他想了许多,他总觉得现在成了上下两重天,在上边,党的政策即使是再好不过,但层层贯彻下来,就完全变样了,成了两码事。基层实行的大都是一些土政策。人们在这些个别人从自己利益出发而制定的土政策下,吃尽了苦头,但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些极少数人在从中作崇,还往往错误地把这些归结为我们党的政策上去。这对我们的党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诬蔑啊!但是,他相信这种现象是不会长久的,乌云一定是遮不住太阳的。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这封信将会引起一次大的运动,或是成为一个时期的一个大转折点的标志。他的信心足了,因为他深信我们的党是正确的,党是一定能够战胜一切邪恶势力,取得最后胜利的。但他的脑海里想的更多的是凶多吉少,他甚至觉得自己带的是灾祸,是麻绳,是脚镣手铐。而不是用文字写成的一封书信。 怀志走到公社邮电代办所,和往常一样,从绣着"为人民服务"的军用黄布挂包里取出那封信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昏黑,他鼓足勇气,毅然把它投进了邮箱。这时,他什么也不去多想了,也不在那里多逗留。他简直就象一个刚刚占卜完命运的人,茫茫然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回走去。 他路过大队办公室的时候,恰巧碰到了史正仁。史正仁一见怀志那象有重重心事的样子,便估计到有什么事,他叫住了他,并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这次参观学习,怎么三五天就回来了"史正仁问。 "因为家里的事情急需要做,同时,我也是勉强去的,根本不必要!"怀志回答。 "家里的事情倒确实是需要做,特别是在目前的抢种过程中,又涌现出了不少的好人好事,也应该报道一下了。这段时间,不知你写了些什么稿件?" "稿件我写了,而且,没有通过你我也就发了!" "那好啊!就是要写才对。年轻人嘛!一时思想上有点顾虑,或是工作中受点挫折,也问题不大。看,这就对了,出去见一见世面,岂不就通了吗?哈哈哈哈!不过,以后凡是写好的东西,还是要让我先看看才好,这样以勉出问题嘛!同时,基层单位盖个章在上面,报社也容易发表一些,以后一定要注意。这次,不知你又写了些什么事?"史正仁尽量忍耐着他内心对尹怀志的极度的不舒服。 "史书记,我们新闻报道是要坚持真实性,强调准确性的,这你大概也知道。所以,我就从我们大队目前的实际情况出发,写了一份较长的情况反映稿。事情是很多的,反正都是事实嘛!不会吹牛壳子的!"尹怀志的态度是那样的冷淡,话语也显得非常平和。 "照实写来,太平淡了吧!应该有加工嘛!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史正仁有些不满意了。 "去粗取精尚不敢肯定,但去伪存真我相信是做到了的。你放心吧!" 史正仁听出了尹怀志的口气有些不对劲,什么情况反映稿,这不是在告我的黑状吗,那还了的。他不由得动火了,他想:尹怀志,我史正仁哪点把你亏得这么狠了,你读书毕业一回来我就没让你去参加多少体力劳动,叫你写点东西,你却是这样的态度,真个你现在翅膀硬了吗?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可杀不可救的小子有多大能耐。他又用警告的口气说: "尹怀志,你可要识时务呀!在目前情况下,党的中心工作是什么?你可别忘了呀!我作为一个领导,当然是有责任的。但有的东西,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如果是在肆意诬陷革命干部的话,那你可得自食其果呀!" "实事求是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和作风,你是一个共产党员,是人民的干部,我想是更应该坚持和发扬这一作风的吧。当干部,可不能脱离群众呀!我认为我们目前的新闻报道工作,也有到群众中去调查了解的必要了,听听群众的呼声,才是大有好处的!" 史正仁气极了,他认为怀志已经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他也很想在眼前这个年轻人面前施展一下自己的威风,但他不愿意面对面的发脾气,因为这样反会扫净自己的面子,他讲的是要实际行动。不过今天,他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因为他原本一直认为尹怀志最大的问题,还只不过是用不动笔为他写文章这样的行动来反抗自己罢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怀志居然已经告了他的黑状。他脸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突然,他猛地站了起来,把桌子一拍: "尹怀志,你不要太张狂了,我警告你不要再和阶级敌人跑了,你还年轻,应该顾前途。即使不顾前途,我想今天是共产党在领导,那极少数的阶级敌人还翻不了天的。"他说完,用脚踹了一下凳子,出门去了。怀志瞥了一眼这个肥墩墩的身影,只是鄙夷、轻蔑地微微一笑。 30
业余通讯员培训会议结束了,春英喜滋滋地坐上了返家的班车。这天,春和景明,暖暖的阳光和着微微的风一起吹进车窗,在人们的脸上、头发上、身上轻拂着,给人一种极其舒适的感觉。春英本来是常晕车的,她事先去买了几包人丹准备在车上服用,但她今天却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一直觉得很舒服。她的脸上、眉宇间都流露出喜悦的神情,只是偶尔才有一丝忧愁掠过她的面颊。她有时望望窗外,有时又看看邻座的人,她虽然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可今天显得象小孩子一样的天真、活泼,给人一种极其可爱的感觉。 春英下了汽车,慢慢地往家里走去。路旁、山间、沟畔的一切,她都觉得新鲜了许多,好象一切都变了,山变绿了,水变清了,麦子也由青变得黄了。她觉得这里的人也变了许多,可不是吗?在她离开时,大家还在挑粪桶、肩扛锄头,现在则是背背篓、手拿镰刀了。哥哥史正仁听说也变了,就连自己的心上人——尹怀志也变得难以琢磨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块并没有变化的土地上的一切却变得这么快?想到尹怀志,她又突然觉得,自己有满腹的委屈,她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怀志竟是那样的固执,甚至于固执到了近乎偏激的地步。简直就不晓得稍稍替自己着想一点,这是多么难以忍受的委屈啊!她现在觉得,一个人最大的委屈,莫过于在爱情上的委屈,因为这种委屈是再也找不到一个心上人倾诉的,只能让它慢慢地去化解。然而,春英却是不愿意就让它这么慢慢地去化解的,她要向委屈她的人述说清楚。 春英没有直接回家,因为是顺路,她先来到了大队办公室,门关着,她又来到通讯室,门也是关着,从窗子上往里面一看,自己坐的那张办公桌上已经布满了灰尘,怀志坐的那张桌子上面,也薄薄地蒙上了一层灰垢。报架子上布满了蜘蛛网,上面还粘着许多小飞虫,两只大麻蜘蛛,正在那里忙碌着吞食它们的战利品。她再看看屋子里的一切,没有半点儿迎接她这位远道归来的主人的意思。这真是事过境迁,不堪回首,她鼻子一酸,长叹了一声,走开了。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思想上还在琢磨着这里面发生的一切,他们怎么搞的?现在竟成了这个样子?突然,脚下一个小石籽绊了她一下,她一个踉跄,这才觉得自己走错了路。于是她又拐了个弯,向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春英姐回来了!""春英回来了!"孩子们、妇女们都热情地招呼起她来。原来是一群社员们在那里劳动,春英很和蔼地和大家打着招呼,只有那些中年人、老年人,他们仍是淡淡的态度,好象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似的,该干什么还干着什么,并没有停下自己手里的活路。春英用目光四处搜寻了一番,没有怀志的影子,她多么想急切地见见怀志啊!但她又真怕见到怀志,因为她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要真见到他时该怎么处理。亲昵呢?别人要笑话,淡漠吧!那怀志岂不是会更伤心,更说我昧良心吗?她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到家了。 春英刚一踏进院墙大门,一种悠扬,畅快的乐曲声就冲进了她的耳朵,这声音并不大,是从哥哥史正仁的房间里漫溢出来的。她心里想,外边农活这么忙,你倒还在屋里悠闲自在,春英喊了一声:"妈—!"没有答应,却从史正仁房间里飞出了小侄女玲玲。小玲玲老远就叫"姑姑回来了!"春英把玲玲举起来,又抱在怀里。这时,史正仁也满脸堆笑地出来了,春英母亲也笑呵呵地从另一间屋里走了出来。大家相互问候寒暄,快乐极了。春英母亲又叫玲玲去坡上叫李琼珍回来给春英烧开水煮饭,春英不让,说是可以自己来,但春英母亲不肯,恰巧玲玲又赖在春英怀里不去,春英母亲便只好自己去喊儿媳妇回来。 这一夜,全家人心里都是乐滋滋的,春英母亲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玲玲不住地要春英给她讲个好听的,而且是这次见到的故事,史正仁也不停地问这问那,他偶尔也吵玲玲一句,老头子史朝寿却只是在一旁抽闷烟,很少搭话,但在别人笑时,他也就笑得眼睛,鼻子凑到了一块去,琼珍还是忙着在灶房里煮晚饭。 第二天,大概是头天走得太累了的缘故,春英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照上了窗棂,她叫一声糟糕,忙起床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她扛起锄头,正准备去队上干活,哥哥史正仁叫住了她,要她先汇报一下这次的学习情况,并且说有些问题还要和她商谈商谈,春英只好回来。 春英先简单地向哥哥史正仁讲了一下这次开会,学习的情况,接着便问起她走后大队的情况,又特别是通讯报道上的一些事情,她问得很多很细。史正仁见是对妹妹进行教育的时候了,便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我们大队的阶级斗争可复杂了,从你走后,又特别是我在地区开先代会期间,牛鬼蛇神猖獗,别的暂不说,就说你们的通讯报道工作吧!尹怀志受人利用,立场不坚定,从我走后到现在,他没有写过一份报道……" "啊!他没写过一份报道?"春英不觉一惊,她觉得怀志也太过分了些,即使对哥哥或是什么问题有看法,也不该这样来对待工作啊,再说,这么长的时间了,总不可能就会一件好人好事也没有啊! "是啊!你说他是不是自讨苦吃,说老实话,从你们回来到现在,我史正仁在大队小队里有什么亏待了你们的,又让你们做了多少重活路,工分还不是照样在拿,知识嘛!学了就应该拿来为人民服务嘛!他却要以知识自居,尾巴翘得老高。我已经考虑过了,等你回来以后,准备撤销他的一切职务……" "哥,我觉得你对怀志是有偏见的,这很不好。再说,你这样做妥吗?对人,应该是以教育为主嘛!可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呀!"春英说。 "这还用你说,我对他不但教育过,而且可以说还是耐心帮助过的。"接着,史正仁把他几次找怀志谈话和如何让他去学习的情况向春英详细说了一遍,里面不光有语言文字上的加工,而且可以说还有对事实的歪曲,把个春英给说得二心不定了。停了停,史正仁又说:"不过,就是撤掉他的通讯组长职务,团支部副书记嘛!我还是准备让他干着,这,你看如何?" "……总之,我现在总认为,你凭这些就撤掉他的职务,是很不对的。"春英对史正仁的话开始怀疑了,她不相信怀志变得这样快,她也不相信怀志会变成这样的人。 "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在大队里培训骨干通讯员,选那些有发展前途的人集中精力加紧培训。"史正仁给春英布置了任务。 春英心里很是闷闷不乐的,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找怀志好好谈谈,前次寄给怀志的信,也不知他收到没有?再说,他们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嘛?难道爱情的建立如十月怀胎一样地难,而爱情的破灭也就真如一朝分娩那么快吗?不,绝对不能这样。况且,哥哥也不一定就是全对的,矛盾嘛!总是来自双方的,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但她又有些怀疑了,要是真象哥哥说的那样的话!那就是怀志的不对了。可是,怀志也曾经说过哥哥的不是呀!要真象怀志说的那样,那哥哥就是一个十足的坏人。大概是爱情的魔力吧,想来想去,她总觉得怀志的话要正确些,况且,怀志讲的还是一种社会现状,并不是完全针对着某一个个人的,就凭这一点,应该说还是十分客观的才对。再说,对于怀志的为人,春英是十分清楚的,他从来就是不爱说慌的,特别是在谈到别人时,不论是优点缺点,他从来不会乱说一通的。春英也想到了哥哥的一些使自己看不惯的行为,她也曾听见有些社员在背后说他的不是,她越想越不对劲儿,她越是想到哥哥的坏处,也就越想到了怀志的好处,同时也就越想到了怀志目前的可怕处境,也就越是坚定了她那马上就想见到怀志的决心。 春英估计到了怀志可能不在家,但他还是朝怀志的家走来,果然不出她所料,出来迎接她的是怀志的母亲。老人家的行动很不便利,粗犷而瘦屑不堪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她一见春英来到,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眼前是多么好的一位姑娘啊,眉清目秀、白皙、细嫩的皮肤,水灵灵的眼睛,显出她的活泼可爱,落落大方的举止,表露出她的温柔与体贴,微笑的面孔,体现了她的稳重,但头上扎起的两条辫子和飘在前额的流海,则标志着她还带有几分孩子气。春英一见到怀志母亲,远远地就叫了一声,"伯母好!""好,很好,姑娘,快来请坐。"怀志母亲一连声地应着,接着又是抬凳子、又是倒开水地忙个不停。春英忙叫老人家不要这样,说是随便些,自己来就是了。怀志母亲把对儿子的关怀,对春英姑娘的爱,都倾注到她对后生晚辈所做的这些看起来是微不足道事情的实际行动中去了。当怀志母亲还要去给春英煮饭的时候,春英执意不肯,说是才吃过饭。但好象这样做是农村家户人家的普通礼节似的,更何况眼前坐的又是春英,所以老人家更是慎重其事,执意要去。春英再三不让她去煮饭,并且站起来,说要真去煮饭,她就要走了时,老人家才勉强算了。怀志母亲说怀志可能很快就会回来的。于是,这一老一少就开始谈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来。 不大一会儿,怀志挑着一担粪桶回来了,老远,春英就看到了他,他走起路来身子没有先前那么直了,步子也不象先前那么精神,显然,这是他过于劳累的结果。他渐渐地走近了,春英又发现他的眉宇间没有了喜气,有的只是愁苦、忧伤,眼神也显得有些呆滞。他没有注意到春英。 "志娃,春英来看你了!"还大老远的,怀志母亲就对怀志说。 "你回来了!"春英也站起来说。 "噢!你来了……请坐!"怀志心里一紧,他真没有想到,此时此地,春英会突然出现在他家里。他被这突如起来的事情弄得有些窘了,脸上例外地红了。他今天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也听别人说起春英昨晚回来了,但他真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相遇。他本以为他们已经闹翻了,他万万没想到春英还会主动来找他,他一时心里感动了。他慌忙地将粪桶放下,又去洗了手。这时,怀志母亲又重新把他们让到屋里坐下,说是让他们好好地谈谈。 "什么时候回来的?"怀志一时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便明知故问地找了一句话问。 "昨天晚上。近来一切都很好吧?"春英的语气是和缓的、关切的,和先前并无多大的改变。这一问,倒把怀志母亲给问得乐了。前些天她也听说怀志和春英闹了矛盾,但今天看来,却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坏。她笑得合不拢嘴,便抢先代怀志答了: "他什么不好,一天吃得饭,干得活,很好很好,多亏你姑娘关心!" "可以,也就算作一般吧!"怀志苦笑了笑,冷冷地答了一句。 "怀志,今天,我就是准备找你很好地谈谈。"春英诚恳地说。怀志母亲见他们开始说话了,便笑哈哈地出来了。她抬头看看,好象已经快过正午了。太阳并没有出来,地上暖烘烘的,大概又要下雨吧!给人有些闷热的感觉。院坝边上一根柏树上,有三五个黄鹂在飞舞着,啼叫着。 "大概还在生我的气吧!"春英问。 "……"怀志低头没有言语。 "其实那天也怪我没有把话说清楚,你一时误解了。但无论怎么说,我总不是为了我一个人着想嘛!"春英说。 "……"怀志还是没有说什么,是啊!他说什么呢?承认吧!确实他的思想还没有想通,不承认吧?但对方的态度是这样的诚恳,不论其动机怎样,但也难得她一个女孩子家的一片好心啊!更何况这是在自己的家里,所以,他只好用沉默来面对。 "怀志,说心里话,我的心情难道你还不能理解吗?我有一些不正确的想法,这一点,我也认识到了,但是,年轻人,我常常想,总不能庸庸无为地过一生就算了嘛?你不是也经常说要为人们做点事吗?可是,你为什么在这关键时候却是这样的死脑筋呢?这次学习、培训,你是知道的,我是带着希望的心情去的,我希望通过这次学习能提高我们的业务水平,把我们的工作搞得更出色一些。但是,现在我刚回来,正是配合你很好地工作的时候,你却这样半途而废了,多可惜啊!再说,我们都是需要互相帮助的呀!当然,你对我们过去的工作有一些看法,但这些看法是完全可以在今后工作中逐步克服,改进的呀,可不能因为我们的工作方法有问题就停下来不搞工作啊!我也知道你对哥哥有一些看法,所以对我也就有了不好的看法,其实,我对他照样是有看法的,这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春英显得有些激动了,但话语还是十分地诚恳。 "不。你可不能这样说,我决不是对你哥哥有不好的看法,也就对你有同样的看法。但你也得承认,你哥哥对你也确实是有一定影响的,这一点,你大概还没注意到吧!因为你对你哥哥的行为还没有足够的认识,你还是被蒙在鼓里的。更何况,你们是亲兄妹,他对你又是那样的关心,无论是从血缘的角度,还是从感情上来讲,这也在情理之中。"怀志说。 "怀志,你是否还是畅所欲言地谈谈你近来的思想情况,请你还是象往常一样,有啥说啥,不论是对我,对我哥哥,还是我们大队其它的什么人,包括对一些现实状况,不论是好是坏,都毫不保留地谈谈,这样。才有利于我们今后的工作。"春英说。 "好吧!我就谈谈,春英,说实话,自从你走后,我的思想是彻底地变了。有的人说我变坏了,是受阶级敌人利用了,就如同你哥哥史正仁吧!他就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也有人认为我是变得好了。这些人,是群众,是大多数人,我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春英,我们是年轻人,我们以前不是经常说吗?活人,就要活一个正直的人,对社会、对人民有益,起码说来是没有害的人。但是,现在我才真正地认识到,以前,我们都是在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呀!那时,我们只有一个远大的抱负,凭着自己一个好的愿望,一股子蛮劲去冲、去闯;也总认为凡是干部,就是好的。却没有想过干部中也有坏的;那时,我们也认为只要不是在为自个儿私人干事,就是在为人民服务。但是,就没有细想,违反了广大群众的意志,去顺从个别人的意愿,用群众的血汗,去为个别人修筑爬上高官厚禄的阶梯,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就比如我们的新闻报道工作吧!现在你回忆一下,我们写的突出的都是个别人,而这个别的人恰巧就正是群众最痛恨的人。我们呢?一天只知道坐在屋子里凭想象去胡写一通,至于这个别人在实际中是怎样的却从不去管。虽然当时我们的主观意愿并不是想去替个人卖力,但是为了文章能够见报,往往就去夸大成绩,甚至于编了许多无中生有的报道,从来不讲实事求是。这都是因为我们每天只是坐在小屋子里,接触的只是个别人的缘故,你还没有到群众中去走走看吧!群众对我们的意见可大得很啦!说什么我们是奴仆、是爪牙!想当官、想上爬等等。这些,都是你走后我到群众中去了解到的。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呀!起初他们还不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就如粮食吧!去年全大队减产十八万多斤,却偏要报个增产二十二万斤,一年总共只有十二个月,社员们普遍就有四、五个月因为缺粮而吃糠咽菜,都什么年月了,甚至还有人在住石洞。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每年政府拨的救济款和贷粮等这些用于解决社员饥荒的钱和物,被几个有权有势的人就给分了,而他们的家里却并不困难。而真正揭不开锅的人却只能是靠边站。为什么有的人成年累月不下地干活,工分反倒比任何人挣得高,而有的人一天到晚终日劳累,却挣不到多少工分。为什么有的人敢随便役使,辱骂别人,而这些人却不敢反抗。群众提的这些问题,难道说不是事实吗?好多的人是敢怒不敢言,难道说这就合理吗?他们为什么就这样温顺?难道这是他们的生理、先天所决定的吗?还不都是因为他们被装进了‘权力’的大网中,荷枪实弹的法律保护着这些‘权力’"。所好的,是农民的封建旧意识、唯心论、宿命论观点太重了,他们相信别人的血汗粮是不好白吃的,倘是这辈子吃了没有报应,来世也得要变牛变马还清了才会完事。他们整天只希望老天爷睁眼,你不见,每逢吃新粮食时,总要先舀一碗敬奉给天老爷。但是,这又起什么作用呢?可我们总不能眼看着别人受苦而不去救,反而还为虎作伥啊!所以,我决心不干了,再这样下去,我们是要受到谴责的……"怀志越说越激动、越气愤,他的两只眼睛放出了极其愤怒的光来。 "你说的都是事实吗?怀志?"春英有些惊疑地问。 "怎么,你对这些问题还有怀疑?所以,我认为我们有听听群众意见的必要了。以前,我和你一样,从学校毕业后,还没有更多地深入到群众中去,就给关进了与世隔绝的通讯室,在哪里去听到这些意见呢?你如果对我的看法还有异议,那你就到群众中去调查了解一番再说吧!"怀志说。 "我不是有异议,我是说,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 "当然,也可能会有一些出入。不过,我向来是不会说慌的,这你大概不是现在才知道吧!" "……"春英有些茫然了,她突然感觉到了农村问题的严重性,她嗫嚅着嘴唇,过了好大一阵才说:"这大概就是你搁下笔不再写新闻报道的真实原因吧!" "可以这么说。" "这样做就完全对吗?" "有什么不对呢?我认为,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走的路子错了,却还要继续坚持走下去,这样的人,我决不会做的。"怀志说。 "不,我不是说要你在错误的路上走下去,我是说,我们不走错误的道路,难道正确的道路也不走吗?我们知道自己走的路错了,是可以改道再走的?"春英用耐心,诚恳地语气说。 "你还是说去读大学吧!想逃避这种现实,眼不见,心不烦,同时还可以跳出农门,从此过上好日子,是吧?这件事对你来说,也许是易如反掌。但是,春英同志,对我来说,那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更何况我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向来就没有这个打算。当然,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对于你,我是决不会阻拦的。"怀志淡淡地说。 "不,怀志,你别尽拿这些眼光来看人呀!我是说,你认识了自己以前说了假话,欺哄了党和人民,难道现在就不能说点实话吗?全大队近二千名群众,难道这当中就没有值得我们歌颂的人吗?为什么我们的眼光就只看到个别人不松手呢?就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也不能三个月来不写一份报道啊!" 怀志愕然了,他觉得春英说的确实有道理,象老支书那样勤勤恳恳地为人民工作的干部和那些真正当牛做马,憨厚朴实的农民,为什么不可以歌颂呢?他突然心里一亮,他恨不得马上就拿起笔来写上几篇。但他马上又觉得十分暗然,这样的稿件史正仁会在上面签字盖章吗?报纸会给刊登吗?他总认为这是不可能成功的,至少是不会持久的,想起这些,他的心里象吊了一个沉重的铅锤一样。 "你现在的打算又是怎样?"春英望着怀志,眼睛里充满了探寻的目光。 "是啊!现在该怎样呢?"怀志想,他没有答复春英的问话,他觉得自己未免也太莽撞了,也没有先象春英说的那样去试试,就写了那份反映真实现实的"黑材料"。现在也不知是吉还是凶,想到这里,他浑身的汗毛孔又突然地一紧,他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但他还是没有把自己的那次行动告诉春英,为了打破这沉寂了许久的僵局,怀志也随口问了春英一句:"你呢?" "我",春英被这突如起来的一问给愣住了,"我问你,你倒反问起我来了,好吧!让我慢慢地告诉你。我一回到家里,哥哥就给我讲形势,布置新任务了,他说他走后,我们大队的阶级斗争更加复杂、尖锐化了,他说田支书是不甘心灭亡的阶级敌人,肯定还想夺回支部书记的大权,所以只等他一走,队里开会,学习的事就不做了。他还说田支书只抓生产,搞唯生产力论;他说你立场不坚定,阶级阵线不分明,是非观念十分模糊,受阶级敌人利用,在新闻报道上拖大队工作的后腿。他说他多次耐心细致地帮助、教育过你,你还是执迷不悟,以至在资产阶级的泥潭里越陷越深。现在他说要……要……"春英说到这里,显得有些慌张和惋惜的样子。 "要怎么样?"怀志忙问。 "他说要等我回来了,这项工作才会有新的希望。"春英第一次在怀志面前撒谎了。 怀志似乎看出了春英的心思,他知道春英没有照实往下说,便直言不讳地说:"春英,我认为咱们有啥就明说吧!不应该遮遮掩掩的,不论什么话,我现在都是受得住的,这一点,你就放心好吧!" "他说,要撤销你的通讯组长职务,连组员也不让你当,让你成天除了搞繁重的体力劳动外,其它什么也不能做!"春英用担惊的眼光看着怀志。 出于春英的意外,怀志并没有异样的表情,他只是淡淡地一笑,说:"这些,我早就预料到了。" "我当时反对了,我认为他这完全是出于个人意志。不过,这话他才只是在我面前说,想必还没有通过大家讨论研究……"春英说。 "什么‘大家讨论研究’,说的好听,还不是一个人主宰一切,何必去考虑那么多,反正我这一生,决心做一个正直光明正大的人就是了,那些踩着别人的头颅向上爬的事情,我是死也不会去干的。我深知,我这个人向来吃亏就在于没有奴颜媚骨,不会,也不愿投机钻管,但我决不懊悔,我为那些媚骨占体重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而肉麻。"怀志用指甲掐着手掌上那些厚厚的茧巴说。 "怀志,十年寒窗,我们学到了不少的知识,现在可总不能就让它在肚子里烂掉啊!我们还应该把他用到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去,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呀!难道你的笔就这样放下了吗?我认为你应该把它拿起来,真正地为人民服务才对。" "怎么个服务法子?"怀志问。 "哥哥说,他现在要我对全大队的业余通讯员进行培训,你知道,我可是不行的呀!难道你就不能从中帮忙吗?" "帮忙,哪有什么不愿意的,我从来就是一个爱帮忙的人,我不是已经帮助你的哥哥爬上了地区先代会的交椅吗?当然,我也可以帮你,但要你用得着和我帮得上,不过,上大学之类的忙我可是帮不上的。" "怀志,你太……不理解我了!"春英一听怀志这几句充满了讥讽的话,不觉鼻子一酸,差点哭出了声来。 "春英同志,是的,我以前很不了解你,我现在总算了解许多了。我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一句话,现在要我再拿起那支笔来为个人服务,那是办不到的。" 春英还要说什么,只见怀志母亲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走了进来。她在春英、怀志面前各放了一碗,笑着连说了几声"没啥好吃的,别嫌弃"之类的话,出去了。春英十分歉意地望望老人家的背影,再看看眼前的面条,韭菜、鸡蛋、一青二白。她又看看怀志,两个碗里的热气直往上冒,遮住了她的视线。这时,怀志也忙着张罗春英吃饭,在他看来,因为志向不同,将来的处境也会一定是不同的,他们之间是不可能再将爱情延续下去的了。虽然他感到有无限的惋惜,但理智告诉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春英还说自己不饿,伯母不该去麻烦什么的,但怀志母亲、怀志再三要她吃。春英非常感激地看了看眼前这位十分善良的母亲,只好吃了一些。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群麻雀,在院坝边的竹林里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