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杀黎明前(长篇抗日题材小说) 李茂栋 引子 父母这辈子不知道从哪修来的福,生个儿子不用擦屎裹尿,不用呕心沥血,不用操心费力,有人就帮他们把儿子拉扯大了。这个全职保姆就是奶奶,那个儿子就是孙子我。奶奶长相非常标致,八十多岁了还风韵犹存,不难想象,年轻时一定是个百里挑一的漂亮姑娘。奶奶六十岁时抱上了孙子,高兴得什么似的,跑到后山那块平地上,舞动老胳膊老腿,猛踢了一顿拳脚,才平息了激动的心情。奶奶有一身武功,这都八十多岁了,还天天练武,功夫十分了得,三五个人是靠近不得的,不谙世事的我,对奶奶除了尊重还有一种神秘感。但是,从逢年过节那些大人物专程光顾的虔诚的神态里,我似乎读懂了奶奶。记得在我懵懵懂懂的时候,奶奶就把我揽在怀里,塞到被窝里,看着一堆粉乃乃的嫩肉,常常没完没了地说着我并不明白的话语,絮絮叨叨,像似在讲故事。 奶奶平时说:恶富贫善。善恶有时就会颠倒,好人未必就有好报,恶人有时也会有善报,你看那帮日本兵,杀了多少中国人,投降后还不是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谁把他们怎么了? "咿呀咿呀"。我的回答只有这几个没有意义的字眼,奶奶并没有因为没有得到支持而懊恼,还是在絮絮叨叨。 奶奶说:好好的人不做,专门干那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到鸡冠山来非夺即抢,杀人越货,你以为中国人都是好惹的吗!?妈妈的。 "咿呀咿呀"。据说我扎撒着手脚,面部只有甜甜的笑,全没有对奶奶的申明和大义的理解,就连骂人的国语都不明白,真是彪透了。其实自责就没必要了,奶水之娃,懂个屁事。 奶奶接着说:孙子啊,你不知道,奶奶我和你郭爷爷、常奶奶为了咱边城人民的自由解放洒热血抛头颅,那真叫扬眉吐气。 "咿呀咿呀"。我的屁股遭到了并不疼痛的一巴掌。 奶奶的愤怒很快就平息了,她像刚刚从迷宫里钻了出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就恍然大悟起来。 后来奶奶就不和我对牛弹琴了,她找到了适合我接受的办法,继续着对我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和教育。 奶奶的儿歌好听得要命,我在她的儿歌稚嫩的节奏里渐渐地长大。 拨啷槌拨啷槌,鸡冠山里打鬼子(儿),三拳两脚揍他的头,捂着脑袋叫吱吱(儿),两棍三棒捶他的腚,捧着屁股乱哼哼。拨啷槌拨啷槌,大河套里追敌人(儿),三步两步死命地跑,连滚带爬吃枪子(儿),七声断喝八声喊,哭爹喊娘散了魂(儿)。 一直到我完全记事的时候,奶奶都是不断地重复着她给我讲过的故事和这首脍炙人口的儿歌。听着听着我长大了。有一天,我在故纸堆里整理着儿时的记忆,夕拾了奶奶告诉我的一朵朵朝花,竟然茅塞顿开,原来奶奶永不忘记的是一个与鸡冠山紧密相连的精彩故事,多年的叙叙叨叨包括那段儿歌,是她亲身经历的光辉战绩和我的家乡边城那一段光辉的历史! 奶奶九十二岁过世那年,我三十二岁,纪录下了奶奶给我讲述的故事,这里面有我童年的记忆和感受,也有奶奶的影子,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 第一章 八月的鸡冠山深处,草长莺飞,万木葱茏,林立的树木像辽东的线麻、也像梅雨季节的雨丝一样,密密地矗立着。正午时分,密林深处一个人影在晃动,没有马弁随从,没有同僚陪伴,单人独马,形单影只。来人轻车熟路,三转两转就消失在青纱帐里,鸡冠山里出现生人已属稀奇,单人独行就更增加了神秘感。 林木掩映间,几间并不显眼的低矮的房子静静地卧于林间,迷彩的墙皮,淡绿色的屋顶,与天然的绿色浑然一体,不仔细辨别,很难看出这是一座别致的建筑。关东军安东守备队司令官山田大佐坐在塌塌咪上,喝着茶,脸色阴沉。小野纯一郎和美慧子微弯着腰,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上听训。这两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日本武士,在过去的岁月里屠妇戮幼,杀人如麻,面部从来没有些许的(一点)愧疚,而如今,两个人为大日本帝国在中国的失败而兔死狐悲,悲伤地落下了滴滴泪水。 "你们是知道的,我们战败了,明天就要向中国人投降,这是天皇的御诏,我们谁也不能违背,我今天来就是要执行军部的密令,对撤离前后的有关事宜作出安排,你们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命令!"山田大佐低沉地说,声音虽然不大,但听起来却是那样的恐惧和无可辩驳。 "哈伊"小野纯一郎和美慧子一齐点头称是,声音照样低沉。 "军部命令,我们的大日本皇军明天就要向中国军队投降了,守备队今晚就要秘密撤出鸡冠山,我们这里有一批黄金无法运出,就埋在后山的"坟墓"里",你们两个人以夫妻的名义留下来,和另外一个人组成特别行动小组,不惜一切代价甚至生命保护这批黄金,一切行动听从"他"的指挥,一定的时候他就会和你们联系。你们的任务一是要保护这批财产,不许有点滴损失,在适当的时候,将这批黄金运回国内,决不能留给中国;二是采取有效措施保守金矿秘密,包括位置、储量、品位等等。这两项任务要保证绝对完成,为实现这一目的,你们要动用一切办法,必要时可以采取极端的手段,你们明白了吗?" "哈伊!"小野纯一郎和美慧子虔诚地弯下腰答道。 "还有,这是军部的命令,也是大日本国的命令,你们是大日本国的臣民,必须效忠天皇,中国有句古话,叫不成功便成仁,你们必须做好以生命效忠天皇的准备,明白了吗!" 山田是个老牌军国主义者,他把军部的命令详细地说了一遍后,又特意加以重复,其中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明白!"小野纯一郎和美慧子深谙"以生命效忠天皇"的含义,这两个日本军国主义的忠实爪牙,对军部的命令言听计从,丝毫没有赴死的恐惧和生命付出的惋惜,其实这是他们从父辈那里遗传下来的本性决定的。 早在14年前(1931年)鸡冠山里就有几户人家,姓郭,三十多口人,闯关东来的山东人,都是同宗同族的亲兄弟。刚到这里时,当地人欺生,常受到排挤,为躲避山下人的欺负,才躲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以打猎为生。为首的是郭家老大,名叫郭春达,性格直爽,为人仗义,备受族人爱戴,久而久之,郭春达就成了这几户人家的头儿。进山不久,郭春达上山打猎时发现了一只狍子,他端着猎枪就撵,狍子在前面跑,郭春达在后面撵,撵哪撵,前面出现一个山洞,狍子一头就拱了进去,郭春达哪里肯放,也尾随着钻了进去。在黑洞洞的山洞里,郭春达点亮了火把(猎人常备的工具,关键时刻捕猎用),照着路摸索着向前走。走啊走,走啊走,终不见狍子的身影。郭春达撵累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喘着气。借着火光,他突然发现周围一片金光闪闪,自己就像置身在星河之中。仔细一看,脚下横七竖八地丢了许多锹镐土篮一类的东西,几具尸骨或躺在地上,或靠在洞壁上,已经高度腐烂,只剩下一堆变黑了的骨头,有经验的郭春达知道,这里是个品位很高、储量很大的金矿,这些死者是来开矿的,怎么死的不知道,少说也得上百年。这是一座古金矿。郭春达发财了,哥几个发财了,这几户人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晃就是十几年。1931年夏天,郭家老四郭春礼受哥哥郭春达的指派,带着一百多克黄金到距鸡冠山一百里外的通远堡金银舖去卖,走到刘家河半截岭时,一伙打劫的把郭春礼绑了票,被押到一个破窝棚里。 "你的说话,什么的干活?"一个矮胖男人戴着面具,嚎叫道 郭春礼愣了一下,心想这不是中国人,说话不像。但他们是哪里人他说不清楚,他毕竟是山里人,没见过世面,带着日本口音的中国话他从来没有听过,他不知道他遇到了大麻烦,他的周围是一群武功高强的日本浪人,而且小野筱一郎是日本军界有名的中国通。郭春礼是个山东人,山东人性格犟,他扫了一眼问话的人,没好气地反问:"你们是什么的干活,敢绑我郭老四,胆肥你,放了我,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一个同样戴着面具的人附在小野筱一郎的耳边用日语翻译着。小野筱一郎勃然大怒:"八格呀路,捆起来狠狠地打,我看他个东亚病夫能张狂几时(日语)!" 郭春礼被几个人围了起来,他使劲地紧了紧腰带拉开了对打的架势。郭春李可不好惹,在山东老家时就跟着哥哥郭春达学武功,进鸡冠山后从没停下过,理由很简单,操练武功不是为了欺负人,出门在外是怕别人找自己的麻烦,防身而已,郭春达就是这样教育自己弟弟的。如今郭春礼是看明白了,人家这是来找麻烦来了,不防身是不行了。他微蹲马步,气运丹田,轻摇双臂,叫劲两腿,一个跳跃腾空而起,双脚已经疾速地踢向两个日本浪人,这一脚踢得着实(方言:有力量),把两个日本浪人踢出三米开外,匍匐着滚了一身的泥,嘴角流出了鲜血。 几个日本浪人从后边咿呀呀狂叫着扑了上来,郭春礼一个鹞子翻身跳到他们的身后,用尽全力,把雨点般的拳头向他们的后背砸去。几个人踉踉跄跄地向前栽去,一个浪人一头拱到小野筱一郎的怀里。只几个回合,五六个日本浪人就被打趴在地。小野筱一郎见此情景,十分气愤,整个一张胖脸变成了猪肝色。他哇呀呀地摆出决战的架势,翻了两个跟头向郭春礼杀来,两个拳头交替着击向郭春礼的胸部,面部,腿部。郭春礼明显地感觉这个人的拳脚力量很大,武功要比那几个人强上一筹。就在郭春丽思忖之际,他的胸部又被重重地击打几下,胸中立即涌起一股带着腥味的热流,这股热流逐渐向上逼近,向上逼近,直奔嗓子眼。他知道不好,喊了一声"大哥快来救我!"之后,热血像喷涌的水流,如柱地喷向空中,他怒目圆睁,摇晃几下手臂,蹲着马步,继续摆出出击阵势。小野筱一郎腾空而起,运足了劲的右脚无情地踹向郭春礼的胸部,又一口鲜血喷出,他终于体力不支,重重地倒在地上。日本浪人从郭春礼的身上解下包袱,急忙打开,想找到值钱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堆放着金光的黄金。小野筱一郎紧紧地抓起黄金,激动得脸都扭曲了,他喃喃地自语道:真是应了中国的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军部命令我们寻找的金矿就在这附近?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 郭春礼睁开眼睛,挣扎着想坐起来,小野筱一郎扯住郭春礼的领口问:"告诉我,你的从哪里来?姓甚名谁?" 郭春礼把一口血喷向小野筱一郎的脸:"老子站不更名,坐不改姓,你爷爷我是鸡冠山里的郭春礼郭老四!" 小野筱一郎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好,好,鸡冠山里的,你叫郭老四。你叫什么我不管,你就是皇上老子我也要杀你,我只要知道你从哪里来!"话音刚落,小野筱一郎手起掌落,几乎将郭春礼的脑袋劈了下来。桀骜不驯的郭老四哪里知道,他的一句刚强话,不但暴露了鸡冠山金矿,也葬送了他的三十多个亲人的老小性命! 郭春礼的一去不复返,让老大郭春达备受煎熬,他一面好言安慰郭春礼的媳妇孩子,一面派人下山打听,结果派出的两帮人马均无功而反,黄金不见了踪影不说,自己的亲弟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让郭老大越发狐疑。 秋天,鸡冠山里突然开来一队人马,一身的便装,但身上都藏着轻重武器,这是小野筱一郎带来的人马。郭春达见深山老林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感觉气氛不对,他把所有的人组织起来,把所有的枪集中起来,准备保卫自己的家园。可是,全部人员除妇女和孩子之外,年轻力壮的男人也就是十几个人。集中起来的枪支只有六棵,而且都是装火药的猎枪,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尽管这样,郭春达认为还是准备准备好。他把所有的人拉到村口,包括那些抱着孩子的妇女,和那些被抱着的孩子,三十来个人站在高坎上,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小野筱一郎杨手让手下的人停下,往前走了一步说:"老乡们,你们好,我们是城里地质队的,到这里来帮助你们找矿的,是为你们办好事的,别误会,你们把道路让开,我们好过去。"老鬼子为了蒙混过关,尽量说普通话,生怕老百姓听出破绽。 山上的人群中骚动起来:"没事,是地质队的,与咱们不相干,叫他们上来吧。"老二郭春仁一脸轻松,放下枪,在烟袋里挖出一锅烟,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抽了起来。 老二媳妇瞪了郭春仁一眼,反驳道:"就你好说话,叫他们上来,他地质队的就是找矿的,要是发现了咱们的金矿怎么办,还不得给你充公呀!叫他们上来,没门!" "我二嫂还行呢,还知道地质队是找矿的,我看她说得对,咱的金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天王老子也不行!"老三郭春义倒是有些主意,话说得很在理。 "没事,他地质队能把咱怎的,我开的矿就是我的,怎么说也得有个先来后到的吧,他要是捣乱,咱哥几个也是不好惹的,就凭咱的武功他们这几个人也不是个。"老五郭春信仗着年轻,不以为然地说。 山上争论着,山下可等不及了,小野筱一郎又往前挪了几步,山上的人看清了他的嘴脸,笑嘻嘻的,很是和蔼。 "乡亲们,你们就让开吧,我们着急工作呢,别耽误了我们的事。" 山上的人没有动,因为他们并没有解除对山下人的怀疑,郭老大也没有叫人们散去。山下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揭开了风衣,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手枪。小野筱一郎一把挡住了手枪,骂道:"八嘎!"山上的人动起来,打猎出身的鸡冠山人眼尖,他们发现这些穿便衣的人有枪,枪只有当兵的人或是土匪才有,地质队的人不应该有枪。郭老大立刻反应过来,大喊一声:"老二、老三、老五,保护妇女孩子块跑,要出事!"说着就将猎枪顺出,准备开火。山上的人像炸开了锅,一群妇女和孩子哭喊着向山上逃去。 小野筱一郎知道山上发现了他的诡计被识破,顺手拔出手枪"告诉你们,我们是大日本皇军,你们的老四告诉我们这里有金矿,你们统统地死吧,大日本帝国要的是金矿!给我统统地消灭!" 山下的人听到命令,纷纷亮出枪,十几支口径不一的枪支一齐开火,山上的人群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死去的妇女本能地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孩子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老五郭春信从死人堆里站起来,顾不得拿枪,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就向敌人冲去。刚跑几步,胸前就成了筛子眼。郭春达边战边撤,他已经没有时间装火药了,手里的猎枪成了无用的东西。老二郭春仁还没等缓过神来,就被追上来的日本人将脑袋打开了花。老三郭春义拉着自己的老婆孩子拼命地逃也被人家一一地点了名。郭春达站在山上,悲愤万分,他亲眼看见自己的亲人一个个被打死。尤其是那些可爱的孩子,带着无助的眼神,悲惨地离开了人世。他提起猎枪,发疯似的向山下冲去。他瞪着充血的眼睛怒吼着:"操你妈呀,我不活了,和你们拼了!"他迅速地冲进人群,把猎枪抡得呜呜直响。他把一个人砸倒后,又奔第二个砸去,他要把那些剥夺了三十多个亲人生命的刽子手的脑袋一个个地砸碎!小野筱一郎目睹了郭春达的英勇,摇着头小声说:"疯了,完全疯了。"他从另一个人的手中接过一挺机枪,对准郭春达,将一梭子子弹射向他的整个躯体。三十多个中国人的生命就这样完结了,金矿就这样落入日本人之手。鸡冠山哪,你那带有灵性的山体,有没有记下三十多位亡灵的哀号;你那山神一样的眼睛,有没有见证日本法西斯的罪行?这个屠杀三十多个中国人的刽子手就是小野筱一郎,小野纯一郎的父亲。从此以后,小野筱一郎就霸占了鸡冠山金矿,从外地征集了几百名劳工,开始了掠夺式开采,并将成品黄金不断地运回国内。为保证金矿的安全,关东军占领东北后,专门派了守备队,驻在鸡冠山街里,其实主要是保卫鸡冠山金矿。金矿一开就是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