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浩才被掀下马来,滚了满头满脸的灰,不觉大怒,爬起来挥动手中的皮鞭厉声喝道:"你是何人,胆敢阻挡本官的去路,该当何罪!" 徐茍三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不屑地道:"徐某乃本县堂堂有名的解元,路人皆知,我还以为大人认得我呢!" 胡浩才见说,不由倒抽了口凉气,又见徐茍三一副不修边幅的寒酸相,将信将疑,一边朝他浑身上下不住地打量,一边道:"既是堂堂一解元,为何鹑衣百结,几同花子一般?" 徐茍三道:"这倒要问问大人你自己是如何为官的了。常言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知你上任以来,替这方的百姓造了多少福,干了多少好事?"胡浩才被问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徐茍三朝四周指了指,愤懑地道:"正因为你不替百姓干好事,不顾百姓死活,到处拉伕为你修建陵墓,弄得这一带十室九空,能活出命来就不错了。你想想,连嘴都顾不上,又如何顾得上这蔽体的衣衫呢?" 胡浩才无言以对,瞟了徐茍三一眼,突然心生一计,说道:"你既是解元,本县想听听解元的宏论,请以时事为题题上一首如何?" 徐茍三知道他是想借题发挥试探自己,忙道:"这个容易,不过徐某有一事相商。" 胡浩才道:"是何事快快道来!" 徐茍三道:"要徐某吟诗可以,不过吟过之后还请大人将抓去的那些伕差全放了!" 胡浩才道:"要本县放人不难,那就要看你的高论做得如何了。" 徐茍三见说,当即用手朝天上指了指,道:"天!" 胡浩才听罢不由哈哈大笑,接着厉声喝道:"本官还以为是什么学究临世、太白下凡呢,却是个假冒的瘪足货,光知道呼天喊地。哼哼,到时候本官还要让你喊爹叫娘呢!来人,抓回衙门去给他一百杀威棒,然后投进大牢,看他如何呼天喊地!" 徐茍三没有理他,大声吟道:"天天天天天,天子丧三月;草木皆含泪,县令独打猎!" 胡浩才一听不打紧,顿时冷汗直冒。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当今皇帝刚刚驾崩,举国上下正在悼唁。他出来打猎,违抗了朝廷禁令,可是死罪。不过,胡浩才也不愧为官场老手。只见他擦了把汗,又打起精神强词夺理地道:"本县只是在做公的路上看见只野兔,追了一下,并、并没有打猎!" 徐苟三见说,又道:"最近,有段民谣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不知大人听过没有?谣云:‘脉旺有龙脉,县台筑墓穴,子孙登龙廷,四海照古月!’胡大人,看来,这恐怕才是你为什么要抓人替你修陵墓的本意吧?让子孙登龙廷,这可是谋逆大罪呀,传到朝廷,怕不光是‘打猎’那么简单了!" 胡浩才一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徐茍三见方才还神气活现的胡浩才一下子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于是一步步地跨到他跟前,揶揄地道:"知县大人,在下的诗吟得怎样?可以放人了吗?" 胡浩才这才回过神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道:"放……全放了……"徐茍三唯恐他说话不算话,硬是跟着去到牢门前,守着胡浩才将关押的难民全放出来方才罢手。 徐茍三救出难民,沿着汊川街道一路继续打听侄儿的下落。走着走着,忽听身后有人唤道:"三叔,你怎么来了?" 徐茍三回头一看,正是侄儿徐成业。见他气色灰暗,一副灰溜溜的样子,徐茍三道:"我还要问你呢,你不是在仙桃开铺子吗?怎么会在这里呢?" 徐成业叹了口气,道:"别提了……" 原来他在沔阳做布匹生意,常来汊川进货。一个月前,他又来进货,不想遇上胡浩才抓人,便被抓了进来,一关就是好几天。徐茍三道:"成业呵,三叔出来,原想谋个出路,不想你在外边也是这般艰难。看来在外边这日子也并不好谋。三叔曾说过,天下乌鸦一般黑,我看你还是回去的好,免得一个人在外头人生地不熟的,不像在家里一家人在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徐成业道:"三叔说得有理。我在仙桃还有铺子,待我上那里将铺子盘点了随后就回去……" 叔侄俩刚刚见面,又不得不分手。徐成业去沔阳打理他的铺子,徐茍三则独个回来。行到小板港附近,忽见街口围满了人。他挤过去一看,只见一个老汉扯着一个中年汉子的衣袖苦苦哀求,正是文大伯。只见文大伯道:"猫爷,你行行好,把匣子还给我吧,老汉我给你叩头了……" 汉子将衣袖一抛,没好气地道:"这上面标了你的名、写了你的姓?却不知人有同相,物有同样,明明是我的,怎么会是你的呢?" 文大伯跪在地上哭道:"要是老汉我自己的,送你也无妨。只是,那是我家老爷的,要是丢失了老汉我可就没命了,你行行好,行行好……" 旁边围观的人见文大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对那汉子道:"夜猫儿,还是把匣子还给人家吧,莫要弄出人命来,都不好看!" 汉子将眼一瞪,没好气地道:"你手里的东西把给他不?东西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你就是把徐茍三叫来又怎样?不把还是不把!" 汉子说这话不打紧,正好被过来的徐苟三听见。徐苟三对汉子的行为举止早就看不下去了,见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由暗暗地道:世上还真有这般泼皮、无赖,徐某没去惹他,他倒作贱起徐某来了……于是走到文大伯跟前,说道:"大伯,发生了什么事?" 文大伯一见是徐苟三,忙抓住他的手说出事情的始末。原来,何湾的何财主府上缺人手,又把文大伯请去给他打杂。那个手持红木匣子的汉子名叫叶猫儿,从小无爹无娘,跟一个从江夏来的偷儿学了一手扒窃手艺,犹其喜欢半夜出来偷鸡摸狗,于是人们放着他的真名不叫,都叫他"夜猫儿"。这夜猫儿平时不务正业,专门以扒窃为生。无论富贵贫贱,家里只要有看得上眼的东西被他窥到,他千方百计总要弄到手。这一带的百姓深受其害,却拿他没办法。这天他在街上闲逛,刚好何财主的儿子何宝贝要相亲,到沔阳找金匠做了一对金蝉儿,用一只精美别致的红木匣子盛着,何财主便让文大伯去取回来。当文大伯取了金蝉儿回来,经过小板港时,不想被夜猫儿看见。夜猫儿想:里面盛的不是奇珍异宝便是金玉器皿……于是趁文大伯不留神时扒了过来,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把玩。文大伯丢了匣子,吓得魂不附体,痛哭流涕,欲投河自尽。有人告诉他说,看见夜猫儿手里捧着只红木匣子,便找了来。谁知夜猫儿一口咬定匣子是自己的,把个文大伯急得捶胸顿足、呼天抢地,跪在地上朝他不停地磕头作揖。徐茍三忙将文大伯扶起来,劝道:"大伯,这等人,给他下跪,糟蹋了自己的膝盖。大伯休怕,那匣子我一定想办法替您要回来!" 徐茍三决心治治这地方恶棍,便尾随其后,跟了过去,边走边道:"牛入的强头(贼)你听着,白日行窃太可恶!人欺欺人天不欺,为非作歹——小心你的猫头落!" 夜猫儿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徐茍三一眼,没好气地道:"你是什么人,胡言乱语在咒谁?" 徐茍三道:"不是热疱不醒(生)气,你出来承头说明你就是热疱!我问你,方才听你对众人说你偷了文大伯手中的匣子不肯还,还说就是徐茍三来了不把还是不把,这话可是你说的?" 夜猫儿道:"是爷爷说的,你要怎样?" 徐茍三道:"我不想怎样,只要你把匣子还给这位大伯。我知道同你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抬举你。一条打得死老虎的壮汉,去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手里的东西,这叫弱肉强食,同禽兽何异?" 夜猫儿道:"有情有义不去抢,无脸无血方为盗。只要东西能到手,管他投河与上吊?喂,听你这口气,你就是徐苟三吧?徐苟三,我听人说过,你死克蚂(蛤蟆)也能嚼出尿来,但凭你几句不伦不类的混帐话就要我交出匣子,世上还真有这样便宜的事?" 徐茍三道:"你不相信吗?要是我非要你把匣子交出来不可呢?" 夜猫儿道:"那就要看你的能耐了。" 徐茍三道:"你要怎样?" 夜猫儿想了想,突然将一条腿往街边的台阶上一跨,岔开双腿从破开的裤裆缝里露出条粉红色的内裤来,对徐茍三说:"这是我偷的前任县太爷老婆的内裤,穿在身上。你若有能耐将这条内裤从我身上偷去,我便将匣子双手捧到你面前。" 徐茍三道:"这可是你说的?要我取你裤叉,其实也是极容易的事情。听人说你自称神偷,是真神假神还是邪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也想见识见识你的手段。我这里也有一条内裤,你若有本事偷得去,那匣子便不要了,里面的东西由我出银赔。" 夜猫儿一听,不由哈哈大笑道:"无名鼠辈,也敢同爷比试,简直是‘丁丁(蜻蜓)打井——不知天高地厚’!" 徐茍三道:"你休要‘癞八狗(癞蛤蟆)打呵欠——大口大气’。常言说得好,‘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口说不为凭,举手见高低’!"怕他翻悔,又指着一旁的代笔先生道:"还有,徐某生来爱做牢靠事,怕你输了不认账,且请代笔先生在你我的裤子上各写上我俩的姓名,到时候谁也赖不掉如何?" 夜猫儿一心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将头一昂,说道:"这样最好!"于是二人请代笔先生在他们的内裤上各写下姓名,击掌为誓,待明早再见分晓。 当天晚上,徐茍三同文大伯一起找个客栈住了下来。到一僻静处,徐茍三"如此如此……"向文大伯吩咐一番,二人洗过澡,一同进房睡了。 再说夜猫儿同徐苟三打赌之后,立即回到家里,换上一身青衣黑布紧身衫,脚上套双麻布软底夜行靴,拿着把路香,当即去了徐茍三住的客栈,找一隐蔽处藏了起来。 许久才见徐茍三洗过澡,将换洗的衣服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另外换上一条内裤,钻进被窝里睡了。 约莫入更时分,房内传来阵阵鼾声。估计徐茍三已经睡熟,夜猫儿先将路香点燃,沿路插好,然后跨到徐苟三住的房前,轻轻地撬开门,摸到床边,将那条内裤偷在手,赶紧退了出来。黑暗中正要辨认真伪,突然一声"抓贼呵!"转眼徐茍三同文大伯一起追了出来。夜猫儿慌不择路,只得顺着事先点好的路香一阵疾奔。没跑多远,突然听得"扑通"一声,顿时臭气掀天。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徐茍三知道夜猫儿会来,便躲在暗处。见夜猫儿点着路香边走边插,一直插到拐角处,于是徐苟三悄悄地跟在后面,一声不响地将路香移到一处粪坑边。夜猫儿平日夜间行事常常借路香引路,从未出过差错。这回仍抱着老皇历,加上后面"抓贼"的叫喊声一阵比一阵紧,担心被抓着,慌不择路,竟一下跌进粪坑里。又见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赶紧爬出粪坑,浑身全是屎粪,臭不可闻,不得不摸到天门河边,"扑通"一声跳到水里去清洗身上的屎粪。 就在这时,忽然看见两个人打着火把来到河边。夜猫儿借助火把的光亮仔细一看,正是白天同自己打赌的徐苟三和那个丢了匣子的老汉,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扑向河心。见夜猫儿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徐苟三不由挖苦道:"喂,夜猫儿,男子汉、大丈夫,为了这点小事,居然想不开投什么河寻什么短见呢?赌不赢没关系,上来认个输算了,爷决不怪罪于你!" 正是:鱼遇龙虬当遁逃,犬闻虎豹自落荒。不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