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一过。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初七。年味还是有的。周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夹着鱼肉的香。几个顽皮的孩子还在拾着门前的炮竹。老人们四散地坐在铺着草蒲的脚地。摆龙门阵学古。祝湾的女人们也已无事可做,一个个村头河边洗着大年剩余的吃食。笑话还是谈的,不过谈来谈去还是村头村尾你家我家的过年的杂事。是没有一点趣味的。三妹的"不正经"人人知晓,她们倒一个不言语,做一个局外人,静观其变。 亲戚算是快要走完了。留着几个不打紧的远房客人还在酒桌上静静的吃着,饭菜当然不比前几天富实,单是些简单的菜碗。俨然失去了过年的生气。 三父靠着门前的那块石磨,身体曲卷成一个半弓形,两只手筒到最里层的棉袄里,整个人缩在棉袄里,只留着个口鼻在外吞吐着热气。今天的太阳很暖,照得石磨都开始发热。他老了,怕冷。单是靠着这石磨的温度才勉强感到一丝暖意。 石磨是很早就有的,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弃在这的。湘香嫁过来的时候就在这儿了。那时它还算得上家里的一件器物。那时是真的一无所有。现在,它就是一块顽石,磨面是用不着它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不!它还是有一些用处的。你看三父不正靠着它取暖吗?靠着它,身体才不会往下坠。它用处可大着哩! 他想着想着,口里的气出得更快了,像丝毫不受控制的没有节奏。引来一顿咳嗽。他不觉得老了。像这身后的石磨一样不中用了。 他已经晒了接近两个钟头的太阳了,日头开始没有先前光亮,稍稍向西挪了半分。他也开始费力地挪了挪身子,朝着光亮的方向。眼睛半张半合地看着太阳一步步西去。 三妹在里屋照着孩子,还没有到晚饭时候。但是村前人迹寥寥,孩子玩着炮竹的嬉笑也安静下来,再难听到什么别的声音了。 不到晚上七点,祝湾的人是不开灯的,这是一个很有规律的生活方式。所以夕阳西下过后的空当,祝湾整个一片昏暗寂静。 三父慢慢地直起身子,向里屋挪去。这几天,他像病了一样,三妹说要去看医生的,他摆摆手,说老了,治不好的病,是花多少钱都治不好的病。三妹觉得父亲说的话变得奇奇怪怪。整个人也是,一会抱着毛毛戏弄半天,笑了。一会看着自己,一脸严肃的冷静,然后垂下头去了。三父倒是心事重重,但这能找谁说呢!当然只能搁在自己的胃里消化。消化不了,想不通怎么办?晒日头呗!日头还是最无私的,暖和和的! 他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嗡嗡嗡嗡的,而且像是在靠近他似的,接着便感到大地都有些震颤了。他想估计是有些耳聋了,也或许是哪家的电视在放。农村就是这样信号不好。电视像发动机一样嗡个不停。 他愈发清晰了,这声音就在他周围,好像隔着不远,而且越来越大,还能见到灯光,刺眼极了。 他转过身来,那声音就在他身边响了,灯光也是像带着某种强烈的目的似的刺着他。 这是一辆车。他见过,是在电视上。村镇上是看不见的,只是那些给要盖房子的拉些红砖的开着,四个轮子。但也不像。它很小,整个像个龟壳在爬,龟壳前端的灯分外刺眼。 三父用一只手横在脸上,怕灯光射伤了似的。眼睛也是眯得容不得一点亮光了。 那龟壳里的人下来了。打着领带,黑皮鞋,一身西装,头发也像是抹了油似的一律向后梳,只留下伟人的额头。 他一见面就笑了。带着几分嘲笑乡下人少见世面的意味。 三父把身子又转了回去。只是侧着头看那年青人。也规矩似的作几分笑。 年青人是陌生人。其实是不是这祝湾的陌生人他也不知道。现在的年青人不到小学毕业就出去了,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有的去了就不会来了,接着家乡的父母一同坐着这龟壳,享福去了。但有的竟不回来也不接去家人,在外生死未卜。柱子就是。他忽然想起这个徒弟来。不由得又咳嗽半天。 年青人马上停止了笑,像是认识三父似的搀着他见里屋。 三父还没来得及惊讶,光是这咳嗽就折磨他要死,哪里顾及谁搀他呢! 三妹一听见三父的咳嗽,就马上从里屋来到大厅。抱着手上的毛毛。愣住了。 但那年青人又笑了笑,也不言语,看着三妹半天,然后去接三妹手中的孩子,倒是和那孩子嬉皮笑脸,像个父亲的样子。 三妹像中了钉,两眼直直地,没有偏转任何角度。三父的咳嗽停了,看着年青人抱着毛毛。像是清醒了地向着年青人夺过毛毛,紧紧地藏在自己的棉袄里,用下颚贴着毛毛的头,生怕他受到伤害似的。并且两眼也是直直地看着年青人的脸,作怒目状,下颚的花白稀疏的胡须开始直起。年青人开始惊呆了。喊了一声: "爸,我是大伟啊!您的女婿!" 三父慢慢把眼睛转向三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