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老舍笔下济南的冬天,苍茫的暗青山尖上一髻素雪,让整个冷清萧瑟的空间都多了一份渺远的朦胧美好。家乡的冬天亦是如此,唯一记得的只有惨淡的天幕笼罩下朔风尖利而强硬地冲撞疾行,在一片眩目的雪的洁白里,在挂上了点点雪迹而潮湿的树干的乌黑里。云暗天低,雪花纷飞凌乱起来,便能模糊人眼前的世界的轮廓。 然而北京不尽相同。背倚燕山,面迎广袤铺展的华北平原,伴随着这得天独厚的帝王所在的是更加典型的北方四季特征,半湿润大陆性季风气候让这里盛夏的烈日都更加炽热奔放,深秋的雨水也格外湿冷阴郁。 更让人未曾料想到的是这里的冬雪,紫禁城的冬雪,纷扬纷乱之时,掩盖了高低错落的古往今来,朦胧了贵贱高下的边缘差别——无论是紫禁城金黄色琉璃瓦覆盖的上与天齐的皇室屋顶,还是附近王府中绿色筒瓦铺排而成的深宅高檐,亦或是胡同深处探出头来的垂花门里一片片灰瓦下寻常百姓的屋舍。 无论是昼夜通明、精致运转不息的写字楼,还是幽狭闭塞、曲折杂乱的棚户区,抑或是人来人往、铃声时作而知识流淌不息的教室楼,都在这天地间的上下一色中一并隐匿而去。 这隐匿尽管是暂时的,人人都明白,但在飞扬的白雪和枝头表皮皱缩的粒粒红果的掩映间,还是会生出来一些别样的情感来…… 一种"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感慨喟叹,一种"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眼际莫名的氤氲,一种眼见着黄瓦红墙下白雪逐渐堆积的情绪的无端消解,一种直视横在乱雪中一线堞墙如锁链般清晰整齐时莫名而生的庄严肃穆,一种面对累累雪团、飞舞雪花下遗世独立的玲珑角楼的远望无言,一种对时空无尽不息中城垛无情不移的感嘆。 此时你仍可以站在景山最高处的万春亭前四下观望。如果你见过风和日丽时伏在不知何处始的红色宫墙上雄伟壮阔的一片金黄,如果你见过严密齐整、雄浑整肃的金黄琉璃瓦在晴日下泛出的迷人色泽,在这冬雪朔风面前,你会惊诧,会感慨,会震撼,会无言。 因为晴朗天幕下陷入摩天高楼谷底的古老庄严的紫禁城,在大雪纷飞的此时此刻,显露出了喧嚣浮尘中掩盖已久的高贵从容。一切面目相似的高楼大厦、商户住宅,全都面目不清了,甚至退缩得无影无踪。 而宫殿高低错落、铺排宏大有序、轮廓典雅秀美、线条古朴流畅的紫禁城却如雪中幻影、沙中蜃楼毫无遮拦地奔来眼底。洋洋洒洒的大雪不仅没有遮盖它深邃的容颜风采,反而渲染了它无与伦比的雍容丰姿。 此时若从景山下来,在白雪中沿着紫禁城宽达52米的护城河行走,会看到随风飘逐的碎玉乱琼后沉默如昔的深灰色城墙,墙面挂着条条雪痕。 雪花在暗云下冷风中翻飞,是柔软的、凌乱的、轻巧的、细密的。城墙在雪幕后凛风里稳立,是沉默的、肃穆的、坚硬的、规整的。 雪花越过城墙,竟像越过了千百年的光阴,让这百十年来都肃立着的砖石楼门竟显出遗世独立的神秘姿态,近在眼前,却仿佛又遥不可及。 与神武门南北隔雪相望的午门前,午门城楼与东西雁翅楼和廊腰缦回的红色宫墙围成的巨大的敞口式的广场更加雄浑严整。 不期而至的雪片在红墙黄瓦间翻转出一片肃然浩然的宏大境界,可是谁都无法怀疑,再多再大再密的雪,也掩盖不了这里的气派与威仪,隐藏不住这里的宏大与肃穆;再多再大再密的雪,这里都能接受,都能容纳,都能吞吐。 紫禁城内,长达两千米的蜿蜒起伏的金水河在飞雪中似乎开始舞动了。 到处可见的檐宇四角的走兽、龙首和骑鸡的仙人,屋脊上的龙吻,嵌在基石间的螭首,栏杆上数不清的云龙云凤,九龙壁上带着一块早已褪了色木头的九条神龙,青铜狮子,青铜兽面,铜鹤铜龟,所有的动物雕塑雕刻,统统摘去了威严肃穆的神秘面具,一齐在飞雪点亮的世界里焕发出了雀跃的异样欢喜,一齐舞动起来。 数倍于午门广场的太和殿前,长长的御道被雪迹覆盖,遍体沧桑的无数破碎地砖被雪迹覆盖,磨光了的有裂缝的石头被雪迹覆盖,御道两侧早已苍老旧白仍然整齐地指示固定位置的仪仗墩也顶上了素雪的小髻。 广场上一片洁白,太和殿下的汉白玉三台与雪色相融,仿佛耸入云天的太和殿巍峨而缥缈,一排又一排的石雕望柱顶端,细雪层层堆积、加厚。 站在祥云堆簇、龙凤旋绕的汉白玉高台上,四周的宫墙殿门檐角静默在风雪中在脚下匍匐铺展,"高处不胜寒"的感觉顿时袭来。 料想,紫禁城东北那个当年跌入了珍妃的幽深小井侧,也应该是琼玉堆积,继续着百十年来的悄怆幽邃吧。 雪的印迹终于遍及整个威严肃穆、平凡人一生不可涉足全部的紫禁城,代替了所有遥望着那高深幽远的城墙却只望见了闪烁着雍容威严光芒的金黄殿顶的人,实现了这遥不可及的愿望,覆盖了几百年来纷乱的脚印和明灭的灯火,覆盖了青史的更迭和权力计谋的动乱抗衡。 当纷纷扬扬的大雪安静下来之后,紫禁城通过它头顶上绵延铺展开来的落雪,和宫墙外、城墙外千百里,和被同样的一场落雪覆盖了的普天之下四面八方的广袤土地,第一次如此亲密而自然地产生了神秘而微妙的联系。 如此安逸,如此安静,如此完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雪落下,什么也没有惊动。只是铺开了素洁的画卷,留给这伟大的建筑在纯洁的世界里尽情舒展身姿,显露出礼制与威仪背后历史的深情与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