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金婚夫妻》之第九章、第十章(完) 第九章 郭仁在邓凤羽帮助下于二00五年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五)完成全部绘画任务,当天就把大幅广告油画挂在了剧场大门外面,吸引了不少人来参观,甚至还有拍照的。正因为画面上两个帅哥歌手和十个穿着不同舞蹈服装的美女的面孔出自同一个"模子",才显得个个漂亮,动人,"帅呆了",站远一点儿看,人们还以为是放大了的照片呢。其实,剧团当初如果是为了做广告宣传,用照相机把邓凤羽的各种舞蹈造型、独唱造型拍下来,拿到照相馆去放大,制作成广告板,不仅省事、省钱,效果还更好。因为他们最初想的是把美女画到背景大幕上,郭仁为"练习"才先在小幕布上画初稿的,结果阴差阳错地变成了"郭仁舞蹈人物油画展",扩大了郭仁的影响,对梆子剧团的宣传效果倒成了第二位的。这是剧团的人十来天后才意识到的。 四月三十日是"双休日"的开始,也是"五•一"长假的第一天,所以,梆子剧团第一场演出的海报也在周五这天同时贴了出去。演出分两个单元,第一单元是现代歌舞节目,一男两女三个独唱,虽然都是临时聘用的业余歌手,但在县城都有一定名气,也就很有号召力;一个喜剧小品,是剧团的老演员们自己编的;四个不同风格的舞蹈穿插其中,领舞都是邓凤羽,更有号召力。第二单元是传统梆子戏《铡美案》。 剧团在"五•一"长假中一连演出了五场,场场爆满。当人们一走进剧场时,舞台上的大幕就让人眼前一亮,像走进了春天,像融进了大自然,让人神清气爽。剧团很挣了些钱。 郭仁按原来的口头约定领了三千元的报酬后非要分给邓凤羽一半儿,邓凤羽坚决不要,分给她三分之一她也不接受。后来听说,"五•一"长假后邓凤羽除了按剧团标准领取了她应得的那部分收入外,剧团还给她另发了一个五百元的红包。 郭仁把他第一次照真人画的油画"练习"定名为《受访的淑女》,非常满意,非常珍惜。 郭仁把《受访的淑女》油画拿回家后急不可待地把老伴儿叫到跟前来欣赏。冯玉洁揭开两层牛皮纸一看,惊喜得满眼生辉,嘴里"啧啧"不停,竟说出了在《李自成》这部长篇小里看到的一句河南人的歇后语:"李三爷看告示——厉害,厉害。这活脱脱一个真人嘛!快快,找个钉子,挂到你东屋书房去。" 郭仁说:"别忙,我还准备去参展呢。等参加了县里或地区的画展后再往屋里挂吧。" 冯玉洁说:"先挂上再说。这么好的一幅画,自己看够了再让别人看。"说着,就自己去找钉子。 郭仁当然也愿意天天欣赏这幅画,便和老伴一起把这幅画挂在了东屋里。在挂这幅画的时候,冯玉洁竟以启蒙老师自居,说:"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老师呀,你现在成了咱这一带的绘画状元了,别忘了你的本事是从我教你画花鸟鱼虫、喜鹊登梅开始的。" 郭仁说:"我怎敢忘了师恩呢?……玉洁,我曾跟你说过,十八年前我看邓凤羽的《新嫁娘》舞蹈的时候,想到的是咱们新婚之夜的情景,今天这幅画我仍然视为是你的化身。我们的青春太短暂了,……" 从今以后,郭仁几乎天天欣赏这幅油画。 首先,郭仁有一种艺术上的成就感,他自信地认为他这幅画的水平不亚于名人的名画。这要归功于邓凤羽不是普通的模特,而是一个舞蹈家,艺术家,是一个没有扬名的大师级人物,非常具有艺术表现力,才使得画中"受访"的淑女楚楚动人,落落大方,温文而雅,友善可爱,明目传神,柔情似水,给观者以彼此交流的感觉,……他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词去形容了。就是说,光凭他的技术手段是无论如何画不出这样的人物的。他分析,邓凤羽的内心一定有答谢他追寻她十八年的知遇之情的意思,所以才调动了全身的情绪来配合他画这幅画。这是这幅画成功的关键所在。如果所有的人体模特都具有演员的素质,都怀有对画家的深厚友情,社会上的所有人体画就再不是只有肉欲感了,而是具备带有情绪、情感的艺术美。 其次,这幅油画常常引起他对新婚之夜的回忆,对美好青春的回忆。回忆的结果是无限伤感,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真正享受到男欢女爱的好时光只有两个晚上——而且是被确定为右派的两个晚上,在思想的深层里那种洞房初夜的感受是不纯正的。每想到此,眼睛里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心里就一阵一阵地感到酸痛难忍。 郭仁看书的时候,管不住自己地就要抬头看看这幅画。看书的速度很慢。写字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写出的字总是不满意。画画儿的时候,总不由自主地画各种姿势的女人体,而且越画越伤感。 郭仁的精神一天比一天恍惚,身体也很快由亚健康状态进入到正式的病态。大夫们也始终拿不准他到底得了什么病。郭仁每次向大夫主诉的身体感觉是不一样的,所以大夫每次开的药也就不一样。郭仁的身体每况愈下。 冯玉洁对郭仁的身体日益担心。她分析,郭仁天天欣赏他的油画按说对身心健康应该有好处,可他脑子里想的总是五十年前新婚的那两个晚上,心里就总是堵得慌,这对身体肯定不好,于是就劝他:"老郭,你不是说过这幅画将是你留给儿子的重要遗产吗?那就让冀儿拿到他家里去吧?免得你老回忆过去。"郭仁同意了。 油画被冀儿拿到他家里去后,郭仁的身体不但没有好转,又增加了一个头痛的毛病,书是不能看了,画画儿也提不起精神了,字更加写不成了。郭仁自爱上书法后,一直有个严重偏向,那就是他从不练篆书,他认为写篆书的人是在卖弄。写人们不认识的字有什么意义?他也不喜欢隶书,认为隶书体现不出汉字的艺术美来,他把隶书称为"小儿画道道儿"。他认为草书虽然漂亮,但仍有不少字让普通群众认不得,所以,他很少写草书。他最爱写的字是三种:行书、楷书和魏碑。工作需要时(如在墙上写标语、为大会写会标等)则写"等线体"即电脑上所谓"黑体字"。郭仁最近想,什么事情都不干是不行的,那样身体会更糟糕。想了想,还是写大字吧,就强打精神写起字来。写了几天正楷、行书和魏碑后,竟一张不如一张,除了头痛之外,又增加了一个手发抖的毛病。试着写写"小儿画道道儿"的隶书吧,也不行。没有办法,只好再次打算去医院看看。 二00七年春节后郭仁在老伴儿陪同下去医院了,大夫建议他住医院"观察观察"。一星期后,大夫们有了统一的结论:郭仁患了脑瘤,必须动手术。郭仁得知这个结论后心情反倒坦然起来,觉得自己的大限到了,因此坚决拒绝动手术。他说,脑子是储存思想的,五十年前他曾因思想获罪,我干嘛还要把储存思想的外壳打开?还是让我以不受伤害的完好的外壳形象去见上帝吧。家人说服不了他,只好由着他,先配合大夫进行保守治疗。 冯玉洁有了为郭仁安排后事的准备,第一件事便是往县梆子剧团打了个电话,想让邓凤羽来医院看看郭仁。剧团现在名声很响,经常性地在各县、区巡回演出,连剧团的行踪也找不到,更不要说找到邓凤羽本人了。 一个病人一旦准备等死,身体便会很快垮下来。郭仁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虚弱得任何话都不想说了。郭冀儿给他爸送来五盒叫作"餐包"的草本保健食品,每盒十袋,冀儿每顿饭把一袋"餐包"拌成稀糊一口一口地送到他爸嘴里,三天后,郭仁的精神明显好转,五天后就有力气跟儿子说闲话了: 冀儿呀,你一天三顿喂我这叫"餐包"的东西,倒是尽了你的孝心,达到了你的目的,却让我的辞世打算落了空,继续连累你们。…… 冀儿说,爸爸不要说这种话。我真地希望您能多"连累"我们几年,好报答您和我妈的大恩大德。您要是很快撇下我们走了,我会懊恼、悔恨一辈子的。父母健康,能够长寿,对儿女来说也是一种亲情享受,精神愉悦,…… 郭仁说,你说的倒也对,有了亲情,活着才有意思。五十年前,要不是跟你妈结婚,就我一个人顶着一顶右派帽子,我早自杀了。四十一年前要不是你的亲爸把你给了我们,让你当了我们的儿子,给了我们以巨大的精神的和道义的支撑,我也会跟你亲爸一样做出同样的选择。……冀儿,你相信宿命的说法吗? 冀儿说,我不怎么相信。 郭仁说,本来我也不信,但回忆起一件一件的往事来我不得不信了。人活在世上,总有一些宿命的因素在里面起着作用。比如说你和我的关系,就是上帝的安排,是一种缘分。再给你举一个例子:我在七十年的生命历程里,跟逢"七"的年头特别有缘分——一九三七年出生,一九四七年上学,一九五七年结婚并被打成右派,一九六七年被遣返回乡,一九七七年恢复工作,一九八七年开始寻找一位业余文艺舞台上的"明星",一九九七年退休,这二00七年呢,将是我大限已到的一年,…… 冀儿说,单凭您这"大限"的说法,这宿命论就不可靠。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的寿命普遍延长,那"大限"的说法岂能相信? 郭仁苦笑了一下:当然,事情总不是绝对的。再说了,事物总是互相制约的,你变我也变。事物间的互相制约决定了事物的发展规律,所谓"规律",就具有宿命的性质。…… 冀儿问,爸爸,咱不扯这深奥的哲学问题了。……爸爸,您刚才提到您追寻"明星"的事儿,难道邓凤羽在您生命历程里真地很重要吗? 郭仁说,是的,很重要。在长达十八年的时间里,我的脑海里经常闪现她的身影,难道不重要吗?如果是为了性,如果是因为喜欢美女,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大街上、单位里、身边、各式各样的娱乐场所里美女有的是,何必总惦记十八年前的那一个?显然,这里面存在着崇拜、赏识的因素。……关于那幅油画《受访的淑女》,原打算让你以后卖高价的,算是留给你的一份遗产,我又觉得这不太妥当,有点对不住人。这样吧,你可以长期留着,不想留了呢,你就交还给小邓本人,由她去处理。……人活在世上是靠多种精神力量支撑的,想成名成家、想孝敬父母、想培养儿女成才、想让街坊邻居看得起、想让朋友同事喜欢、想让观众和读者崇拜、想青史留名等等,全属于精神支撑。其中,亲情是最大的精神支撑。如果一个人没有了这些支撑,就成了空壳了,活着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冀儿说,所以呀,为了我,还有我妈,还有很多朋友,您应该好好活着,努力活着。 郭仁说,如果我长期臥病在床,受累的是你妈,这样我还不如早一点死了好,我死了后由你们伺候你妈;我要久病不死,你妈这个被伺候的人同时还要承担伺候我的责任,那就不胜负担了。为了爱一个人或更多的人,该死的时候就快点去死甚至可以说是最佳选择。 冀儿说,从您这几天的情况看,您会好起来的,您就努力好好活着吧。 郭仁说,是呵,这几天的感觉是不错。……冀儿,你曾建议我和你妈补拍一个婚纱照,以弥补历史的缺憾,我没有同意,说那没有啥意思,有点作秀的味道。不过,这两天我倒想和你妈照一个合影,不穿婚纱,而是穿我们一九五六年相亲时的衣服,再现一个"相亲照"。一九五六年我和你妈相亲的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阳光格外地灿烂,我的心里格外地纯净,脑子里充满了种种美好的向往。那一天可以说是我的"成人典礼"。你回家让你妈把我相亲那一天穿的那件蓝色的四个兜儿的干部服找出来,还有那条被你们叫作围巾的"围脖儿"也找出来——这是那个时候"晋冀鲁豫边区"年轻人最时髦的装饰;也让你妈把她那件大翻领的有着双排钮扣儿的还有腰带的列宁装找出来。我们就要拍这么一个合影,而且就以医院的白墙为背景,寓意是我们曾经单纯过,美丽过,也曾有过幸福的青春时光。…… 冀儿非常高兴:好呀。您好好吃"餐包"吧,再过三五天您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就给您和我妈照这个"相亲照"。 三五天后,"相亲照"或叫"金婚纪念照"顺利照成了,还放大了好几张,接下来,郭仁就拒绝食用儿子给买的"餐包"了,一直拖了二十一天,郭仁终于驾鹤西去了。 第十章 郭仁死后"一七",四十九岁的郭冀儿携妻子还带着正准备"考研"的二十三岁的儿子,到郭村的郭家祖坟上去给父亲烧纸,远远看见新坟上倒着一个小花圈,走近一看,小花圈的中间用透明纸锒着一张A4的打印纸,上面用二号魏碑体打印着如下的内容: 郭仁兄台: 人逢知己终无悔, 但愿来生为你脱。 仁兄,一路走好! 孤独的凤凰鸟 祭拜 2007年3月XX日 二00七年四月五日清明节完成手写稿 同年四月十四日完成打字稿,是为第一稿 同年四月二十日有大改动,是为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