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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子


  李家山既是山名,也是村名。
  千百年来,大渡河像一条绿色的长龙在山脚下游过,它汹涌澎湃,从高山峻岭中硬生生挤出路来,奔向长江,奔向东海。当年石达开,宋希濂被歼灭的哀嚎,都丝毫没有影响李家山的安宁和从容。山涧流水潺潺,树林竹林连绵成片,月落乌啼,日出云卷。
  但李家山几千年的睡梦被西部大开发的脚步惊醒了。
  成昆铁路复线,从李家山通过。铁路还在施工,却已经给李家山带来巨变。
  李家山以汉族为主,几乎全村都姓李。也有几户彝族,是上门女婿。阿舍是其中之一。
  今天阿舍新房子落成,在摆"九大碗"庆贺。"九大碗"是李家山自古的习俗,谁家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全村统统到场。因为山高坡陡,弄一块平地很不容易。阿舍家的院子还不算小,但只能摆下六张圆形席桌。大家就吃流水席,吃好了的站起来,要么站在空地上说话,要么去邻居家打牌,还没吃过的坐下接着吃。
  阿舍两口子忙着给大家发烟递水。妇女主任王婶在招呼座次。
  "三哥,三嫂你们坐这里。狗娃,你先起开,下一轮再吃。"
  她声音清脆,有影响力,没人不听。
  三哥叫李清贵,家里排行老三。五十多岁,中等身材。浓眉大眼,一脸络腮胡,皮肤本来不算太黑,被太阳晒成古铜色。三嫂个头不高,看上去精明能干。
  "三叔,谢谢你和三婶帮了那么多忙,敬你们,干一个。"
  阿舍两口子笑着向他们敬酒。阿舍三十多岁,按辈分叫他三叔。
  "说啥子谢哦"李清贵一饮而尽。
  李清贵朝新房子看了看:"恭喜啊,这房子修的不摆了!(四川话,意思是太牛了)。"
  这是一套三间两层的新房。合金门窗,外面还贴了淡黄色的墙砖,正屋门脸加了两根立柱,加盖了前檐。这是李家山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住宅样式。
  "三哥,你家什么时候修啊?"同桌李老幺在问。远房堂弟。
  "今年秋后吧。"
  房子怎么修,什么时候修,这是李清贵最近一直没有想好的问题。
  "三爷爷,我要敬你一杯,祝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这是李老幺的孙子莽娃。他只有四岁,长得虎头虎脑,却学着大人的样子,举着一杯橙汁,敬到了李清贵面前。
  "乖孙孙,爷爷和你干。"
  李清贵喝了杯中酒,一把抱起小莽娃,让他坐在怀里。
  "你把鸡腿拿给莽娃。"他对三婶说到。
  "谢谢婆婆。"莽娃接过鸡腿,自己没吃,忙着送到三爷爷嘴边。
  "爷爷不吃,莽娃吃,吃了好长高高。"
  "这个娃儿好懂事哦,长大了一定有出息!"三婶冲着李老幺夸奖道。
  "他长大了,像你们丑娃那样就可以了。"
  丑娃是李清贵的大儿子。李清贵有两个儿子,老大叫李刚,小名丑娃。李刚大学毕业,IT专业。先是在深圳打工,现在和同学打伙创业。老二叫李强,初中毕业,在成都当外卖小哥。
  谁都知道,李清贵家的老大有出息。这是老两口永远的骄傲。
  "三哥,赵书记要来你家,吃好了搞快回去。"王婶边接电话边冲这边喊道。
  "哦,就去。"
  李清贵的家就在阿舍家下面,顺着山坡下行,大概200米不到。走路也就几分钟的工夫。
  李家山所在的县,是国家级贫困县,有许多扶贫政策要落实下来。赵书记是县上下派来的驻村书记,三十岁不到,白白净净。
  李清贵刚走上回家的路,就看到赵书记远远地站在路边。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赵书记面前:"走,家里坐。"
  "嗡,嗡,嗡"家里的大黄狗看见生人,立即上岗值班。
  "你是不是?"李清贵忙着把它赶开。大黄狗听话地跑到墙角,吓得几只觅食鸡扑着翅膀躲进竹林。
  "老李啊,我这次来,是给你们再宣传一下政策"他们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赵书记边说边晃着手里的笔记本。
  赵书记开门见山,他已经来过两次了。
  "我们是有扶贫指标的,今年年底全县脱贫摘帽。你这房子,夯土墙开了几道缝了,你不修,一是我们完不成任务,二是你们住着好危险啊!哪天垮了,怎么了得?"
  李清贵的家是L型四间瓦房,三间正房,拐角是一间厨房,接着厨房是两间矮一点的杂物间,放些柴草农具什么的。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夯土墙,木结构挑梁,前后伸出一米多宽的屋檐。由于年代久远,木梁黝黑,墙体已有明显三条裂纹。
  其实,县里的扶贫政策,李清贵是清楚的。凡是翻修新房的,政府每户补贴三万元。另外政府免费提供电冰箱洗衣机彩电三大件电器,还送给一套新家具。这真是盘古开天第一次啊。
  他犹豫的是,要修,就得修三层。一层给老大,一层给老二,最底下一层自己两口子住。可修三层需要十七八万,钱不够啊。
  "谢谢你赵书记,让你操心了。房子我是肯定要修的,想修个三层楼,就是钱还差点。我和娃儿们商量一下,抓紧定下来。"
  "年底前一定修好啊。政府年底脱贫验收,你可不能拖后腿啊!你抓紧定好,三层不行就修两层,两层不行就修一层。"
  "反正要砖混结构,才能达标哈。"
  "政府这三万块补贴,明年就没有了。"
  "你定下来,我帮你办手续哈。"
  赵书记不厌其烦,非常负责。
  送走赵书记,两口子仔细盘算起来。政府补贴三万,成昆复线占地赔偿四万五,存款有两万多吧。大概有十万,修三层的话,差个七八万。
  李清贵拿起手机,拨通了老大:
  "我还是想翻修一下房子。政府补贴三万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你实在要修就修吧,不要考虑我。我不得回来了。"
  "你们年轻时在外面闯,老了还是要落叶归根的。"李清贵不会轻易放弃。他的上一辈和同辈都有在外闯了一阵又返乡的实例。
  "归什么根?我还在想,条件稍微好点,把你们二老接过来享清福呢。"老大这话不假。他在深圳工作九年了。在那边结了婚,买了房,生了个女儿都五岁了。老大媳妇是他的同事,湖南人,家里又是独生女,湖南娘家也给他们留了一套新房。
  再找老二。
  "老爸,你修什么啊?不是给你说过了,不要修了。我要在成都安家,房子都看好了,要交首付。还差点,打算找你要呢。"
  老二跑外卖一个月能挣五六千。谈了个对象,是餐厅服务员,一个月也有三千左右。这个收入在成都还算过得去。小两口打算交个首付就结婚,他们的梦想是要让自己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一样生活成长。
  "你看看全村还有几家没修?你让我在村里怎么抬头?"
  "你该为我们想想啊"
  "我怎么没为你们想?你一层,你哥一层。"
  "你在说啥子哦,哪个会跑回来住?"
  电话挂了。
  哎,娃儿大了,翅膀硬了。
  "我说他爸,要不我们先修两层。等攒够了钱,再修一层。"李清贵的爱人叫张秀英,从年轻时就对自己的男人很崇拜。
  这样算来,只差两三万。让他们哥俩一人出点,问题就解决了。
  老大同意了,姿态像个大哥:"老二还没结婚,让他出一万,我出两万。"
  老二没办法,也把一万打了过来。
  这事就这么定了。赵书记帮着办手续,李清贵两口子开始忙着准备修新房的物料。
  这两口子本来就是勤快人。李清贵年轻时也想出去闯闯,怎奈家有老父亲身体不好需要照料,抽不出身。前年老人去世了,自己也快六十了,虽然身体依然硬朗,也还是不打算出远门了。其实家里也没地可种了,修铁路占了些,靠山顶的旱地被退耕还林了。就剩下房边上的三分地,种点蔬菜自家吃。平时李清贵就在附近打点短工,张秀英上山挖些竹笋野生麦冬什么的卖,所以也有少许积蓄。
  李清贵的家离大渡河岸边码头有400米左右,这是李家山离码头最近的一户人家。乡政府在河对岸,去那里买东西或者出门办事都要乘坐渡船。票价有政府补贴,一人一次一元。门口世世代代先人们走过的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被政府去年修的水泥路替代了。这为李清贵搬运物料着实提供了不少方便。
  听说政府计划修一座横跨大渡河的大桥,说了几年也没动工。如果修好了大桥,就更方便了。村民们饭后也会议论:要是让你当县长,修桥的可能性也不大,山上的人确实太少了,除非钱多得没地方花。
  李清贵修房子,是等不得这座大桥了。还是一船一船慢慢搬运吧。
  红砖,瓷砖,门窗,钢材,水泥,木材等等。村里有在家的劳力,会主动下来帮忙,要是没有,他们就两口子一点一点往上搬。像是蚂蚁搬家,不急,有得是时间。
  转眼到了秋后。
  所有物料几乎要准备妥当的时候,李清贵的腰出问题了。可能是扭伤。老大打来电话,让停一下工作,必须去医院检查治疗身体。
  张秀英搀着他心目中的英雄,先坐渡船,再坐山间微型面包,再坐长途汽车,三十公里的路程,折腾了四个多小时,终于赶到县人民医院。检查结果,腰肌劳损。
  在医院只住了一天,李清贵无论如何也要出院。他强撑着站起来,拿了点口服药和几贴膏药回到了家里。他惦记着房子。
  在家休养了几天,可以自由走动了,他决定开工。自己是不能干体力活了,但尺寸,质量,借工具还工具还是要面面俱到的。村里能来的都来了,张秀英张罗着伙食。拆旧房建新房,很快,一楼一底的新房子矗立在原来的地方。
  从码头对岸回头向上望去,一条湾转的水泥路时隐时现,最终消失在山林之间。翠绿的是竹林是松柏,金黄的是银杏是青岗,还有成片的红叶互映其中。李清贵乳白色的新房首先映入眼帘,房顶上太阳能热水器清晰可见,下层被房前的竹林遮住了大半,再往上是李老幺的新房,他家和阿舍的房子从绿茵中探出米黄色的头。远处还有几家房舍错落有致,却被一层薄雾遮掩着朦朦胧胧的。半山腰铁路施工队的彩旗和大红的标语横幅,透过朦胧,迎风飘动着,显得生机勃勃。真是人间仙境啊,这是大自然对李家山先民们不惧艰险顽强生存精神的馈赠。
  李清贵把政府给的电器和家具搬到二楼,等孩子们回来用。自己和老伴用原来的旧的。一切就绪,可以请政府验收了。
  政府来验收之前,赵书记先来了。他工作总是这么细致,生怕哪里还有什么纰漏。果然,确有不妥。
  "我说老李啊,你是怎么回事?新家具呢?新电器呢?"
  "快搬下来哈,这是政府工作的成效,要拍照的,明白吗?"
  "是是是!"老李答应道,"放心,今晚换到一楼"
  "沼气设备怎么放在这里?没用上?"赵书记指着狗窝旁边的沼气设备问道。
  "我们人少,屎尿少,又没养猪,发不出沼气,所以就没用上。"这次政府抓环保,给每家每户发了一套沼气设备,铁皮做的,外形像是小粮仓的样子。不过全村除了两家养猪的,都没用上。
  "哦,这次是验收房子。下次想办法用上哈。"
  "嗯嗯,谢谢书记,谢谢政府。"这是心里话,绝对没假。
  就这样,李清贵舒服地住进了新房。唯一遗憾的是少修了一层,孩子们回来,老大老二总是要摆平才好。不过老婆说得对,我们还能动,自己挣钱攒钱,早点加盖一层就是了。
  最近李清贵调养腰伤,没有出去干零活。也该好好享受一下新房。
  时间久了,心里空落落的。他时常会想起和老乡们在一起干活的时光。在一起喊劳动号子,在一起家长里短,还有那个胖女人,说几句打情骂俏的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还要想到两个儿子。
  "三叔,我去收橘子,你帮我带一会儿莽娃"这是李老幺的儿媳妇翠平。李清贵非常乐意这个差事,他随时为这个远房孙子准备着零食和玩具。李老幺和儿子都在铁路工地上打工。
  "叫爷爷,爷爷给你吃糖。"
  "三爷爷,三爷爷,莽娃听话,莽娃长大了给三爷爷买糖糖。"
  "不准叫三爷爷,要叫爷爷"李清贵经常想,这个聪明的小家伙要是自己的孙子该多好啊。
  老大已经有个女儿了,五岁了。李清贵想孩子了就视频一下。可是孩子说听不懂四川话,每次视频都不欢而散。虽然五官长得像极了他们李家的模样,可怎么也亲不起来。
  天都黑了,翠平还没忙完,忙完了才会接莽娃的。
  "开饭喽,莽娃,过来陪爷爷喝酒。"
  从年轻时,李清贵吃饭都要喝两口。莽娃很听话地坐上桌子。李清贵把好吃的菜夹到孩子碗里,不自觉得用筷子沾了沾杯中的白酒送到了莽娃得嘴里。老大老二小的时候,他们的爷爷就是这样教他们喝酒的。
  没几下,莽娃得小脸已经红霞飞了。
  "三叔,我接莽娃回家了。谢谢呦,帮我带了这么久!"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在这里吃吧"三婶招呼着。
  翠平走近饭桌,看见小家伙醉眼朦胧,又闻到一股酒气扑鼻而来,一把抱过莽娃。
  "三叔,他这么小,你怎么能灌他喝酒?以后读书不得行你管啊?"刚才还高高兴兴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三婶很不好意思冲着老伴吼道:"这个死老头子!"
  看着翠平的背影,李清贵想,我们老大从小就这样喝酒,年年考第一呢。
  李清贵天天盼着过年,过年时孩子们都要回来。一家人在新房子里一起喝酒,一起说说笑笑,自己费劲修的新房子也就发挥作用了。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老大说了,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公司过年要赶个国际订单,不仅自己不回来,还要老两口去深圳团年。老二说今年要和女友回广元过年,也不回来了。
  "那我们各过各的,我要在新房子里过年!"
  老大见没有效果,就动员大媳妇不停地电话视频,说过了年叫老爸在深圳治病,好得快些。最主要的是他们事业刚起步,春节他们两口子都要加班赶订单,让婆婆过去帮他们带带孩子,算是对她们事业最大得支持了云云。
  老两口你看我,我看看你,不得不去啊。想不想儿子?想不想孙女?娃儿在外打拼不容易啊,我们唯一能帮的恐怕就是带带孩子吧。
  他们把大黄狗寄放到王婶家,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李老幺,临走时嘱咐道,这几只鸡你们帮着看一下,过年就宰了吃了吧,省心。
  过了渡口,李清贵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新房,就觉着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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