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盛源 肖大齐 说明:100年前,在合江县发生了一件非常重大的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即配合辛亥革命而发生的同志军"合江围城"。围城100多天,迫使清政府最后一个合江县令黄炳燮反正。这场革命有力地打击了腐朽落后的清政权,是辛亥革命在四川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市作家刘盛源、肖大齐为了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合写了长篇小说《1911。合江围城》,最近正式出版。我们将该小说有关章节进行整理压缩过后,选载几章,以餐读者。 一场风云在山间酝酿 大漕河的水清凉得透骨,连绵起伏的青山和两岸的翠竹倒映在水里,江水显得更绿了。进山的小船上船工吃力地向上撑着豪杆(竹竿),船上虽然没有装载过重的货物,但仍像蜗牛一样在爬行。只有那些下水船和竹筏子漂流得很轻松,尤其是在滩口上一冲而下,既快捷又潇洒,很有观赏性。 在河沟的左侧有一条进山的小路,驮马铃声叮当,在秋阳的陪伴下,马帮们从合江马街出发已经走了快一天了,他们把衣服或搭在肩上,或放在马鞍上,显得十分疲倦。 "王老幺,你龟儿子吼两首山歌嘛,把瞌睡虫给大伙撵跑嘛!"说话的是走在中间的马帮领头的,人称胡五爷,他家住福宝场上,有七八匹马专跑合江到天堂坝这条路。 "今天中午在幺店子任家坳才吃一个猫儿头(一碗饭),肚皮早就空痨痨的了,吼不起了。"走在后面的王老幺有气无力地说。现在胡五爷要叫他扯着嗓子为大伙唱山歌,他不想唱。 "兄弟,唱两句吧,我这里还有馍馍,拿去吃了唱吧。"走在马帮最后面的是两个陌生人,他们过了任家坳才碰到的,说是新殿人,是到福宝会袍哥的,年龄稍长点的是位穿白短褂的人,长得体强身健而不乏儒雅气,一路上都给大家聊着眼下穷苦人的生活,不断地骂那些贪官、昏官。王老幺不好意思要别人的白面馍馍,但穿白短褂的硬是强行塞在他手里,他只好接了,一个馍馍下肚,精神来了,他果然唱了起来: 大漕河水清又清,好男儿就不当兵。 兵匪自古都遭骂,抢人杀人黑了心。 大漕河水长又长,穷人最爱亲爹娘。 不孝就要遭雷打,世间最恨无情郎。 这王老幺天生一副好嗓子,歌喉嘹亮,原生态的唱法在河谷里回荡,也不知他从何处捡来的歌词,穿白短褂的人听了边拍掌边叫好,只是补充了一句"当兵要看当什么兵"。胡老五拧回头,斜睨了白短褂一眼,他把马缰绳交给一个兄弟牵着,走到最前面去,与一位络腮胡神秘地低估着什么,然后又走了一程,来到一个岩口处,胡五爷吆吼一声,叫大家坐下来歇口气再走。 王老幺叫道:"本身就没有好远了,还歇啥子稍呵!" "你龟儿子不听招呼是不是?要走你一个人走嘛!"胡五爷盯了王老幺一眼,大家都按他的要求坐下了。两个自称新殿来的同路人也在荔枝林边的两块大石头上坐下了。 "这儿是哪个地方啊?好多好多荔枝树呀!到福宝还有多远?"白短褂问身边的王老幺。 王老幺抢着说:"全合江县的人都晓得,大名鼎鼎的甘雨莲花岛荔枝母本园啊,母本园有150多亩10来个品种。什么晚熟品种大红袍、妃子笑、陀缇、楠木叶、带绿都有!" 他讲了一番荔枝后,又不满意地悄悄说着粗话。"再倒两个拐就到福宝了,歇个毬。从来没在这里歇过。"白短褂看见胡五爷也开始裹叶子烟,边裹边与两个赶马的青年后生咕噜什么,然后又见他和络腮胡向自己这边走来。 "先生,借个火嘛。"胡五爷到面前来对他说。 "对不起,我没抽烟。"白短褂礼貌地回答。 "有片子吗?" "没有。"任大容明白他在问自己,是不是袍哥。 稍停片刻后,胡五爷又问:"你看那边是啥东西?"他用手指着来时的方向。两个陌生的同路人将头偏过去看,但什么也没看到。正在这时,大个子络腮胡从侧面将一个麻布口袋向穿白短褂的头上笼罩下来…… 另一位年轻后生,还没回过神,就被胡老五擒住了。 "你们要干啥子?"小后生又叫又跳。两个吆马儿的向前将他捆了个结实,又用块汗帕子把眼睛给蒙了。小后生还在不住地叫骂,"光天白日的,要抢人吗?" 令马帮人搞不懂的是年龄稍长的穿白短褂的规规矩矩,一点也不反抗,也不吱声。 "贾大汉,把口袋捆扎实点。"胡五爷吩咐络腮胡贾大汉。 "容叔,你在哪里?你怎么不说话呀?"小后生大声疾呼。 容叔开口了:"就让他们打整(惩处)吧,没事。"语调平静而祥和,好像他没被抓住一般。 "为什么要收拾他们?"王老幺有些不服气。 "这两个家伙是探子,逃不出我的眼睛!"是胡五爷在讲。 两人被抬来放在马鞍上,并用绳子捆好,马队又前行了,在山边的崎岖路上继续撒下铃铛声。 福宝场依山傍水,五桥相通,三水相汇,镇周青山翠迭,河岸绿竹摇风。回龙街是全镇保存最完整的一条古街,排排吊脚木楼随山势起伏,错落有致。房舍多为明清风格的木结构建筑,灰瓦、白墙、青石板的天井,间有回龙桥、三宫八庙等古建筑掩映其中。 街正中间也是场镇最高处、最热闹处,袍哥的香堂(又称为公口、码头)就设在这里。平常三教九流都在这里喝茶,但最近几天只准参加了袍哥的才能进出,门前有两人把守着,不准闲杂人员进去,因为智字袍哥大爷韦羽仪这几天都在轮番召集兄弟们聚会,进行秘密讲演。 韦羽仪,赶过马,弄过船,学过阴阳算过命,舞枪弄棒非等闲。在当地很有影响力,当了袍哥大爷后,不仅在大漕河一带有名气,在小漕河、高洞河、赤水河上也是响当当的。只听他说:"弟兄们,回去多动员点老乡参加我们智字袍哥,只要本人身份是清楚的,愿意遵守我们的规矩都可以入会,已经嗨了袍哥的,回去加强练武,等着听惊人的消息,到时有啥行动,可别拉稀摆带……"有人进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立即宣布散会。 韦羽仪听说红旗管事胡老五捉住了两个可疑人,决定亲自去看看,如果真是探子,他要挖他们的眼,剖他们的心,抽他们的筋,丢到大漕河里去喂鱼。 在刚进场口的一间屋子里,两个被绑的可疑人被捆在两根柱子上,小后生埋怨道:"龟儿子些,把手都给我捆麻了。容叔,他们是嗨了袍哥的,怎么都要抓我们?" "你怕啦?一会儿他们就会把我们俩当上宾。"容叔说话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门开了,进来了三四个人。 韦羽仪见了穿白短褂的,转过身推了胡老五一下,老五差点被推倒,韦羽仪恶狠狠地问:"这就是你抓的探子?快给老子放了!"然后向前一步,丢了一个拐子礼,"他们有眼无珠,任先生受惊了。"他转过身对胡老五说,"这就是我常给你讲的任大容任先生。" "没啥,没啥,我倒想请教一下胡五爷,为什么把我俩当成探子了?" 胡老五听说面前这人就是任大容,大吃一惊,慌忙下拜,连说:"小的有眼无珠,得罪了先生。我该死。"并说明了要绑架二人的原委: 原来在路上,任大容在他的合江话中偶尔掺杂着些北方语,新殿人怎么会谈这种话?而且他不亮单张草片就不住地打听袍哥的事情,问王老幺袍哥这段时间开会没有,有多少人参加,于是引起了胡老五的疑心,又见他拿出白面馒头,而且说馒头是"馍馍",这不是北方人是什么?合江人哪有说馍馍的?眼下有几个人吃得起馍馍?于是便认定了这两个人是探子。 经胡老五这样一解释,任大容和韦羽仪都哈哈大笑。任大容说:"看来不该怪胡五爷,我从日本国回来这么久了,还有些北方官话没丢掉,难怪今天吃苦了。他问我有片子没有,我也说没有。我们是自讨苦吃,活该,活该!老五刚才被白推了一下,我任大容给你赔罪了。"说着拱手表示歉意。 什么是片子? 也就是袍哥的证书,叫"公片宝札",没有片子的大都是山上绿林的哥弟伙,俗称浑水袍哥。 胡老五不好意思地说:"在路上你又不说你的大名,早知是任先生,我们恭维巴结都还来不及呢!" "好好好,真是梁山弟兄——不打不相识。"任大容拉着胡老五的手,又将一同来的小后生,远房侄子任少基介绍给大家,然后与几个人一起走出这间屋子,到堂馆里去了,这时天色渐暗,有的铺子开始掌灯了。 韦羽仪上月经同盟会负责人王锐介绍,与合江大河哥老会龙头大爷王维萼在先市码头会见过任大容,几人长谈了半夜,任大容从日本回四川后,遵照孙中山指示,在成渝一带秘密联络哥老会准备武装夺取清王朝政权。他从康梁变法失利讲到泸州袍哥舵把子大爷佘竟成遇难,把孙中山准备如何拯救中华讲得头头是道,让王维萼和韦羽仪下了决心,要推翻满清统治,建立共和。韦羽仪当晚就邀请任大容有空到福宝来讲演。没想到,任大容没先联系就只带了一个年轻人来了。 任大容说:"我已经和王锐分了工,他负责东乡,我负责西乡。按理我不该来,我这次来主要任务不是讲解革命道理,我是想会王锐兄。" 韦羽仪说:"你来得不巧,王大哥昨天到两河(南滩)、先滩、自怀那边去了。明天天堂坝里还有一批兄弟要来开会,请先生主讲,先生来多住几天,让我的弟兄们多长点见识。有空到沟里面去转转,看看夜郎古道,风景好得很。"韦羽仪与任大容聊着时,酒菜已经开始端上桌,他们边喝酒边聊。 任大容告诉韦羽仪:"现在这段时间除了秘密串联我们志同道合的弟兄外,还要开始抓紧枪械训练和武功训练,起义的事恐怕就是这十来天的事了。你估计你们这一支拐组织得起好多人?" "听王大哥讲,至少出一万人。"韦羽仪回答。 "越多越好,要把合江城围得水泄不通,要自己多准备点火药枪,还准备给你们发几条洋枪。现在要先把持枪的人选出来。" "没问题,这一带打猎的乡民很多,洋枪同火药枪的瞄准原理也差不多。" 任大容吩咐:"还要物色一些敢死队员,到时登城墙要用。" 他俩一直交谈到月亮已经爬到高空了,场上已经传来敲梆梆声(巡夜敲竹筒)方才结束。 任大容躺在客栈二楼上,秋风轻轻地吹打着纸糊的窗户,黑魆魆的山笼罩着神秘的夜,虽然他走了一天的路,照理该疲倦了,可是他无睡意,他在回忆自己最近几年的经历: 他出身在佛荫的新殿一个大户人家,于清光绪三十年东渡日本留学,眼界大开,结识了孙中山,不久加入了同盟会。与本县夏之时、泸县杨兆蓉等人在日本交往甚密。他立志要推翻腐朽的清朝政府,要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独立的没有外国列强干预的全新的国家。孙中山告诉他们,要把革命的发祥地放在长江中上游,要充分发挥四川哥老会的作用。并任命泸州袍哥舵把子大爷佘竟成为西南大都督,佘竟成在日本接受了任务后与熊克武、谢奉琦、杨兆蓉一起回川,先后在泸州、广安、叙府(宜宾)嘉定(乐山)发动起义都失败了,佘竟成还于今年二月在叙府被杀害了。他比佘竟成、杨兆蓉他们迟一年回国,在合江官办学校任学监。当时他在合江听到佘大哥被杀害的消息,气得一连几天饭不思,茶不饮,害了一场大病似的。他从佘竟成的几次失败中总结了两条教训:不发动广大民众,革命不能成功;叛徒出卖、麻痹大意也必然失败。为此,他专门给杨兆蓉和夏之时当面交换过意见。上半年,杨兆蓉从南洋回来,带来了孙中山的最新指令,要在今年底和明年初,要搞全国性的武装暴动,还是以长江中上游为重点,并安排熊克武负责川西、杨兆蓉负责川南、夏之时负责重庆和川东,孙中山还专门提到他,要他协助杨兆蓉解决川南问题。杨兆蓉分给他的任务是一举拿下合江,这样可以策应川东重庆和川南永宁道(泸州)的起义。最近他又到泸州与杨兆蓉会了面,一旦从日本购买回来的武器到手,合江、泸州、重庆就同时行动。并叫他抓紧做好袍哥工作。为此,他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与合江同盟会员王锐、王维萼、张彝仲、范朝枢等人部署了准备进攻合江的计划,并分头动员人,组织同志军,由王锐担任司令,他担任参谋长。 他在一种兴奋和难以预测的前景中度过每一天,今晚他又想着肩上的责任,他失眠了…… 天明了,大漕河的水气直往上冒,大山的岚气直往下降,从远处看,整个福宝场都笼罩在漂浮的雾气中,若仙山琼阁,似海市唇楼。任大容与任少基起床后在街上溜达了一圈,在香堂吃了早饭后,渐渐地就有天堂坝里面的哥老会成员陆续到了。 "他们怎么来得这样早?"任大容问韦羽仪。 韦羽仪道:"山里的人纯朴敦厚,很听召唤,喊早点,他们就不会迟来。" "我们外边就不行,聚会一向拖拖拉拉的。"任大容觉得还是山沟里的人好。 待大家都基本到齐后,韦羽仪给兄弟们丢了一个拐子礼。什么叫拐子礼,这是袍哥的见面礼节。福宝方面的是智字派袍哥,其成员职业主要是船夫、阴阳、道士、八字先生、买药者、跑堂者、游业者和农民,除农民外,他们都多少识一些字,也还比较聪明,见识较多,所以称为"智",但他们的社会地位与仁、义、礼三派比,是最底下的。大漕河里撑船的、赶马儿的实际上都是当地农民或游业者,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韦羽仪开始向大家介绍任大容: "这位就是我常给兄弟们讲的任先生,县里高等小学堂的学监。他几年前东渡日本,进过洋学堂,见多识广,为啥要反对满清,他讲得最清楚,我们请任先生给大家讲。" 大家没有鼓掌习惯,只是挺了挺胸,有的把叶子烟杆上的烟在鞋底上灭了,表示要洗耳恭听。 任大容从康梁变法讲起,讲义和团运动,讲八国联军在中国横行霸道,讲火烧圆明园,讲中国割了多少地、赔了多少款,讲孙中山的革命思路和计划。让这批山里人大开眼见。"弟兄们说我们该不该反对满清?"他最后一个问,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议论起来,开始表态了: "该,早就该反了!"。 有的说:"再不反,我们都只有穷一辈子了。" 有的说:"这米价天天涨,锅儿都揭不开了。" …… 任大容待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一阵后,他提高嗓子问:"去打县城,你们怕不怕,革命是要留血的啊!" 昨天那个胡老五站起来说:"只要是我们的老大发了号令,就是到阎王殿我们也敢去闯一闯。颈子砍了不就碗大个疤,大家都雄起就不怕!" "对,雄起!"一些人附和。那个叫贾大汉的声音吼得最响。正在这时,突然外面嘈杂起来,大家都把头调了回去看。 只听守门的两个弟兄说:"里面在开会,等会儿再进去嘛。" "啥子会有人命重要?你龟儿子付得起责嘛?"外面的人要往里挤。 "把他们放进来,我看是哪个家伙吃了豹子胆,敢在本香堂放肆!"韦羽仪站起来大声吆喝。 被放进来的人一见是韦大爷,慌忙便拜,口中说道:"一个时辰前,从岩上窜下来一股土匪,领头的是姜莽子,把天堂坝洗劫了,见东西就抢,见猪儿就牵,我们没有几个人,不敢与他们来硬的,只好驾了小船跑来告急求救。" 屋子里坐的几乎都是天堂坝的人,大家听说后都突然站起来,要回去报仇。韦羽仪见事情来得突然,看了看任大容:"怎么办?出了这样大的事。" "当然要把人心安抚好才行,我们先收场吧,今后有的是时间,而且我已经讲得差不多了。" 韦羽仪高声说:"我们一起马上到天堂坝去,摆平姜莽子干的勾当。" 任大容问来报信的:"他们杀人没有?" "人到没杀,光抢东西。" 任大容对韦羽仪说:"既然这帮人没滥杀无辜,看来还没有完全灭绝人性,也许是被逼上梁山的穷人,只要他们肯交还东西,可以把他们招纳过来,为我们打县城助一臂之力。" 韦羽仪听他这么一点拨,消了些气:"先生想得周到,可以试试,但这帮子人不知听不听招呼。你看需不需要给安定营讲一下。" 安定营是清兵驻守福宝的一个营。由于王锐在福宝一带威望极高,安定营的长官在王锐、韦羽仪的多次说服下,对清王朝已经有了二心,与智字袍哥打得火热,否则袍哥也不敢公开请人在场上聚众搞反清演讲。对面的几个庙子里都住着安定营的清兵。 "我看就不麻烦他们了,他们出面有时反而不好干。我和你一起去,尽量往好的方面解决好这件事。" "这样也好,凭先生的见识和名气,当个中间人,调停一下,姜莽子也许会改邪归正。" 一声紧锣密鼓,一会儿,福宝场上就聚集了三百多袍哥,都操刀持棒,赶到场中间来,连同天堂坝来的三百多人,分水陆两路出发了。 韦羽仪带着大部分人走旱路。任大容与任少基坐在一艘小船上,逆流而上。船上左插青龙旗,右插北虎旗,船工们为救自己的窝子,用尽了劲,喊着号子,奋力向上划。 任大容对土匪抢钱粮一点也不紧张,他甚至觉得姜莽子一伙人正好帮上自己的忙。加上有安定营,他对攻打合江充满了信心。他走出舱外,伫立船头,大漕河岸两旁青山,大漕河里险滩激浪,一场风云在山间酝酿…… (后来经过任大容的调停,这支土匪武装也愿意下山一起参加攻打合江,组成了浑水袍哥) 围城动员令 1911年11月14日(清宣统三年辛亥农历九月二十四日)这天拂晓,在通往合江的几条要道上,无数血性汉子在疾驰,他们穿着不一,有的穿着黄色军装,戴着军帽,有的穿长衫,有的穿短褂,有的头上包着白帕子,有的头上带着斗笠草帽;他们手上肩上都有家伙,最起眼的是长筒洋枪,此外大多是鸟枪、长矛、大刀、锄头、扁担、青冈棒、白蜡棍。有少量人骑马,其余都是穿着草鞋跑。说它是部队,装束又太混乱,说他是土匪,个个又面带善意,不抓捞骗吃。在地里干早活的农民,在田坎上割牛草的小娃娃都用惊诧的目光望着这些人,偶尔还能认出一两个熟人。"他们要去干啥子?"这是多数人关心的,也有的老者说:"他们是到合江去造反的。" 天明,在先市的赤水河边码头上,也聚集着几百名同样装束的人,他们在急急忙忙地上船。码头上有二十多条大大小小的乌蓬船,为首的一位打扮得像将军模样,他在不停地给传令官交代着什么。 "报告支队长,还差三十多人未到。"一个传令兵双脚一并,给支队长敬了一个礼。 "主要是哪部分的?"支队长皱了皱眉。 "主要是三大队的。"传令兵回答。 "他妈的,农民杂牌军涣散贯了,如果全部人都这样,还革什么命。"他显然有些不高兴,又补充问了一句,"袍哥大队到齐了吗?" "报告支队长,全到齐了。"传令兵又一个举手礼。 "袍哥的纪律就是要不同点。留下一支船在这里等候,其余——开船!" 支队长手向前一挥,传令兵将腰杆上的小旗子取下来一招,长声吆吆地大吼两声"开船了——",各条船取了跳板,拔出豪杆将船撑出,然后架上绕片(船桨)开始出发,江边瞬间只留下一条船。 时下正是秋冬交替时节,江水正在缓缓地退,江面上有一层薄薄的晨雾,支队长站立船头,遥望下游,秋水共长天一色,烟波与峻岭相依。中国的大好河山再不捍卫,将落入帝国主义列强手里,清朝腐朽,气数已尽,只有靠我们这帮人取而代之。他有种激情与冲动,可惜他学的是拳脚,不会像任大容那样会吟诗,否则他也要文绉绉地吟上两句。 再说留在先市码头上的那只船,陆陆续续地上来了一些迟到的农民同志军。中队长问:’ "床(船)都开了弄逑久了,狗日些懒过(怎么)弄暗(这么迟)才来。" 有的说昨晚睡不着,半夜睡着了又不晓得天亮了;有的说我家没有公鸡,不晓得天亮了;还有的说,我妈不要我来,我等她喂猪去了,才脱身的。总之理由繁多,花样百出。正准备开船,突然岸上高喊: "等一下,还有一个!" 大家看时,是弯头的胡二娃,他拿了一根青冈棒棒,飞似地朝码头上跑来。他刚跳上船,船就开了。 "你龟儿弄逑近,捆个(怎么)都搞不赢?"有人责怪他来迟了。 他还在踹粗气,解释道:"我妈不、不要我去,她、她追来了……" 这时码头上传来哭喊声:"二娃,你捆个不听妈的话啊,你给我回来——呜——"其声凄切。 船上有些人大概是被哭声感动了,有的叫胡二娃干脆回去算了。连中队长都问他上不上岸。可他坚决要和大家一起去,中队长只好叫继续开船。 秋风习习,江水翻卷,船离码头越来越远,哭泣声渐渐消逝。 在大漕河中游的山路上,一支两三千人的队伍也在匆忙赶路。按约定王司令与任大容分别从福宝和尧坝、先市分两路出发,在午饭后赶到合江城南会合。 智字袍哥首领韦羽仪骑在一匹枣红马上,不时地回头望望后面的弟兄们,催促大家跟上。 快吃午饭了,东乡的同志军已经陆续到马街了。从小漕河方向来的人比福宝方向来的还早半个时辰。赤水河边有几十条船,但要摆渡过河,这好几千人半天也过不完。因为小漕河方向也到了两千多人。 王锐把昨天就考虑好的方案提出来,命令将十几只船搭成浮桥,在等候期间各大队抓紧埋锅造饭。 午饭过后,东乡的同志军都陆续从浮桥上过了河。与西乡的几支同志军队伍都到齐了,白米、望龙的也从长江北岸赶来了。在城西南的小山下面有个校场坝,刚天亮,就有人在周边活动,这些活动的人都是王锐和任大容预先安排好了的,主要是监视清军动向和接迎先到的同志军并在附近民房中掩藏好了几架竹梯。现在王锐和任大容、张彝仲、范朝枢等人都到齐了,他们都是同盟会会员。让大家感到惊奇的是这几个人今天都把长辫子剪了,大家看起来有些不习惯。从小山后突然冒出一万多人,手拿刀刀枪枪,还举着旗帜,王锐站在校场坝前的一张桌子上提高声音喊: "兄弟们,告诉大家一个最新的好消息,一件大事——上个月,孙中山领导的武昌起义已经取得胜利!现在我宣布,合江同志军正式成立了!我们要彻底推翻腐朽无能、丧权辱国的满清王朝,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家,我们从今天开始,就是一起革命的同志,同生死,共患难,不拿下合江城绝不收兵!"他的动员令简短而有力,由于声音过大,最后两句显得有些沙哑。下面有的人听清楚了,有的人根本没听清楚,大家都"啊,啊,啊——"地跟着吼叫,有点震耳欲聋的感觉。 王锐又大声说:"现在我们宣誓!" 任大容等人叫大家举起右手,跟着王锐念:"我是同志军,誓死反清,同建共和,革命到底,永不叛变!"远处的人只听到嗡嗡声,有的举手,有的没举手,不知念了些什么。 宣完誓,任大容也站在桌子上高声说:"现在我们按照王司令的命令,各就各位,把合江城围个水泄不通,不要放掉了县官黄炳燮!大河袍哥的弟兄们要把住长江和赤水河口!" 在校场坝的边边上,有好几户住家,也有一些胆子大的出来看稀奇。有人认出了是任大容,说: "那不是官办高等小学堂的学监任先生吗,怎么也出来造反了?真是古怪。" 有人接嘴说:"这个年头古怪的事情多,好多人把鞑鞑儿(辫子)都剪了,到洋不土的。你看,台上那几人不都是短头发吗?" "喊你剪,你干不干?" "我不干,除非大家都剪了。" "你看,还有那么多读书先生,是哪里来的哟?" 在他们议论时,同志军的誓师会已经结束了,大家在头目的带领下,推着冲车(冲撞城门之用)、云梯(登梯处有保护屋)和攻城塔把南门与西门城墙围住了。韦羽仪的队伍只派了几十个人来参加誓师大会,大队伍都在马街河边上和赤水河两岸,与先市袍哥一起完全控制了赤水河,把住了东门。 在长江上已经聚集了大大小小几十条船,还有不少木筏、竹筏,他们大多数都是合江境内长江边的船工(尤其是白米、望龙、白沙较多)。他们在河坝头把县城北边围住,为首头领是大河袍哥大爷王维萼。他也是川南哥老会中威望极高的人,与今年初被杀害的西南大都督佘竟成是好哥们。他的任务是不准县令从长江上逃窜。 合江县城,四面都是用石头垒成的坚固的城墙,用一架楼梯是攀不上去的,在同志军还没聚会时,城里就已经发觉要出问题,县令黄炳燮就下令,不能轻易放弃城池,要与叛军反贼血战到底。现在城上已经布满了防守的清军。他们不仅有刀、抛石机(又称为回回炮)、弩炮(既可以发射矛箭,也可以发射石块),还有洋枪真炮。只是炮太少,而且炮弹不多,还没等他们把炮安放好,同志军的誓师大会就结束了。否则,几发炮弹打在校场坝里不知要结束多少人的性命。 王锐一声令下,攻城开始了。 同志军像蚂蚁一般往前涌,跑在最前面的是尧坝敢死队的,他们抬着竹竿绑的云梯往前冲,眼看就要靠近南门了,可是上面枪响了,回回炮也在发射,云梯还没搭上去,人就被击毙了。同志军继续往前冲,有两架梯子预先安放在墙边的百姓家里,他们沿着城墙根跑了几步,将梯子靠着了墙,可是同志军离他们还有好几十步远,当他们朝这边冲过来时,城墙上的火力也集中在这边了。同志军完全被暴露了,当即就死了近百人。有几人刚上梯子,就被乱枪击毙。城墙上的弩炮手对准城墙脚的同志军急促发射,同志军头破血流、哭声一遍。 王锐见状不对,强攻要吃亏,给任大容交换了一下,下令立即停止进攻,命令撤退。 在县衙,这几天黄炳燮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前几天他就听说王锐、任大容在先市、尧坝、福宝等地秘密串联,要动员袍哥和其他乡人造反,他怕把这个消息张扬出去会引起全县骚乱,于是一方面封锁消息,一方面组织应对举措。他向永宁道(泸州)刘朝望发了可能事变的信函,又派人到重庆去添购枪炮,同时加强了现有清军的军事训练和城内巡逻,每天早早地就关了城门,警惕有叛军化装混进城来。 可是,同志军来得这般神速,有这样多的人,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开初想,几个同盟会员只不过是几只小泥鳅,翻不了什么大浪。可是从眼下的情况看来,不仅是大浪,而且是巨浪,搞得不好自己的老命都保不住。可是他没有想到弃城逃跑,他要忠于朝廷,是大清朝廷让他当上了县令,让自己光宗耀祖,无限风光。作臣子的,应以死报效当朝皇上。 他正在大厅上来回走动,师爷来向他禀报,说刚才守门的衙兵在门口接到一封弓箭射上来的信函。是写给黄县令的。 黄炳燮拆开一看,双眉紧锁,他看后交给师爷看。 这是一封敦促黄炳燮的投降书,大意是只要黄炳燮反正,站在同志军这边,交出税银,可保家族平安,而且仍然可保持现有职权。 "他们太猖狂了。"师爷明白黄县令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所以这么说。 "他们不是冲着我个人来的,是冲着大清的江山来的,我们要坚守城池,为国效忠!"他从师爷手里接过劝降信,用纸捻烧掉了。 "走,和我一起到城上去看看。"衙外备了两抬轿,两人上了轿,街上突然闹嚷嚷,黄炳燮轻轻掀开轿帘一看,是一些百姓被官兵驱赶着,这些百姓带着大包小裹,一看他就明白了,是百姓们怕打仗,想逃出城躲避战祸,被驱赶回来了。 他下轿先上了南门,这时同志军正在集会,校场坝那边黑压压的一片人,起码有三四千同志军吧。 他命令:"他们可能要从这里攻城,把洋枪集中到这边来,严阵以待!" 话刚说完,同志军就呐喊着冲过来了。 黄炳燮亲自指挥与同志军血战。 没想到同志军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被击退了,丢了近百条尸体在外面。几架梯子也横倒在地上,梯子上全是鲜红的血。冲车和攻城塔根本没排上用场。 有不少同志军来抢尸体,守城将官牛金刚叫开枪。黄炳燮说:"别开枪,要节约子弹。死尸就让他们拖回去吧,留在外面看着也心烦,还会染病。" 同志军见城上没射击,也就大胆拖尸体。 城外是山坡,远处是少岷山,山坡下面有一些密集的房子,房子直通城墙边,看不见同志军有多少人,他估计同志军目前就躲在这些民房里和山上树林里。他对守城的军官说:"你这里太危险了,因为他们掩藏在小山上,山又与民房相连,一直连在你城下,他们要攻城,这里一定是重点,要加强兵力,小心防范。" 黄炳燮见同志军开始分散,往东西边去了,怕其他城门有失,他决定到其他几道门看看。他离开了南门,又沿着城墙到了东门,这里靠近赤水河,只见河边上全是木船,船上插着同志军的旗子和哥老会的五花八门的旗子。有敲锣的,有击鼓的,就是没人敢来攻城。 边走边问守城的将校发现问题没有,守城将官回答:"南门打响后,他们只是在外面吼叫,没有攻城,这里城高,目前还没出现大的动态。" 黄炳燮离开了东门,又向北面走去,北面是一泻千里的长江,此时江水退了不少,河坝宽阔,他知道这里是大河袍哥王维萼的地盘,他平常待王大爷也不薄,这几年过年过节都请他到自己府上作客,待如上宾,不知他为什么也会跟着同盟会造反,他有些想不通。眼下长江边的大小船只被他控制了,他竟然在河坝里搭建草棚,看来是想长久与本县令对着干。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只要合江这次没被你们攻下,本县令就要收拾你。 他这样想着,默默地离开了北门…… 他们又转到西门,见远处汇聚了不少同志军,也在敲锣击鼓。 师爷说:"他们在等谁呀?好像在等谁发布攻城命令似的,这帮毛贼看来也是胆小鬼,扯旗放炮,雷声大,雨点小,好像是闹着玩的一样。" 黄炳燮摇摇头:"你不能说他们是‘闹着玩的’,一定是还有更大的阴谋在后头,也许他们的枪支弹药还没到齐,也许刚才他们在南门吃了亏,新方案还没出台,我们不可轻敌,麻痹大意。" 黄炳燮向守城的兵将作交代:"要多准备些柴草,他们如果用楼梯攻城,你们就居高临下,要多用抛石机向下砸石块,同时把柴草点燃丢下去,给我砸死、烧死这些同志军!一定要节约子弹。" 天色渐暗,乌云在城上盘旋,洒了几颗雨滴,看来要下雨了。 城内城外乱纷纷 在南门桥下边有条街,叫下河街,离长江最近,是一条寻花问柳的街道,一字型地排着十几家妓院,在"香帘栊"楼上,传来二胡声,有人在用稀有的京剧腔唱: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幡影, 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 有位行色匆匆的青年从楼下经过,听到那有板有眼的词曲,立即住脚倾听,他锁紧了眉头,城里能哼京剧的,只有一两个人,现在的确城内城外都乱纷纷,他怎么还有闲心在这种地方鬼混?他本想到楼上去把他拉下来理论一番,可是他没有胆量,这种地方他是发誓一辈子不跨进去一步的。如果不是老娘叫他出来买米,他还不会走这条街经过呢。他跺了一下脚,愤愤地离开了这里。 他叫谭明煌,是城中一个破落人家子弟,据说老祖父那辈是在下江一带做大生意的,曾经风光过。父亲跟着跑遍了全国许多地方,学会了许多地方戏曲和京剧,还给谭派梨园谭鑫培学过呢,由于一笔难写两个"谭"字,谭先生先后教了他几曲。刚才那首《空城计》唱得有板有眼,其声调悠扬婉转,但又不免略带感伤。谭明煌在川南师范学堂读了一年半书,后来由于老爹不务正业,除了唱川戏和京戏外,就是到赌场豪赌,结果赌光了家产,还欠了债,连学费都供不起他了,他只好辍学。回到家里,与父母开了一家小副食品店,做起了小本生意,勉强维持一家四口生活。 今天听说同志军围城,好多有钱的人家都收拾细软准备逃跑避祸。谭家虽然不富,但也准备出城避乱,可是谭老板有个生病的老娘不能行走,正拿不定主意,不一会儿,见避难的人都被清兵赶了回来,不准出城,他们也就打消了出城的念头。 一会儿又从南门方向传来密集的抢声,多数人都被吓懵了。还有人说,刚才外面死了许多同志军,血已经流成河了,城门又紧闭,老百姓只有听天由命了。 在混乱中,谭老板不知去向,好多人都来抢购副食品,怕今后打起仗来,盐巴、海椒都买不着。这可忙坏了谭家小店。待母子俩忙过后,老娘吩咐: "明煌,我们也该到米行去买点米来囤起,二天米卖完了怎么干?" 到了下河街,没想到在香帘栊下面听到了老爹的戏曲声。 果然米行前排了长队,看来母亲的确英明,他也排在后面。准备多买点。 当他肩上扛着80斤大米离开米行时,他才发觉自己贪心了,肩上显得格外沉重,没走多远就冒汗了,他只好硬挺着,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他: "这不是谭明煌吗?你怎么自己扛米哟?" 谭明煌已经听出是谁在叫他,有些紧张,也有些腼腆。 眼前是一位十分漂亮的小姐,体态丰满而不肥腻,五官端庄而不献媚,那肤色白亮而润滑,与合江特产荔枝的果肉相似,捏一捏,必出水;弹一弹,自销魂。 "你,你到哪里去,街上这样乱?"谭明煌问。 "我专门来找你呢!"美小姐含笑答。 "妃子筱,你不该来。" 妃子筱其实是这位小姐的绰号名,百家姓里哪里有姓妃的?她本姓江,名江离卮,在川南师范学堂读书时,因合江出产荔枝,同学们嫌她的"离卮"难写难认识,就把她的名字写成"江荔枝",有同学进一步引伸开去,说看见江荔枝,妃子就要笑,于是就说江荔枝是妃子笑,有一位同学说,"笑"字太直露了,应该把"笑"改为"筱",并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三个字——"妃子筱",一下就传开了,大家几乎忘了江离卮的本名,都叫她妃子筱。 无独有偶,与他同班的谭明煌也是合江人,他擅长诗词歌赋。课后有人悄悄地给谭明煌与妃子筱是天生的一对。当时师范学堂刚开始招女生,女学生极少,简直是凤毛麟角。有不少纨绔子弟就嫉妒谭明煌,说些风言风语的话,企图孤立谭明煌。没想到适得其反,妃子筱是个很解放的女性,她最同情弱小,谭明煌学习成绩好,品貌都不错,又是同乡,她反而主动向谭明煌靠拢,到真的有点像杨贵妃爱上唐明皇了。可惜后来谭明煌家中太穷,没把书读穿,退学后,好多人都去亲近妃子筱,可是妃子筱都没把他们看上眼,心中总是惦记着谭明煌。三个月前,妃子筱毕业回到合江,她的老爹是县里有名的大财主,农村有田土,城里有商行当铺,与县令黄炳燮还有点远房亲戚关系。所以没费半点口舌就安排到官办高等小学教书,教的是国语。 可是,还没上到两个月的课,就发生了同志军围城事件,今天学校宣布停课,她就去找谭明煌,听说买米去了,从谭家返回时在这里相遇。 "你回去吧,空了再来。"谭明煌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扛米袋的狼狈相。 "我今天就有空,专门来找你的,你不欢迎么?外面打得那么凶,我来看看你都不行吗?"妃子筱站着不动。 两人歇了一会,谭明煌又去搬米口袋,哪里搬得到肩上?妃子筱也在旁搭手,费了好大劲,才扛到肩上。谭明煌觉得不该在她面前显得太文弱,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挺着大步地走。 当他到家摔下米口袋时,由于用力过猛,米口袋把一根小竹凳砸得粉碎。 妃子筱像这家的女主人一样,忙去给谭明煌打洗脸水,还给他将帕子拧干,递到谭明煌手里,尽管谭妈不让她做,她也争着做。 又有人在外面喊要称盐巴,里屋就只有一个半瘫痪的八十岁的老祖母了。 一会儿,谭妈在外面叫骂:"你这个老不死的,外面打得那么厉害,你塞炮眼去了?你到哪里去打广广(耍)去了,半天看不到人影子,把我两娘母累安逸了!" 谭明煌见爹回来了,心中很不高兴,因妃子筱在这里,不好去掲老底,再说这样的事也不宜让妈知道。 "伯父回来啦。"妃子筱很礼貌地站起来,很客气地弯腰敬礼。 "啊,筱筱也在这里,你们没上课?"谭老爹过去走南闯北,知道什么是儿女私情,他不指责他俩自由恋爱,再说能高攀上江家是自己的福分。 "刚一围城,学校就宣布放假了。"妃子筱回答。 "这城不知要围多久呀!你们听见开枪了吗?"谭老爹不知是问妃子筱还是问妻子、儿子。 "怎么没听见呢。听说这次有来头,恐怕县衙难保,他们是冲着北京皇帝的。"妃子筱说。 "管你哪个掌权,我们都是做小生意,有口饭吃就行。"谭老爹说。 "这满清也该到头了,从慈禧老妈儿起就把中国搞得一团糟。"妃子筱这几年接受了不少民主思想,这两个月又受学监任大容影响,她骨子里是支持社会变革的。 "这话只能在这里说,在外面说是要这个的……"谭老爹做了一个砍脑袋的动作。 谭明煌批驳爹:"外面那么多围城的百姓,他们造反都不怕,我们说两句话怕什么?有脑壳,白消磨时光的人还不如死了强。"其实他是在发泄对老爹寻花问柳的不满。妃子筱不知内情,连连赞同谭明煌的说法。 老爹觉得无趣,自己去泡茶喝,端着茶杯又哼起了: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 "走,我们出去转转,这屋里闷得很。"谭明煌不想给老爹接触。先出了屋,妃子筱给伯父伯母和躺着的老祖母打了招呼,离开了谭家。 街上人们在匆匆忙忙地赶路,多数人都是抢购东西,还有不少人在转移东西。不少人都在埋怨这日子怎么过,四道城门紧闭,万一城外的人冲进来了,要抢百姓东西怎么办?官府说,这帮人大多是土匪,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房子就烧,见女人就拉去当婆娘,果真如此,这还怎么活啊? 这些声音传入两个年轻人耳里,他们觉得不是滋味,他两人都觉得,同志军里多数是农民,是袍哥,领头的基本上是同盟会成员,而且,他俩崇拜的任学监就是主要头目之一,肯定不会乱来。但他俩又不便随便给百姓解释,这城内还是清军的天下呀!万一说漏了嘴,可不是闹着玩的。 "明煌,我觉得应该支持任学监才对,这次行动有来头,听说是孙中山的指令。这孙中山可比康、梁更有能耐,说不定这次革命,中国的面貌就要大变。"妃子筱紧挨着谭明煌,小声地讲。 "也许是吧,但我们又能为城外做些什么呢?"谭明煌觉得自己在城里有劲使不上来。 "我们可不可以给黄知县沟通一下,让他反正?以免生灵涂炭。" 谭明煌看了看妃子筱,又抠了抠后脑袋,说:"太难了。"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先由我父亲去说服他。"妃子筱似乎已经想好了办法。 天快暗下来了,街上的人都早早地关了门,好像只要关了门,便是家天下。 在南门外那片居民区,也是一片混乱,几户有钱人家,下午枪一响就开始收拾行李,不等太阳落山就逃之夭夭了,有些并不算富的人家,怕挨误伤,也准备逃往外地暂避一段时间。几股袍哥势力混在一起,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但仍然有不少人家没离开。 就在当天晚上,一户人家只有母女二人,天黑了,听到门外有动静,母亲在门缝里张望,见一些黑影在外面晃动,还有撞击地上的声音,好像是锄头声,母女二人吓得把点着的亮油壶都吹了,提心吊胆地不敢脱衣服入睡。 外面的挖土声越来越响,还听到了悄悄说话声。一会儿有人敲门,母女俩恐慌得抱成一团,外面在喊:"里面有人吗?别怕,我们是同志军,找你们商量一件事情。" 当妈的想,人家都这样客气,又不是强盗,不该得罪他们,所以找火柴,把亮油壶点燃,开门一看,外面没有月光,看不清有多少人。有两人进屋了,口里不住地叫大妈别怕。 "你家当家的呢?" "他在大河上弄船去了,你们有啥事?"当妈的是个中年妇女,诚惶诚恐。 "弄船的?那一定是嗨了袍哥的?那我们该是一家人了。"一个楞头愣脑的小伙子说。他边说边往厨房走去,"我先舀口水喝,胡大毛,你喝不喝?" "你们来就是为了喝水么?"中年妇女试探性地问。 "喔,不是,我们给你商量一下,寄放点东西在你们这里。"凌大哥说。 "啥子东西哟?"妇女想,周围还有那么几家人你们不去寄放,偏偏找到我这家,半夜三更进来两个楞头小伙子,家中无男人,多不方便。本想拒绝,但外面已经把东西抬进屋了。 "不要放在地上,看回潮了。"一个穿着军衣的人说。 "一时半载没关系,恐怕到天亮就要用。"另一个背上插着一把大刀的人说。 他们把几个木箱子放在地上,又把一个竹篓子放在长板凳上。 他们把东西放好后,背上插大刀的人说:"凌大云和胡大毛在这里守着,不准哪个进来,不准吃烟哈,亮油壶都要放远点,不准眨眼睛哈,不准离开一步哈,出了一丝一毫问题,是要砍脑壳的哈。"几乎每句话后面都带有一个"哈"。 "是、是,队长放心吧。我们晓得。"凌、胡二人嫌队长罗嗦。 "等会儿叫你们搬就搬哈。"临走,队长又补充了一句。 门关上了。 "老辈子,你姓啥?该怎样称呼你?"凌大云问大妈。 "我们女人家贱,没有名字,外厢的(丈夫)姓罗,左邻右舍都叫我罗二嫂。" 这罗二嫂见屋里来了两个陌生男人,而且把门也闩上了。家中就这么一间屋子,叫人怎么睡觉?她有些后悔。罗二嫂只好去端着一个装钢针洋棉线的小竹簸箕到床边上坐着,用自己的身子挡着自家闺女,免得两个陌生男人老是往床上睃。他想,如果你两个家伙要乱来,老娘要给你拼了。于是她又到门背后把一根扁担拿到床边上来搁着,以防万一。 "幺姑儿,快点睡。"她俯下身子对着女儿耳朵小声说,"不关事,我今晚上不睡,他们不敢怎么样。" 可是那罗幺姑儿毫无睡意。她和她妈都在猜想,这屋里堆的箱子究竟装的什么东西,该不是子弹,白天同志军攻城,她虽然没看见,但下午有邻居告诉她,同志军攻城死了上百人,城门外流了好多血,吓人得很。刚才那个背大刀的又千叮万嘱,好像里面装的是无价之宝,她真想知道。恰好,她妈发问了:"兄弟,那搬进来的是啥子东西啊?" "没什么,给你说你也不晓得。"凌大云觉得应该保密,或者怕说出来吓着母女俩。 "是炸药,炸城墙用的。"胡大毛想讨好这家人,说了装的是什么。 这一说,果然把罗二嫂吓唬住了。 "这怎么要得?这是死人的事,是缺德的事,老天爷也不同意,你们白天死的还嫌少吗?你们快搬起走。"罗二嫂丢下针线,站起来,用手指着那几箱东西,"你们给我搬起走!"声音有点高亢,态度有点坚决。 两个小伙子心慌了,忙解释:"天亮我们就搬起走。" "我不管那么多,这炸城总不是好事。是缺德事。" "不是缺德事,是给天下穷苦人找出路,是革命。你看,白天校场坝多少人啊!我们死几个人是为了天下百姓。"凌大云没想到她们对这次革命如此不理解。 "我懂不着啥子叫革命,我看不得杀人放火,给我搬走!"罗二嫂毫不相让。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妈,就让他们在这里放一晚上嘛。万一我爹回来听说你不让他们放,他生气了怎么办?"罗幺姑已经坐起来了。 这话还真管用,罗二嫂没再犟了,勉强同意放到天亮。 这样四人都毫无睡意,心里都想着这几箱炸药。于是瞎聊起来。 "你们这点东西就真的可以炸开城墙吗?"罗幺姑好奇地问。 胡大毛抢着回答:"听我们队长说,这东西厉害得很,比大炮厉害,你听说过大炮吗?一个大石包都炸得稀掱烂。声音比打雷还骯(响)得多,你们要捂住耳朵哟。" "妈呀,这不吓死人了?"罗幺姑有些心虚,平常她最怕打雷。 "你别听他胡吹,就像爆石头一样,声音不大。"凌大云不满意胡大毛吓这母女俩。心想一会儿又叫你搬出去怎么办? 他们又拉了些家常话。 "先前外面好像在挖什么?"罗二嫂问。 "挖地道——"胡大毛又抢先回答。 凌大云恨了胡大毛一眼,在下面用脚蹬了他一下,说:"挖条沟排水。" "对,对,对,排水。怕下雨淹着你们。" 这时隔壁家的公鸡已经开叫了,外面有脚步声,门开了,他们是来搬箱子的。他们走时,胡大毛还回头深深地望了罗幺姑一眼,待他们走后,罗二嫂把门重新闩上,双手合掌,小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几个人沿着刚挖好的土坑,将炸药搬进一个地道里,地道很黑,只有一个灯笼照着,走了一程,见一口棺木,大家正往里面放炸药。待棺材把所有炸药都装好后,大家开始撤退。留下两个人排引线。 快天亮时,"轰轰——"两声巨响。 其声音如几十个砸雷同时砸响,罗二嫂感觉天摇地动,房上的灰尘、碴籽如下雨一般掉下来。吓得鸡不敢鸣,狗不敢叫,蜘蛛不敢爬,百姓们听了,个个都懵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后,烟雾把城墙笼罩了,瞬间天昏地暗,城墙外欢声四起,同志军的旗子,哥老会的旗子不停地摇晃;城墙上鬼哭狼嚎,横尸遍野,伤残者呻吟不迭;城中,百姓被震得目瞪口呆,仓皇失措,不知所从。 在县衙内,黄炳燮渐渐回过神来,他叫部下牵马来,他上马后加上一鞭,往南门方向跑去。 这时,烟雾基本散去,但火药味还弥漫在城墙上,黄炳燮还没到城边,就见清兵如丧家之犬往自己这边跑来,他们边跑边喊:"叛军已经炸开了城墙,他们已经进城了!" 黄炳燮见状大惊,心想,这叛军怎么来势这么猛,这城墙怎么这么不经炸?他拔出枪对天鸣枪,口中高声命令:"不准后退,要顶住,我们有洋枪,要把他们打出城去,谁后退就先打死谁!" 黄炳燮亲自压住阵脚。同志军与清兵开始了巷战。 同志军用的最好武器就是十几条洋枪,此外是鸟枪,打一枪后慢慢再装火药,而多数用的都是过时的武器——大刀、长矛、锄把、青冈棒、白蜡棍。而清兵用的多数是洋枪,一颗子弹就可以要一个人的命。清兵的先进武器很快就见到成效,眨眼工夫,同志军在巷子里就倒下了几十具尸体。同志军只好后退,一直腿到垮城墙以外。王锐在西边的小山上用望远镜一看,同志军完全被压出城了。 只见还有不少同志军正呐喊着朝垮城墙冲去。一些前冲,一些退回,阵脚完全乱了套,一会儿,垮城墙又被清兵占领了。 "快,准备射击!"黄炳燮也拔出一支不长不短的枪猫下身子指挥。 "给我打!"黄炳燮一声令下,火枪一齐朝缺口处的败退同志军发射。有好几个同志军被击毙了。城墙被炸开了一个三四丈的缺口,同志军人多,挤不下,于是正在垮城墙旁边搭云梯准备上城的同志军也被打下城去。 同志军多得如同蚂蚁,敢死队再敢死,也敌不住清军的密集枪弹,好几十人都在城墙面前倒下了。 参谋长任大容见这样强攻,必遭致重大伤亡。他传令鸣锣收兵。敢死队忙朝后退。幸好退不了几步就是民房,进入房中,子弹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在小山上,王锐与任大容等人在谈论刚才的教训。 "炸药少了,还不够有威力,只炸开了一个缺口。"总司令王锐很惋惜。 "我们的敢死队不该在山前面,应该提前一个时辰到那排民房里埋伏。我们起先埋伏远了,烟雾都散了才到城边,敌军已经缓过了气。巷战我们又占不了上风。"任大容认为是自己考虑欠周到,"我安排上有责任。"他显得有些自咎。 黄炳燮立即对守城官兵说,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城墙修复好,否则这里就会成为毛贼们的突破口。争取在天黑前修好。 (为了预防不测,黄炳燮下令,将城外一箭之地的民房全部坼了,有不愿搬走的,就下令把房屋烧了,搞得怨声载道……) (在合江围城中,由于黄炳燮不投降,并请求泸州道台刘朝望增援,刘朝望派了两次兵增援合江,可是都被同志军击败了。而且刘朝望在泸州同盟会的策划下,他也反正了,亲自剪了自己的长辫子,还写信给黄炳燮,希望他也反正。黄炳燮终于同意反正。) 黄方进驻合江城 泸州军政府得到刘朝望的保镖老四的报告,知道黄炳燮愿反正,大家自然十分高兴,和平解决是最佳途径。立即召集军政府有关人员开会研究派谁去接管合江。特别要首先把该上缴的盐税带回泸州来。 同盟会首领杨兆蓉说:"按规矩,只要愿意反正的,基本上都保留原职不变。我看合江还是由黄炳燮当新政府县长吧,今后怎么调整,由省上决定。" 刘朝望说:"我同意枢密长的意见。不过,合江是税银最多的一个县,特别是盐税,不比泸州少,要去取一部分回来,我们泸州现在钱粮有点吃紧。" 刚上任不久的新政府泸州新军司令官黄方说:"是呀,滇军好像也在盯着合江,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们应该先把合江的税银弄到手,不能丢到云南人手里。" 财政部长席成元也说:"合江是个富窝子,黄炳燮既然已经反正了,那批税银就该交上来,但要派一位得力的人去办这事才好。" "我去吧,"黄方主动请缨,"我回到泸州后,未建尺寸之功,我去把税银带回来。" 杨兆蓉说:"你才当川南司令没几天,对合江不熟悉,由我去吧,王锐、任大容等人都是我的好哥们、好同志。" 黄方站起来说:"兆蓉兄这次就别同我争了,合江这么近,又是我们的地盘,有公函,你怕黄炳燮不交出税银给我?" "这到不是。我是说,路上要小心,这么多银子太显眼了,要去,也得多派点人去。"杨兆蓉解释。 黄方说:"没必要,就派几十个人去就行了,滇军驻扎在忠山和蓝田,我们也要防一手。" 刘朝望说:"恐怕他们不至于像对待叙府那样来对待我们吧。"(滇军从自身利益出发,在宜宾杀了不少哥老会成员) 杨兆蓉说:"派几十人少了,就把警卫营都派去吧。" "不行,都派去了,你们就不要警卫了?"黄方不赞成。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派一百一十六人跟随黄方去,这些人由警卫营和新军一营抽调。有人说这是一个吉利数,"六"是表示顺,有一路顺风的意思。 会散后,刘朝望对黄方说,还是叫老四带路,同时把自己的干女沈毓秀也带回来。 黄方说:"都督放心,沈小姐是立了功的,我一定把她带回来亲手交给你。" 黄方上马出发了,他身穿呢子军大衣,头戴大圆盘帽,肩上有绶带,腰间别一只德国造手枪,骑着白马,十分威武,还真有点像个司令。一百多名新川军士兵跟着他。老四也骑着一匹黑色骏马在前面带路。刚到东门口准备上船,杨兆蓉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兆蓉兄,你在这里干吗?"黄方在马背上看见了他。 "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杨兆蓉来到面前,黄方忙下马。 "还有什么话?"黄方问。 "鹿生呀,你这一去,一路上要小心啊,下水在船上问题不大,特别是在回来的路上,走旱路谨防出事,一定要派人在前面探路,路上不能随便停下吃东西,枪要上栓,子弹也要上镗,要走大路,税银要叫合江同志军挑,精锐的士兵要走前后。"杨兆蓉把细节都反复讲到了。 黄方觉得杨兆蓉谨慎得有些婆婆妈妈的了,暗想,这杨兆蓉怎么搞的呀,把我当成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这些事还需要专门吩咐吗?我好歹也算一个司令呀。但他也明白杨兆蓉是在关心他,因为自己毕竟是第一次到合江,押运的又是那么贵重的东西。 "你放心吧,误不了事。如果没有其它话,我就走了,争取今天天黑前赶到合江。" "好吧,你去。" 黄方一行在东门口长江边上了大木船。 杨兆蓉又补了一句:"要不然,叫任大容派点人送你!" 黄方心想,你这人真烦,大声说了句:"不必了!"他命令船工开船。 杨兆蓉若有所失地看着黄方一行远去…… 杨兆蓉为什么放心不下呢?因为他知道黄方的性格,他与黄方都是川南师范学堂的同学,读书时黄方就很豪爽,在叙永时更是仗义疏财,心好,朋友多,人称"小孟尝",但也比较粗心,有时也有点凭意气办事。比如,叙永当时的哥老会就有成会、平会两个会,黄方就没处理好两个会的关系,两个会常常闹矛盾、搞摩擦。后来还是杨兆蓉与熊克武、黄树中等人亲自去那里才把事情摆平,合并成立了万国青年会,由黄方当会长。在兴隆场家中研制火药,他管理也比较粗心,结果火药爆炸,隆昌的黄树中差点被炸死,杨兆蓉也受了伤。虽然这事不能怪黄方,但他的豪放大于谨慎是公认的。杨兆蓉要推荐他管泸州军队是因为自己在行武这方面比黄方要差一些,黄方的勇武是强项,敢玩命。在成都、在泸州、在叙永的哥老会中,黄方都有很高的威望,所以他才提他的名,总不能让刘朝望把泸州的军政大权都掌握完了。 几只船顺江而下,到天未黑之前赶到了合江城外。 黄方看着密密麻麻的同志军营帐,有的根本不是帐,而是一些竹片编的临时窝棚,四处透风,心里激动而心酸,我们的队伍怎么住这样的地方啊,而且一住就是两个多月。现在好了,明天他们就可以进城了,不进城的也可以解散了,他们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 王锐与任大容虽然没见到过黄方,但早已久闻大名,在司令部外面百米处迎接泸州来的新军。 王锐满脸堆笑地说:"欢迎黄总司令光临合江,请。" 黄方也说了声请,他们并排走到了同志军司令部。 黄方见司令部就是两间旧茅屋,寒风从窗口吹进来,让人感到有几分寒意。光线也比较暗。黄方感叹地问:"你们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办公吗?" "是的,我们已经习惯了。"王锐说。 "六十多天了,简直无法想象!你们太辛苦了。"黄方说。 "干革命,推翻帝制就是这样嘛。"王锐知道黄方的经历,"黄总司令在成都不也是一样辛苦吗?" 黄方哈哈大笑:"我那不是辛苦,是要命,是坐监。你们可不能给我比呀!" 大家都笑了。 "本质上是一样,都是为了推翻满清,建立共和。"任大容说。 大家坐下后,研究如何进城接管问题。这时天色暗下来,点了两盏大桐油灯。 黄方传达了泸州军政府的意图,说:"还是叫黄炳燮负责合江县事务,你们派少量人和我一起进城,大部分在城外原地待命。我把税银带走后,可以留下一批人编为正规军,其余哪里来回哪里去。至于你们哪些人今后管理合江,听侯泸州任命。" 黄炳燮讲后,见大家都没吭声,问:"你们对这样安排有什么意见?" 王锐看了看任大容,意思是要他先说。任大容站起来说:"我个人没什么意见,我参加围城也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什么出路。既然合江的问题已经解决,我们的队伍撤了就是。不过,我还是有个小小要求——"他说到这里打住了。黄方示意他讲,他继续说,"六十多天围城,同志们都辛苦,也打了几仗,大家已经筋疲力尽,不久就要过年了,许多同志军全家都来参加围城了,家中没有什么积蓄,有的连米都没有,这年怎么过?我希望能在税银中抽出一点来安抚大伙。让大家有个想头。" 王锐见黄方把目光转过来看着他,他咳嗽一声,也开始发表意见:"任参谋长刚才讲的也是我要想讲的。我们围城虽然不是为了要得几个钱籽,但革命成功了,给点犒劳也是该的。" 黄方暗想,他们不就是想要留点银子吗,也不太过分,虽然刘朝望、杨兆蓉没有说要留多少给合江同志军,但别人提出来了,自己总不能一帕帕卷起走,还是该留点吧。但留多少才合适呢?让他为难了。 仗义疏财是黄方一惯的为人准则,在老家叙永兴隆场时,他把自己的家产都拿了不少支援穷人和为起义试制炸药。他想了想,就来个三七开吧。除了维持合江黄炳燮目前的开支外,所剩税银带走七份,留下三分给同志军。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王锐、任大容都没有意见。觉得黄司令还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果然耿直、豪爽,不愧是"小孟尝"。 这时天色完全黑了,任大容说:"黄总司令,你是进城去住呢,还是今晚就住我们这里呢?" "哪里都行。"黄方说。 任大容解释:"我们这里条件不好,我们住的就是这种简陋的地方。" 黄方说:"任参谋长,你们都住得,我住不得吗?这里总比大牢好多了嘛。我今晚就住这里,明天天亮进城,去吃黄炳燮的干饭!" "黄炳燮干饭到有,可是菜没有我们城外好哟。如果不是我们准他们出来买菜,他们早就活不下去了。"王锐说。 大家笑起来了。 在几个最高首领商谈大事的时候,老四(刘朝望的保镖)到参谋部去了,参谋部就在司令部旁边,他要去找任少基和石海,因为他与这两个小伙子已经混得比较熟了。他想打听一下沈小姐(刘朝望的干女)的情况,他这次的主要任务是接回沈小姐,带路则是附带任务,这是刘朝望吩咐他的。他想这两个小子一定知道沈小姐在什么地方,明天进城好找。 参谋部里只有石海一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一本翻得很破旧了的书。他走到面前,石海才发现他。这么专心,有人来偷营怎么办?"老四说。 "啊,是你呀!从昨天起就安全了,今天城门都开了,老百姓都可以随便进出了,哪个还会来偷营啊!"石海放下书。 "你宵夜没有?"老四问。 "你怎么又搞忘了呀?上次不是给你说了的吗,我们这个月每天都只吃两顿(两餐),王司令说,冬天天气短,在家里都只吃两顿,这里怎么能吃三顿呢!" 老四才想起,前次他们才讲过的。叫我只吃两顿我才不习惯,晚上怎么睡得着呀。他没见到任少基,便问:"任少基呢?" "他和沈小姐到城里去了。"石海漫不经心地说。 "沈小姐出来过?"老四问。 "中午就出来了,还把我的老师妃子筱都带出来了,下午把饭吃了,他们三人又嘻哈翻天地往城里跑了。"从语气上听,石海似乎有点不满。 "他们回来不?"老四问。 "现在天黑了都还没回来,你说回来不嘛?"石海反问。 "这有点不像话吗,一男一女在一起……"老四觉得有伤风化,但又不好直说。 "不像话又怎么样,人家任少基有桃花运,人家沈小姐要找他。"石海说。 "她在城里住哪里?我要去找她。"老四问。 "人家住哪里怎么会给我说呢?"石海回答。 "不行,我要去问任参谋长。"老四转身到司令部去了。这时他们的重要事情刚好研究完。老四说他要进城去找沈小姐,是刘朝望交给他的任务。 大家不好拒绝,只好让他去,任大容说,进城后只要找着妃子筱,就找着沈小姐了。 王锐叫他把晚饭吃了再走,专门给泸州一行准备了晚饭。可老四不愿意久等。 任大容说:"他找到了沈小姐,吃的晚饭比我们这里好多了。" 沈毓秀因任少基对爱情不开窍,虽然嘴上说与任少基不来往了,可是任少基出城后,她心里就一直空荡荡的,好像丢了魂似的。幸好妃子筱陪了她两晚上,否则不知该如何渡过那难熬的长夜。昨天她见妃子筱与谭明煌那么亲热、那么幸福,不免又想到自己,她有些责怪自己,当天她不该生任少基的气,不该让他出城去。就算他定了亲,自己也还有争取的可能。定亲后反悔的人在世间多的是,也不算什么道德不好。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就该作百倍的努力。爱情是自私的,我就要在这个问题上自私。主意一定,她就给妃子筱讲要见任少基。妃子筱不好打击她的积极性,就说:"现在出城容易了,你就出城去见吧。" 沈毓秀扭着苗条的腰肢说:"你陪我出去。" 妃子筱知道她不好意思挽回前日的不是,她自己也是几十天没出城了,也想尽快早一点出城去见见任大容、石海他们,于是答应今天同她一起出城。 她俩直奔参谋部,一路上也没人盘查。任大容见了妃子筱自是欢喜,赞扬她这几十天在城里做了大量工作。她说沈小姐想邀约任少基进城玩玩,任大容已经看出沈小姐恋上了远房侄儿任少基,他只知道任少基说过"造反比娶媳妇更重要"以为是没有定亲的,也就同意任少基与两个美人进城去玩。 三个人在参谋部的小山上玩了一阵,就嘻哈哈地进城去了。 任少基本来不想进城,可是,沈毓秀甜言蜜语太容易让人陶醉了,而且想到是她救了自己的嫂子和母亲,总不能板着一张面孔拒绝别人嘛。何况妃子筱在旁撮合,要他去见见谭明煌,还说泸州的军队今天可能要来,如果今天来了,沈毓秀可能明天就要回泸州去了,难得一聚。于是任少基心情就完全放松了。 三人回到城中,径直往谭家走去,因为沈毓秀知道妃子筱需要谭明煌。就像她需要任少基一样。 黄方带着泸州来的士兵进城了,随他入城的还有王锐、任大容、张彝仲、范朝枢等同盟会骨干。他们是来临时接管县城的。 在县衙,黄炳燮已经脱掉清朝花翎顶子,穿上长衫子。只是头发还没有剪掉。他很客气地在大门外接住来人。 "黄大人识时务,我们是本家,一笔难写两个‘黄’,从现在起,你就是合江革命军政府的最高长官了。祝贺!" 后面的人跟着黄方一起鼓掌欢迎。 黄炳燮把腰弯得很低,拱手道:"我是负罪之人,承蒙宽大,请黄总司令里边请。" 大家入座后,相互作了介绍。有几人黄炳燮本身就认识,都客气了一翻,然后由黄方讲了泸州新军政府的决定。 黄炳燮说:"我服从新政府的决定,我不在意个人的去留进退,只要合江黎民百姓安居乐业,黄某就心满意足了。" 谈到税银时,黄炳燮也没有其它异议。 黄方怕夜长梦多,就说:"那我们一会儿就去银库清点。" "司令不在合江住两天吗?"黄炳燮礼节性地问。 "不必了,公务在身,最多明天再待一天,21日就要走,今后有的是机会。听说你们这里的笔架山、法王寺都很著名,还有夜郎古道,今后我都要去走走。" 大家聊了聊风土民情后,又谈了谈政务方面的事。黄方说:"我后天走后,炳燮还是主持县上的事,王锐、大容、彝仲协助整编军队,先把清兵的衣裳换了。大家要和衷共济,稳定合江。进城的人不宜太多,不得扰民。" 王锐与任大容等人都说他们已经交代了纪律,大部分同志军最近两天都要解散,要准备回家过年。 黄炳燮叫师爷带路,一起到银库去盘点税银。这一盘点就是一天。合江城里共有税银五万两。 黄炳燮叫师爷安排黄方住处,一定要安全,要侍候好,让黄总司令满意。并宣布今天晚上要举行晚宴为黄总司令接风。 师爷点头哈腰,诺诺连声,退下去安排去了。 在衙门内,晚宴摆了十多桌,宴请了城内的绅良大户和社会贤达,妃子筱、谭明煌也被邀请了。沈毓秀听说没有邀请谭明煌的父亲谭老爹,就去找黄炳燮,说谭家老爹是合江的第一个会唱京剧的,这样的人都不清来做客,其他的人都不够格。 黄炳燮有些为难,与大户比,谭老爹差得远,再说,唱戏文属三教九流,上不得大场合。他把自己的意思给沈小姐讲了。没料到沈毓秀起火了,他当着众人说:"你枉自当了那么多年县官,连当年慈禧老妈都喜欢听戏文,在京城里,大户人家都很看重班主,看中名角儿。你怎么连这点文化品位都没有?"沈小姐仗着自己的身份,说话也就不分轻重了,显然是反客为主。 没料到黄炳燮并没生气,他说:"现在离开席还早,去个人通知就是了嘛。" "不行,要发帖子去请!"沈毓秀纠正。 "好好好,发帖子去请。请他来给我们唱一曲助兴。" "他是客人,唱不唱要看他高兴不高兴,不能勉强。"沈毓秀觉得黄炳燮讲得不妥。 黄炳燮连声说是。叫师爷安排人送帖子去了。 谭明煌见沈毓秀给自己老爹争足了面子,十分感激。 沈毓秀对大伙说:"我还没说呢,他是姜太公的亲家,等于是他黄大人的亲戚,单凭这一点也该请嘛。"这一说,到还让黄炳燮觉得在理,不过自己下令关押了谭明煌,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这谭家该不怀恨在心吧。 被邀请的人陆续来了,大家互相问候,十分热闹,各自找位子坐好了。 天刚黑,就开始掌灯开宴。先由黄炳燮讲话,讲自己为什么要反正,然后是同志军司令王锐讲话,讲为什么要推翻满清。最后由黄方讲话。黄方站起来说:"我黄鹿生受泸州军政府委托,前来贵地执行公务,有幸结识诸位名流贤达,愿合江从今天起,翻开历史上崭新的一页,书写新的篇章。我们欢迎大家和我们一起推翻帝制,同建共和。大家今晚开怀畅饮吧!" 外面火炮响了,以示庆贺。 黄炳燮敬酒时,认出了谭老爹,见他还带着京胡,并无怀恨自己的意思,就走过去与他商量,请他唱一曲助兴。 谭老爹也没推诿,清了清喉咙,唱了曲《追韩信》: …… 是三生有幸 天降下擎天柱 保定乾坤 全凭着韬和略 将我点醒 我也曾连三本保荐汉军 …… 有的人开始没听出什么名堂,后来觉得还有点味道,觉得比傩戏和川戏都还要好听些,也就洗耳恭听了,有的甚至忘了动筷子,有的边喝酒边听。 苦竹溪泸军遇难 这天的天气不怎么好,老天爷露出一张阴冷的面孔。雾去云来,冷风扑面,但又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原本黄方要按杨兆蓉提议的由合江同志军挑税银,可是昨天将银子打包,也就是那么几千斤,几匹驮马就足够了,何必麻烦同志军呢。 出发前,他又亲自检查了一下驮马,严实无误,他准备出发了。 "报告司令,沈小姐还没到。"老四说。他是专门负责接沈小姐回泸州的。 "怎么搞的?你快去叫她,简直乱弹琴!"黄方站在马前,黄炳燮也在衙门前相送。 老四往妃子筱家跑步走去。 妃子筱正在与沈毓秀依依不舍地告别。 "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姐姐?"沈毓秀说。 妃子筱说:"合江和泸州都太平了就容易见面,我只要到泸州,我就来看你。" 沈毓秀道:"你和谭大哥成亲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哈,我一定要来喝你们的喜酒。如果你忘了,我可不饶恕你呀!"她指了指妃子筱的鼻子。 "好,我一定给你讲,你准备好大人亲(礼金)呀!"妃子筱又上前一步,凑在她耳朵前,把声音变小了,说:"你的事,你也要抓紧哟。我看那小子这两天对你还是蛮好的。不过,要他把那边的亲事退掉了,你才能公开向他家里提这事。" 沈毓秀红着脸说:"我晓得,你就放心吧。" 二人正谈得投机,老四来了:"沈小姐,队伍要出发了。黄总司令叫你立即归队。" "归什么队?我又不是你们的兵。"沈毓秀嘴巴上虽然这么说,但已经迈开脚步了。妃子筱也跟着送她。 沈毓秀不会骑马,黄方已经叫人给她准备了一辆滑竿,由四个年轻士兵轮流抬。百姓们听说泸州军要走了,都出门看稀奇,凑热闹,把衙门围得水泄不通。有的还一直尾随其后,把泸军送出西门才返回。 同志军的司令部、参谋部还在城西南的小山上。有一部分围城的同志军正在收拾行李,准备首批回家,多数同志军原地待命,准备改编、封官、领赏。王锐、任大容等人已经在门前等候,见黄方的人马出城,都走下山去,准备送行。石海和任少基也跟在任大容后面。 任大容远远地看见一辆滑竿,知道坐的是沈小姐,他突然调头问身后的任少基:"听说,沈小姐看上你了,有这个事吗?" 任少基有些为难,觉得不好回答容叔提出的这个问题,只是苦笑了一下。 "吔,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嘛,怎么屁都不放一个?"任大容瞅着他。 任少基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她可能有那个意思,我,我不晓得该……该咋个……" "你小子艳福不浅呀,你救了她一命,她也救过你妈你嫂的命,你们有缘分呀。只要她主动,你就答应嘛。这样好的姑娘,打着灯笼火把都不好找呀!"任大容鼓励任少基。 王锐在前面听到了,说:"有这样的事呀,我怎么不知道。还要看刘朝望那关过得了不哟!"他也来凑趣,并提出自己看法。 任大容说:"刘朝望只能起次要作用,沈小姐是追求个性解放的人,我看她比妃子筱还激进,还有主见,其他人做不了她的主。" "不过,这婚姻大事,还是要征求父母意见才好。这是几千年的规矩,这个规矩还不能一概破除。"王锐谈自己的看法。 说着说着,他们来到了泸军面前。黄方又下马与王锐、任大容等一一施礼、告别。 "马驮了那么多东西,估计你们今晚走不拢泸州,可能在泰安就要黑,你们最好派两个人走前面去安排住处。"王锐提建议。 "不,我们要走快点,争取天黑时赶到泸州。至少要赶到沙湾。" 任大容说:"你们先走菜坝,再通过苦竹溪,这样路好走点。" 黄方听后说:"我们还不大找得了路,老四,你知道苦竹溪怎么走吗?"黄方问身边的老四。 老四说不知道。 任大容说:"我派一个人送你,"他左右看看,没见任少基,他问石海:"任少基呢?" 石海指了指前边,任少基正在与沈小姐谈话呢。 任大容笑笑:"少基,别谈了,你给他们带一段路,把他们送过苦竹溪,一路上你可以和沈小姐慢慢摆龙门阵。" 黄方只是耳闻合江有个同志军救过跳河的沈小姐,但不知是谁,现在听任大容这么一说,估计就是旁边这位憨厚的小伙子。 "好,既然你认识沈小姐,就由你带路吧!"黄方翻身上马。命令队伍出发了。 "沈小姐,上滑竿吧。"抬沈毓秀的士兵说。 沈毓秀摇摇头,用芊芊细手指指下边开阔的河坝,说:"你们看哪里风景多好,我要走走路,活动活动筋骨,一会儿我走不动了你们再抬吧。" 其实她哪里是为了活动筋骨,只因任少基在面前,她想和他一起并排走,哪怕不说话都觉得是种难得的享受。 "你好久回新殿去?"她问任少基。 "容叔叫我啥时回去,我就啥时回去。"他答。 "你回去后,别忘了你该干的第一件事哈。" "我明白。"任少基知道她说的第一件事是指什么。 "今后你到泸州来找个差事干。"沈毓秀对未来充满希望。 "我干得了什么?"任少基信心不足。 "你要在都督府干也可以,你要教书也可以。" 任少基苦笑道:"我这点墨水怎么教书呀?当真认不了字都肯教书吗?" "你不想教书也可以,我们就到处游山玩水,浪迹江湖,你当我的保镖,最好把妃子筱和谭明煌也邀约上,走遍神州。你看,这多惬意呀,愿意吗?"沈毓秀勾画着未来的浪漫图。她眉宇间透露着欢乐、畅快、自由。 任少基简直像在听天书一样,他从来就没思考过这种生活。 菜坝宽阔平坦,一边是江,一边是山,他们走完坝子,就该往左边上山了,再走几百步就到了一个小溪沟,过了沟,就是一条大道直通泸州。任少基也就该回去了。 "你看,前方景色多美啊!"沈毓秀指着前面一片密不透风的竹林,在这严寒的冬季,好多树木的叶子都凋零了,河坝里只有衰草裹着卵石和黄沙,突然出现这么一大片葱茏的竹林,让人眼前为之一亮。 "那里是苦竹溪,整个山坡全长的是苦竹。"任少基介绍。 "我们平常吃的苦竹笋是不是指的这种竹子?"沈毓秀问。 "是呀,不过要每年春天才有。"任少基说。 苦竹溪的溪水静静地流,没有一点声音。 突然,"啪啪"两声枪响,听到有人喊一声"打",在对面的山上,子弹朝这边飞来,当即就倒下几人。 "中埋伏了,快隐蔽!"黄方慌忙下命令,他自己也迅速地跳下了马。 "拐了,有土匪袭击!"老四说后,走上前叫沈毓秀快点趴下。 "不对,听这枪声不像是土匪,他们家伙很硬,密而不乱。"黄方立即判断出可能是滇军干的。 "不是土匪,还有谁呢?"任少基不知道滇军情况,一时没想明白。 "是滇军,是李鸿祥的队伍。"黄方说。 "滇军不也是革命军吗,不会吧?"任少基还在怀疑。 "他们想抢税银!"黄方命令做好战斗准备。 泸州军已经趴下,几匹驮马被牵到竹林中,一会儿山上的枪已经没有响了。 任少基弯着腰半站起来高喊:"别开枪!滇军长官,我们是同志军,是打满清的队伍,有话好说!"他见上面没有回音,胆子就大了,突然站了起来,继续喊话,"你们让我们过吧,我们欢迎你们到合江来做客……" 山边的丛林中有人影晃动,一支黑色的抢管瞄准着完全暴露了的任少基,沈毓秀看见了这一幕,忙上前拉任少基,刚想叫他趴下,可是话还没有说出口,"啪"地一声,一颗子弹射来,沈毓秀双手分开,企图挡住向任少基飞来的子弹。她的左胸被击中,"啊!"一声倒了下来。把任少基也绊倒了。 "沈小姐!"所有看见的人几乎同时尖叫。 老四见了大怒,掏出手枪朝滇军开枪方向打去。滇军又开始向泸州军射击。 任少基见沈小姐鲜血直涌,大哭,声音悲切无比。 黄方叫道:"快把沈小姐拖到后面去,我们这里没有医药,最好送回合江抢救!" 任少基抱起沈毓秀,老四紧跟着往下边来时的路走。 老四也气得咬牙切齿,因为他来合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把沈小姐安全接回泸州去,现在她中了弹,血流不止,万一她死在这里,怎么回去向刘朝望交代? 他们跑出了苦竹林,到了河边,再走几百米就到了城门。突然,从侧面竹林里窜出几个滇军,他们高喊:"不准动!" 任少基不敢再跑了,他小声地对老四说:"硬拼不行,我们给他们求求情吧。" 老四一时也没有了主意。 待几个荷枪实弹的滇军到了面前,任少基哀求说:"我是合江城里的同志军,你们放我们一条路吧,她是泸州都督刘朝望的干女儿。" "什么干女儿,湿女儿,先把枪放下!"一个滇军班长厉声说。 老四知道枪是军人的生命,怎么可以随便被缴械呢,站着不动。滇军班长把枪对准了老四,他说:"我数三下,你不丢下枪,我就开枪啦。" 老四想,只要自己手里的枪一抬,也许他会与滇军同归于尽,可是沈小姐也就保不住了。所以他待滇军数到"二"的时候,他手中的手枪丢在了地上,自己含泪哀叫了一声。 两个滇军士兵过来,把任少基的枪也下了。 "军爷,我们可以走了吗?"任少基问。 "不行,"班长说,"在这里呆着,一会儿一齐处理?" 老四慌了,指着沈小姐,哀求:"她的血还在流,你们就行行好,让我们抱回合江去治吧!" "别啰嗦,就在这里待着,等我们黄支队长来了再说。"滇军仍然不松口。 "你们还讲不讲礼?人命关天呀?"任少基再也按奈不住了,愤愤地说。 "哟,你小子声音还不小哩,你怀里抱着这么一个美人儿,怕她死了吗,她是你老婆吗?穿得这么好,让我看看。"小军官上前一步,瞟了一眼沈毓秀,叹了口气,"真美呀,可惜流血了。就等着死吧!" "你们究竟放不放我们过去?"老四也起火了,与滇军打起来。 老四虽然勇武,毕竟只有一个人,他寡不敌众,被几个滇军按倒在地。 还有一个滇军回头发觉任少基抱着人跑了,已经跑出去较长一段距离,便端起枪向他瞄准…… 这一枪击中了任少基背部中心,他跌倒在地,可是他还紧紧地抱着沈毓秀。 在河风的吹拂下,沈毓秀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是千丝万缕光圈,她努力睁开了眼,一个期盼的脸型渐渐清晰了,她露出一丝微笑,紧紧地依偎在任少基怀里,任少基用微弱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行了……" "我们一起走吧,到天堂……"沈毓秀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似乎这是她最满意的归宿。 他俩的血流了一地,血与血交融在一起,染红了衣衫,染红了沙滩。 江边起风了,如泣如诉…… 刚才这几个滇军是从山林中绕过来的,他们是奉命在前面探路的,想把泸军包围住。现在他们发觉了泸军的后路,立即派一人回去报告,一会儿就下来了一个连的滇军。将黄方的泸军团团围住。 黄子和开始喊话了:"袍哥们听着,立即放下武器投降,放下银两,可以饶你们不死,否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黄方小声命令队伍往后撤,可是刚走了几步,就被滇军发现了,因为滇军居高临下。滇军又喊话了:"你们是逃不出去的,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果然后面传来枪声,有人向黄方报告,又有好几人受伤,后路已经被堵了。 他们处于进退两难的态势,大家都异常紧张,都焦急地看着黄方。 黄方咬着呀,他没想到滇军会搞突然袭击,而且称自己带的革命军队为袍哥。在滇军眼里,袍哥就是反动的封建势力,是不可能革命的,所以他们根本没有把川军当革命军,他们要用叙府手段收拾泸州革命军,这第一枪就被我黄方撞上了。滇军是革命的,我不否认,但怎么只允许他们革命,不允许我们革命?我应该好好与他们的长官谈谈。也许他们会放过我们这一百一十六人的性命。于是他不顾个人安危,站在一颗大树背后开始用最大的声音与滇军对话:"我是泸州革命军总司令黄方,我要与你们的最高指挥官对话,你们的最高长官是谁?" 停了一会儿,上面果然有人答话:"我们的最高长官是黄子和支队长,黄方放下武器,你就可以上来和我们谈!" 黄方想,滇军人多,又占领了有利地形,不能硬拼。"好,我放下武器,我上来了!"黄方边说,边走出大树,站在了路中间。泸军想阻拦他,有的喊他别去,谨防上当。 警卫连姚连长站出来对黄方说"我同总司令一同去。" 二人刚走两步,上面又发话了:"只准黄方一人上来,不然我们不和你们谈判!" 姚连长说:"总司令不要上当,上去凶多吉少!" 黄方说,"为了弟兄们不做枪下鬼,我黄方一人的生死是小事。"他叫姚连长退下。他走了两步,把手枪也仍在地上。独自一人上山与黄子河谈判。 黄子和埋伏在一块大石头背后,他对手下的两个连长说:"一会儿你们见机行事,这黄方我是打过一次交道的,嘴皮子硬。今天不和他磨嘴皮。" 一个连长说:"他的嘴皮子再硬,总没有我们的刀子硬。" 黄方对滇军还存在幻想,他想,只要给他们讲自己是受孙中山影响才参加革命的,自己还在成都坐了几年清政府的监牢,那么滇军也许就不会把自己当敌人看待了。他走到黄子和面前站住了。 黄子和说:"没想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吧?黄司令。" "黄支队长,你们为什么要拦我们的路?大家的目标都是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嘛。我们也是革命军嘛。"黄方说。 "你们全是些社会渣滓,由反动会道门的家伙组成,何言革命?"黄子和不屑一顾地说。 黄方想说服黄子河:"老兄此言差也,孙中山先生说要联合一切力量推翻封建帝制,我们川军是有不少人参加哥老会,但都是反清的。我们泸州的杨兆蓉、现在在重庆任副督军的夏之时都是同盟会元老,都是受孙中山先生的派遣回川组织起义的,怎么说我们川军就不革命了呢?" 黄子和觉得不好回答他的问题,说:"你不要给我磨嘴皮,你们投不投降?缴不缴械?说干脆点!" 黄方回答:"大家都是革命军?向谁投降呢?" 黄子和从旁边的黄荆丛里折下一根荆条在手里玩弄着,眼睛都不看黄方一下:"看来你是不想投降了哟,是想死还是想活?" 黄方苦笑了一下:"谁都想活,最痛苦的死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如果我一人死,能换得我部下一百多人的安全,我宁愿死。" "好,我成全你!"黄子和把手里的黄荆条折为两段,旁边早已准备的两个连长立即上前把黄方捆了起来。 黄方也没反抗,只是说:"我当你们的人质,我们愿意交出税银,但我有个请求,现在还活着的士兵,你们放他们一条生路。" 黄子和根本不理黄方,他命令部下:"把袍哥队伍全部给我消灭!" 他命令一下,滇军的步枪、机枪同时开火,泸军本身就四面受敌,再加上群龙无首,这一下被杀得苦竹溪清水变红,山沟里尸体遍地。还有一些泸军只有跪在地上束手就擒。 黄方见状,大骂黄子河:"你还是不是人?你杀了这么多无辜的革命军,他们变成厉鬼也会找你报仇的,你会遭报应的!国民政府也不会饶恕你们的!" "给我狠狠地打!"黄子和命令手下用枪托打黄方。 黄方仍然骂不绝口。 黄子和带着队伍走下山了,从苦竹溪到菜坝的河边上抛下了几十具泸军的尸体,一位连长前来报告:"抓住了三四十个俘虏,怎么处置?" 黄子河下令:"押到前面去,在离县城不远的地方,统统杀了,看还有哪个合江人敢阻挡我黄子和?" 黄方倒在血泊中…… 江水咆哮,乌云翻滚…… 这天是1912年1月21日。 黄子和带着滇军从同志军营地走过,威风凛凛地径直往城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