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汝瓷是中国青瓷的代表之一,在器型、釉色、制作工艺上都达到了一流青瓷的水准。汝瓷又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文化内涵,既可做宏观想:天人合一、极简主义,又可从微观上看到宋代理学的趣味,从釉色、胎色、气泡等方面皆有印证。汝瓷器表简约,不事雕饰;釉色质同璞玉,色比琼脂;性及中庸,旨在天趣。汝窑青瓷"温温如玉",历代对汝瓷评价,已经超越其物质评价,上升到人文的诠释。汝瓷具有极简之美、中和之美、滋润轻柔、文质彬彬,其散发的美学思想,往往成为伦理风范的标杆。 一、喝茶玩瓷,崇尚极简 欧阳修在论述古代美术时有一句名言:"道尚取乎反本,理何求于外饰。"[1]意思是说:我们追求的道,就是返璞归真。比他晚半世纪的宋徽宗喝茶时也发了类似感慨:"制造精微,运度得宜,则表里昭澈,如玉质在璞。"说这句话时用的是否汝窑青瓷杯,不得而知。他还说,"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中澹闲洁,韵高致静。"嘲这些句子原本是在说茶,倒也像在说汝瓷。在他的眼里,青色的茶,青色的汝瓷,追求的都是"韵高致静"。喝茶、玩瓷,是宋人最热衷的文化娱乐,看似热闹于表象,内在却是"冲淡简洁"。在宋徽宗看来,茶道、瓷玩背后蕴含的理趣,就是天人合一、大道至简的哲学。 纵观宋朝前后的一两千年的陶瓷,中国大地几乎青色一片,宋代汝瓷则是青瓷生产的高峰。那么,汝瓷为代表的青瓷为何流行中国一两千年?这里边不仅仅限于技术信息,也不仅仅说一句"农耕文化尚青"就可解决,可以从各个文化层面来探讨。 汉代《释名》"释采帛"说:"青,生也。象物生时色。"青又是古人崇尚五色之首:青、赤、黄、白、黑。《说文解字》:"青,东方色也。"青色在此与日升的东方皆含有"生"之意。青色被赋予了"生"的哲学本体的象征义,其意义升华了。青色象征着自然界的色泽,作为"中国文化根底"的道家思想,是"道法自然",崇尚青色(鲁迅意)。从艺术方面来看,就能得到类似的证实。以道家哲学精神为根底发展起来的中国诗画则以"自然境界"为最高标准。古代山水画最早是"青绿山水",其色调直取大自然之青色。唐朝青绿山水演变成水墨山水,但水墨画之墨色也寓青色之中。可见"青"在中国文化中的位置[3]。 清代蓝浦在《景德镇陶录》中转引《爱日堂抄》:"自古陶重青品,晋日缥瓷,唐日千峰翠色,柴周日雨过天青,吴越日秘色,其后宋器虽具诸色,而汝瓷在宋烧者淡青色,官窑、哥窑以粉青为上,东窑、龙泉其色皆青,至明而秘色始绝。"[4]从两千年前越窑开窑诞生出的青瓷算起,青瓷一路发展到宋末,这一千多年里,派生出很多的青瓷品种。唐代七大窑系除了邢窑白,其余皆为青瓷,宋代更是青瓷的滥觞,把青瓷烧制推到登峰造极的境地。青瓷色泽丰富,衍生而出的很多种青,看似大同,其实各自面目分明。青能发出如此多变的色泽来,让人联想到大自然的万象百态。南宋龙泉青瓷叫梅子青,耀州窑叫橄榄绿,汝窑青瓷叫天青色,而唐代的越窑青色,西方人称作杏仁色[5]。 青瓷烧造时间之久,产量之大,十分罕见,似乎可以这般概括:普天之下,莫非青瓷。宋前各地窑口生产的青瓷,都具有自己的特点。在有限的色系区域内尽可能有不同的呈现,从技术的青,到审美的青,硬生生地从一种色调开出斑斓多变的花朵来。一种色泽的陶瓷能开出多重色感、系列的色彩现象,其他国家少见。从技术层面上说,中国瓷匠的能力不仅仅限于制作青色,还能生产出不同的黄、红、白色,等阶分明,色感丰富,从此意义论,中国又是色彩创造大国,青则主色。 历代瓷匠娴熟地烧造出这么多青色来,当归功于其聪慧其匠心其创造力,长年累月孜孜不倦的探索。历朝文人都有诗词颂扬青色:唐陆羽评价越窑的青瓷是"类银类雪"。唐释蛟然《饮茶歌》:"青瓷雪花漂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唐陆龟蒙《秘色越器》:"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五代徐演《贡余秘色茶盏》:"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贡吾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清朱琰《赠壶隐道人》:"龙泉兄弟知名久,甄土新裁总后尘。独有流霞在江上,壶中高隐得诗人。"不胜牧举,最有名的要数宋徽宗,梦见遥远的天际云破之处,迷人的一抹天青色。醒后成诗"雨过天青云破处"。瓷匠居然能心领神会烧造出这般色泽来。此说难以考据,但今人宁信其有。 诸多朝代流行青瓷,宋朝最为滥觞,其中又以汝瓷生产时期为高峰。汝瓷有着怎样的境界?与宋徽宗有着怎样密切的关系? 前辈学者陈万里和叶喆民先生曾研究撰文,推断汝窑瓷器生产年代在哲宗与徽宗两朝,主要在宋徽宗时期。既然汝瓷生产重点阶段在宋徽宗时期,宋徽宗的艺术趣味一定会影响汝瓷的烧造。 宋徽宗崇奉老庄哲学的极简主义、天人合一的思想。天人合一,是中国古代各派哲学的主要基调,强调天与人和谐相处,人是宇宙万物的一部分。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子·齐物论》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儒家以为,"‘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这里讲的"弗违",是说弗违自然,应与之和谐相处。《中庸》说:"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孟子完善了儒家的思想,《孟子·万章上》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孟子并不认为天是神,人们只要能尽心養性,就能够认识天。到了汉代,董仲舒是儒家代表。他提出"天人之际,合二为一"。到了宋代,儒家学说派生而出的"理学",核心同样是"天人合一",程颐说:"天、地、人,只一道也。" 二、智者乐水,清静无为 宋徽宗所推崇的天人合一,原出自老庄哲学,他大力推行道家学说,称自己是"教主道君皇帝"。他崇奉道教的主张"静为依归""‘清静无为",道家以朴素为美,追求返璞归真,因此汝瓷天青釉色泽与宋徽宗的个人喜好趣味有关,这是人所共知。宋徽宗喜欢青色,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有专家推测和道教中的青辞有关,青辞又名绿章,是道教献给天庭的奏章,朱料书写于青蓝灰色的纸上[6]。宋徽宗之前流行定窑白瓷,他登上帝位后,重视青瓷。文献记载,"惟用汝器,以定器有芒也。"虽然未必宋徽宗颁旨废白立青,但宫廷开始烧造汝窑青瓷,应该与他的审美趣味有关。 宋徽宗多才多艺,能把艺术拿捏到极简主义的境界,进而推测他也能把汝瓷做到美轮美奂又极简至上的境界。他偏好书法,与他同时代或者之前,书法自成一家的,数不胜数,如满天星斗,而天才别具的宋徽宗却能吸人眼球,自成一体。他的瘦金体书法另辟蹊径,形象地表达了极简主义的内涵。宋徽宗书法上的审美趣味与汝瓷呈现的简约主义一脉相承。还比如他的绘画,不少作品摒弃多余色彩的渲染,唯依青墨色语言本身说话,他的名作《枇杷山鸟图》即为没骨花鸟画,仅以墨色渲染。青墨色深浅变化最能显示山鸟原生态的形体结构、羽毛质感,全画无轮廓勾线,还原了大自然的本来面目。这样的绘画显示了欲还世界本来面目的主旨:"道尚取乎反本,理何求于外饰。" 宋徽宗是国画院院长,招生时看中一学员王希孟的才华。经过半年的努力,王希孟技艺大进,而且还故意向宋徽宗的美学趣味靠拢,创作出《千里江山图》,没骨画法,青绿山水,很得宋徽宗的赏识[7]。由此可见,宋徽宗在绘画上对青墨色情有独钟,与汝瓷追求的天青色不无关系。他还热衷茶道,从其论茶道的美文中看出,他喜爱青色,"盏色贵青黑"[8]。青黑,青色和黑色,是指好的建窑茶盏,要青里带黑,或黑里含青。他的著作《大观论茶》只一小册,却是中国茶道文化的皇皇巨著,对后世影响很大。中国文化发展到宋朝,茶、瓷、道、禅,合为一体,充分反映了天人合一等哲学思想。茶道,原本講究产地、季节、制作、火候、色相、品饮,而一旦与道、禅结合,就上升到精神层面,"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茶禅合一,喝茶、冥思、静坐,如此才能以"冲淡简洁"的生活方式,最终到达清静无为、天人合一的境界。 宋徽宗手中的茶道、书法绘画以及器物等,经过他的主观阐释,往往强化了天人合一的思想,推广了他崇奉的老庄学说,他的审美趣味与汝瓷所追求的美学意蕴一致,可以说,他的审美倾向左右了汝瓷的美学品味。 宋徽宗还身体力行,想把一个"虚拟"的世界变成一个现实,营造一个天人合一"实在"的自然景观:在都城建一座万岁山,浓缩自然美景,收揽天下青色。宋史记载,他从全国各地收罗大量花石奇珍,为了在开封扩建皇宫及兴修园囿,万岁山的方位,按道家八卦所列在艮方,又改名艮岳,其间的建筑特色,包括天台、雁荡、庐山之奇伟,二川、三峡、云梦之旷荡,可以说是全国名山大川的一个缩影,他夸耀说:"凡天下之美,古今之胜在焉。"[9]其实魏晋时期,就流行这般的隐逸之风而营造私家园林,一方面是拢天下之景于眼前,形成相看两不厌的道家审美趣味.另一方面是尺寸间的山水造景能得以消遣隐逸的情怀。人在江湖,朝中做官,常常不得已而为之,因此罅隙间常常想要隐逸一段时间,实现内心的一种解脱,放浪形骸之外,魏晋时期叫"朝隐"[10]。如此"朝隐"说到底,就是古代知识分子热爱大自然。古人倾慕山川之境,孔子带了好头,多次说到自然之美,山川之美,人生应该多多与自然为伴,人生的烦恼,通常在融进了大自然里,就会忘却烦恼,陶冶情操,《论语》中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11] 崇尚自然,追求真朴,跟青天对话,坐拥宇宙,这是一个很高的修行,本可以"虚拟"实现,而此刻,宋徽宗以无化有,动真格了,大动干戈,移来名山大川,又扰动了天下苍生,反而失去了对天地的敬畏,失去了民心,违反了天人合一、天人和谐相处的思想,以致招来民怨,也引来了金兵。 宋徽宗是皇帝中最有才的,其才华之高之全为世人所赞,但后世又评说"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宋徽宗就这般结束了政治生涯。不过,生产时期很短的汝瓷,却浓缩了中国古代瓷匠最精华部分的创造力,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象征,是宋代瓷器的第一号代表,也代表了宋徽宗的重要成就。汝瓷并没有随着宋徽宗的命运改变而结束,而是靠着自身的品质继续向世人叙述自己的魅力。汝瓷内涵丰富,既可做宏观想:天人合一、极简主义,又可从微观上看理趣——宋代理学的趣味。理趣虽然出自儒家思想,在天人合一方面,却与宋徽宗的道家思想一脉相承。 通常说理学就是程朱理学,北宋程颢、程颐始创,至南宋朱熹集为大成。主张万事要遵从自然规律,自然中的道高于一切。于是,形成理高于势、道统高于治统的社会理念,为宋朝政治走向平民化,以及民间介入议政提供理论支持,原本的"天命"观被遵从自然规律的"天理"所取代,显然,这是中国哲学思想的一个巨大进步[12]。宋代理学充满了开放的姿态,融合儒释道三位一体的思想,即天人合一。宋朝理学由此生发的"理趣"具有普遍性。大自然充满了自身的规律,自身的趣味,顺理得趣。 同样,手中的艺术品,一件瓷玩、一方供桌、一片园林等,都能联想到自然与宇宙之景观。理趣一说,最早见于宋人包恢《答曾子华论诗》:"古人于诗不苟作,不多作。而或一诗之出,必极天下之至精,状理则理趣浑然……"[13]状万物之理,趣味便可意会,便可凸显。清人史震林在《华阳散稿》中说:"理有理趣,景有景趣,趣者,生气与灵机也。人与物两两相望,互生理趣……天人合一。"[14] 三、质同璞玉,旨在理趣 宋代哲学的理趣运用到器物上来,会发现很多有趣的关联,钧窑蓝底红霞色装饰,是追求落日的晚霞效果,表现了日出日落十分常见又充满规律的理趣。哥釉的裂纹,让人联想冬日大地的冰裂纹理。影青模拟的是白玉的凝脂滋润的观赏效果。吉州窑木叶贴花表现了入秋树叶变黄飘落的情景。人们在使用这般理趣盎然的器物时,自然会感应自然界的声音、状态与形状,进而产生恭敬之心。而汝瓷可能更为极端,所蕴含的理趣,几乎囊括了大自然的所有现象。 首先,汝瓷的釉色充满了玉质感,这个玉质感通常是古代瓷器釉面追求的终极目标。玉石原本寓理,古代青瓷既要在色泽上接近自然,又要达到玉质的效果,自然得花费一番工夫。为什么要追求玉的效果?孔子曾说,玉有十一美德,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比德以玉。玉具有天然的美感,历代文人雅士达官显贵,都纷纷追崇,把玉文化作为修身养性的标准。而瓷器能模拟到自然界中的玉器的程度,特别是青瓷。"青瓷类玉",是古人最多见的评价,瓷器追求玉质感,很好地体现了古代士大夫的品味:低调中庸、儒雅平和。面对常见的世态,不要过激的反应,应该平和地看待世界的每一个变化。青瓷"温温如玉",已经超越了其物质评价,更是上升到人文的诠释,青瓷具有的中和之美、滋润轻柔、文质彬彬,往往成为伦理风范的标杆。这样的理趣由玉石生发,青瓷接力,汝瓷集于大成。 汝瓷色泽,是理趣的直接演绎,天蓝色、天青色、月白色,无不是描述天空的色变。汝瓷外施天青釉,内是香灰胎,寓意明显,前者类乎青天,后者直指大地。天地这两个概念,恰恰是中国哲学最核心的部分,中间由人来牵线,指向是天地人浑然一体,即天人合一[15]。汝瓷釉色胎色蕴含的至圣境界,其器表简约,不事雕饰,其釉色,质同璞玉,色比琼脂,性及中庸,旨在天趣。在素朴的表象下,有着丰富文化信息的传递。又似乎在暗示,把人类丰富的情感、审美简约成一个瓷质寓言,任何装饰手段在其面前皆为浮云。这是什么境界呢?是"王",这时候应该是老庄哲学所说的:"内圣外王"。前朝大唐盛世,辉煌够了,精彩够了,堂皇够了,到了宋,应该看静了,看简了,所有紧张的关系,到了宋该松弛下来,顺其自然,因势而为,才是古代哲学的境界。宋代的青瓷代表汝瓷,体现了这些特征,感性之后归于理性,灿烂之后趋于平淡,器物之理,乃人性之变也。 汝瓷还有个特征,因表面气泡的缘故,造成了"寥若晨星",这是古人的评语,多么美妙,四个字足以构成一首诗,一篇散文,足以让人浮想联翩。一个小小的器物,能够承载浩瀚天宇图像,间有星光闪烁,让人无穷联想,人在其中,会不会觉得太渺小了?!当然,从技术层面来看气泡,似乎很难产生这般理趣,古人没有放大镜,如何看寥若晨星?如果没有寥若晨星的物象,古人因何產生类似评语?我反复做过实验,无论在什么样的光线下,把汝瓷碎片面向自然光,稍稍抬高,成斜角20度左右,或者上下轻轻摇动,汝瓷釉下气泡(要是有气泡的话)就会时隐时现,似晨星闪烁。此说,可能只限于个人经验,但非小题大做,猜想汝瓷釉面寥若晨星的景象,应该有其原因。宋徽宗在制作任何一种艺术品时,都不会放过细节,更何况宫廷生产的重器汝瓷呢。在《大观论茶》中他论茶中击拂:"先须搅动茶膏,渐加击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疏星皎月,灿然而生。"[16]一个皇帝竟然如此精细地描述茶道的过程,手势轻重、手势与工具关系、手势的效果等,简直难以相信,茶道如此精细制作,又如此机巧,何况汝瓷乎?而且,这句子中还出现了"疏星皎月",是否也能产生联想,宋徽宗喜爱这类"疏星皎月"的艺术效果,汝瓷表面的"寥若晨星"与"疏星皎月"有何差异?可以猜想制作汝瓷的艺术家秉承了皇帝的旨意,故意为之,制瓷时不经意地埋伏了这些密码。可见,宋代理学家认为万物皆备于理,而汝瓷作为当时重要的器物,承载了特殊的思想与理趣,承载了道。器物历来是人类情感的物化,观念的媒介,汝瓷就是如此,其色之简,其形之约,折射着人类的终极关怀,是人与自然对话的象征。 从形制上,故宫博物院古陶瓷专家王莉英老师等皆曾撰文,称汝窑主要为适应宫廷需要设计的,造型具有宫廷色彩:追求凝重古朴,不少源于青铜器,如三足樽、出戟樽、三足洗等,装饰上注重釉色典雅,以开纹片为美。这表明形制上有来历,崇尚古意,与天人合一,是一脉相承的。形式之极简,天然去雕饰,也反映了汝瓷的审美接近古意,虽然也有少量刻花印花装饰,大多数汝瓷是为素面以釉色取胜。汝瓷天青色是主色。即使出现了其他颜色,也是天青色的意外衍生。"釉色莹润凝厚,视如碧玉,有天青、粉青、淡天青、月白、青绿等各种釉色,实际上可用天青、青绿两种釉色来概括。这两种色泽只是在烧制过程中还原气氛的不同而产生出所谓的淡天青、卵青、青灰、月白等釉色。"[17] 从以上多方面分析,釉色、胎色、气泡、造型等,汝瓷全身上下皆充满了理趣,皆有故意的文化密码埋伏,从唐入宋,从斑斓的唐代文化,到宁静的充满理学意趣的宋,总之,所有的信息皆关乎天地,物我和谐,天人合一。素雅无饰的汝瓷,犹如大美而不言的天地,万物与我共生[18]。汝瓷装饰手段之少、素雅之极,釉色之滋润柔美、内涵之丰富、生产时期之短因而存世稀少等因素,使得汝瓷属青瓷中翘楚。 四、坐忘退隐,埋伏玄机 以汝窑为代表的青瓷,体现了中国古代哲学、宗教文化的精髓,青瓷不仅限于华夏民族的口味,也为其他民族所喜好,传播海外,纷纷开花结果,生出不同的味道来。朝鲜半岛接受了华夏青瓷之风,嫁接出高丽青瓷,成为朝鲜半岛瓷器的代表。传之日本,日本开始热衷模仿中国青瓷,之后出产一种佗寂之色的茶碗,青中偏黄,青中含枯,寓意顺应自然的静静的颓败而又隐喻静静的再生。佗寂的概念来自中国禅宗,禅宗由南浦绍明从宋代带到日本,很快流行。当时的日本到处充满了崇拜中国的气象,有清醒人士如村田珠光因着民族自尊心,不甘日本被视作中国藩属,反对上层阶级追捧名贵唐宋文物而相互攀比,特别是很多高级的青瓷等茶具传人日本,贵族阶级疯抢。村田珠光认为日本造的青瓷无法跟唐宋比美,应该走自身的稚拙简素的文化道路。这时正好中国福建汀溪窑生产的普通青瓷茶碗流入日本,被村田珠光看中了,把这类普通的青瓷以及本国产的青瓷茶碗放在他自己创意设计的草庵茶室里,倒也和谐,显示了佗寂之美、日本之美。这类普通的青瓷为上流社会所轻视,但由于村田珠光长期努力,坚持不懈,赋予其特殊意蕴,终为人所称颂,日本人遂名之"珠光青瓷"[19],曾作为日本草庵茶道的主要茶具[20]。 青瓷传到了南亚,刺激了当地国家青瓷的生产,如泰国青瓷,越南青瓷,都颇具特色。特别是泰国的青瓷,在汕甘烹窑址群,主要烧造青瓷和铁绘作品,模仿元代的龙泉青瓷,以鱼纹盘最为普遍。卡隆窑的产品也颇新颖,铁绘纹饰上罩青釉。这些青瓷大多偏黑,似乎为了显示大地的沉稳之色[21]。青瓷传到印尼,被印尼朝野顶礼膜拜,被萨满教奉为圣器,用来祭祀。对中国龙泉瓷器如此看重的原因,据说当地人认为其具有"特异功能",在当地出土的不少龙泉青瓷碗与盆,常常在口边被挖掉一块,印尼国家博物馆研究员爱克维姬解释,"加里曼丹人把中国青瓷的边缘打下一块,研磨成粉,当作药粉服用,他们认为这么做能够将他们的病痛治愈"[22]。青色,几乎成为表现东方各国情感姿态的重要色调。随着青瓷的出口,还附带着生活方式,特别是日本的荣西、南浦绍明等人,不仅从中国进口青瓷,还引进了茶禅合一的思想。远远青山一抹,近处青绿树木相围,一间青黄草小屋,青黄色的侘寂风格的茶碗,品饮着来自大地的绿茶……道道地地的青色风格的日本草庵茶道诞生了[23]。可见,中国青瓷向外传播,不仅仅传播了技术,还有一种哲学思想的吹拂。 作为青瓷代表的汝瓷,文化内涵十分丰富,其巨大成就与宋徽宗的个人贡献不无关系。当然,我们时而会见到一些文章,认为宋徽宗崇尚道家的审美思想也有着不少的消极面。假如宋徽宗的审美思想确有其负面,那么传递给汝瓷的,却是正能量。道家的理想人格原本是积极的,是对自然主义的张扬,主张顺应自然,依自然本身的理趣来描写自然,并与之相融。孔子与颜回曾讨论道家的"坐忘",颜回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为坐忘"[24],大意是说忘却自己的身体,拒绝视听,完全与自然融合为一,即为坐忘。道家的坐忘,提倡消除人与自然界的隔膜,因此看似退隐、静坐、冥思,有些消极无为,其实不无积极的姿态。道家提倡的退隐,原本是喻示着一种皈依青山的情怀,退隐林泉、啸傲山林,通常多是古代道家躲避乱世的策略。古贤面对世道,向来秉持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的生活策略,单此所论,也有其积极的意义。古代文人失意时,要是依循道家之风,大多洒脱放浪.遇事较为看开,万般瞅得明白,能人世,也能出世,或消隐山水,或寄情古物。退,其实也是为了再进做准备。陶渊明在《闲情赋》里描述自己的闲暇日子与宅男生活[25],"佩鸣玉以比洁",此处玩玉远非本义,而意在高洁,意在君子比德以玉。"作膝上之鸣琴",此处也不限于沿袭古风,在于寄情内心与天籁之音。苏东坡散发弄扁舟,泛舟赋赤壁,但更多的时光用来嗜好奇石砚玩,即使被流放,古砚竹笔跟随,虽失意而雅兴不减。 这一切,无不透视着一种世道之理趣,那就是要顺应自然,遇到了挫折,退避,也是一种回归自然的哲学法则。再说,退隐下来,洞穿世事,极简之后,了然于胸,何尝不是好事?积极的退隐,往往是求得一种平和静穆的氛围,面对世事的杂乱,如此这般,看透这个世界,在生活中,提倡极简主义,反对奢华,冲淡简洁,能或多或少地消解各类物欲、权欲、个性主义膨胀等,形成一种新的生命视角与生命哲学。这样的条件下,归隐山林,天人合一,反而是看淡人生,看淡功名利禄,成为性情中人。一件宋代青瓷清供于书桌,赏心悦目,如此隐含高洁的情趣,并不会使人赏物退志,相反是玩物养志、玩物养性。 [1]《欧阳修集>卷五十九,居士外集卷九,凤凰出版社,2006年。 [2](宋)赵佶等著《大观论茶》,中华书局,2015年。 [3]陈晓鸣:《中国古代文化中的"尚青"观念》,《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24卷,2008年5月。 [4](清)蓝浦在《景德镇陶录》中转引《爱日堂抄》,岳麓书社,2015年。 [5]"EARLy ISLAMIC尸OTTE厅Y",p13,byARTHUR LANE, FABER AND FABER. London。 [6]任繼愈:《宗教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 [7]张星云:《宋代山水的山与云》,《三联生活周刊》2017年2期。 [8]同[2]。 [9]李国章等主编:《二十五史新编.10.北宋史南宋史》,第19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10]孙立群:《中国古代的士人生活》,第380页,商务印书馆,2015年。 [11](宋)朱熹注<大学中庸论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2]李娟:《宋代程朱理学官学地位研究》,东北师范大学,2015年。 [13]《中国历代文论选>(第2册),第30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14]《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第55号,卷六,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 [16]同[2]。 [15]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17]郭木森:《浅淡汝窑、官窑与汝州张公巷窑》,《中国古陶瓷研究》第七辑,2001年。 [18]成云雷编著:《庄子逍遥的寓言》第八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19](日)本官泰彦著、胡锡年译:《日中文化交流史》32页,商务印书馆。 [20]滕军:《中日茶文化交流史》,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63、195页。 [21]王建保:《磁州窑与泰国古陶瓷的"历史公案"初解》,《文物天地》2013年第10期。 [22]韩国《世界陶瓷纪行》第二集,韩国KBS电视台录制。 [23]同[19]。 [24]潘雨廷:《道教史发微》,第108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 [25]《陶渊明集笺注》序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