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的房子里,有一口古老的石臼,呈倒圆锥型状,座立在大门的入门处,日夜守护着房子的安宁。 父亲年幼失父丧母,投靠了已经改嫁至黄府他的奶奶,开启了巅沛流离的生活,到处流浪。 后来,父亲结婚生子,由于自己没有房子,便携妻带子,在村子里不断的迁徙,寄人篱下。村子虽然不大,大多数房子却有别致的名字:黄厝裏,裏弄坪,裏角厝,上新厝,村尾厝等等。我们兄弟姐妹也就出生在不同的"厝"里。大哥出生在裏弄坪;大姐出生在黄厝裏;二哥,三哥,五弟及我出生在裏角厝,这是我家借住时间最长,且出生的都是男丁的房子。在我四岁时,我们才有了自己的新房,只不过是跟别人合盖,我们占一半。小妹就出生在新房子里。 父亲很少跟我们谈起祖辈及祖产的事儿,或许是对祖辈的事,知之甚少吧?我从未发现属于自家的山林,土地,房产,财宝。尽管以后又盖了大小不一的三橦新房,但是,所有的木头也是从亲戚朋友那里半买半送拉来的。且由父亲及兄长们一手盖的。父亲也从未带过我们进入自家山林砍伐,我才知道,我家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山林、地产。 直到我懂事时,才听说有一口石臼,是我家祖上留下的,不知去向。于是,我们兄弟寻遍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才发现因为遗弃,已被人家抬到王厝裏,用以舂米。 那年,大哥组织了几个人,上门去要,新主人知道是我家祖上的,也没怎样阻拦,就物归原主了。八条大汉费了不少力气,折腾了一番,才把石臼抬回家,放在厅堂的天井旁边,像一个孤儿,极为落魄,孤独地呆着,满是尘埃与污垢。母亲见到很兴奋,就像见到失散重归的亲人,百般地呵护。提了一桶桶水,用竹锅刷刷了半天,再用抹布擦拭干净。令我既好奇,又高兴,摸啊,抱啊,爬上跳下,整天围着石臼转。我常常朝臼口一坐,两个小屁股赤裸裸地贴到臼底,凉爽爽的,舒服得很。 那时,石臼是制米的主要工具。要加工大米,都是先把谷子放进磨砻脱掉壳子,再用米筛把大米筛下后,送到村外的水碓舂米。或在石臼里舂米。我家只有石臼,没有米锤,要用时,总是要到邻居家借锤。米锤是用半截木头,两端刨成半圆,极为光滑,然后,中间钻了一个孔,再把一根木棍插进固定牢,制成的"T"字型状木锤。舂米时,由于石臼口子较小,容易跑米。于是,母亲想了一个办法:用稻草制成一个围巾,放在臼口上,再小心翼翼的舂着大米,虚弱的身子,随着米锤七上八下,在臼边颤抖,汗珠挤满了脸上,大米也渐地变得雪白。有时,我也会抡起米锤敲打。一开始,木锤常常打歪,满地是米,经过几次调整,才慢慢地学会了舂米活儿,偶尔帮帮母亲舂米。 整个村子的石臼加起来,仅有三口,从石臼的拥有量判断,我家祖上是否也豪富一时? 每到春节,总是有人上门预约石臼,制作糍粑。大家抬着饭甄,放在木凳上,热气腾腾的糯米饭,冒着香气,往石臼里倒,整个屋子沉浸在萦绕的浓雾中。几个彪形大汉,围着石臼,轮番上阵,锤起锤落,边舂着糯米饭,边哼着夯歌,即使是力大无穷,寒气袭人,也会汗流夹背。 大哥结婚的次年正月,为了筹备送年的粃粑,母亲把已经出嫁的大姐召回娘家过年,帮忙。在制作糍粑的那天,大姐依然穿着嫁衣,戴着母亲陪嫁的一双精致银手链,十分靓丽。可就在整揉糯米时(每打一锤,就要用水抹冼锤上的糯米,以便再次敲打),手还没有抽出,就被大汉一锤砸下,一条手链被打成稀烂,幸好没有伤到手。糯米饭打烂打粘之后,从石臼里抱出,放在竹匾上,切了一段段,揉成饼状,再用地瓜粉揉抹表面,便制成了一块块软软的,圆圆的,白色的大饼,这就是糍粑了,将糍粑晾硬,贴上红纸条,便成了送年不二选择的礼物。过完三天春节,大人们挑着沉甸甸的糍粑,去岳父母家拜年,然后,接受族亲的轮流宴请;小孩们背着装满糍粑的竹篓,去姥爷姥姥家拜年,遇到长辈做寿,还会顽皮的拉住衣襟,叩拜一番,以换取几毛钱的红包。 随着兄弟的成年,房子显得不够住了,父亲与兄长们又在村尾离马路不远的地方,盖了一橦新房,再一次进行举家迁徙,石臼也一同搬迁。 渐渐地,石臼的功能被碾米机所取代,也很少人制作糍粑了,石臼显得空闲,失去了往日的忙碌与光泽。 20年前,我们兄弟及晚辈都陆续离开了家乡,移居上海。偶尔回家才能看到石臼。 今年清明返家,推开大门,又见到座立于入门的石臼,勾勒起石臼的眷恋。 也再次陷入了对祖产的深深思考:清贫如洗的降临,家财万贯的出生,是否注定了人生的贫富?有些人为了祖产而硝烟弥漫,是否可以掩盖思想上的贫穷? 我才恍然大悟:石臼是我家唯一的祖产。石臼般的意志,是对我最深刻的启迪! 2017.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