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江边上的外来女第六章

　　小玉回来了。
　　小玉说她回来是来向高飞要钱的，小玉回来的这天，恰碰有几个老乡来看姐，小玉与他们相识了。
　　天总是阴暗雨下，不曾得片刻休息。
　　小玉回来的消息，还是在这群平凡而又再普通不过的打工女郎中掀起了一丁涟漪，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她们在这简单重复的工作中讨论的中心话题是一些有关小玉的奇闻异事。
　　这天上午姐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就说：＂小玉下午要过来玩了。＂
　　＂小玉要过来玩？她回来干嘛啊？＂何平问道。
　　＂她说回来是向高飞要钱的，＂姐说道，＂不过我看也是白来。＂
　　＂我看她是离不开高飞的床吧。＂仕英笑道。
　　＂她这段时间去哪了？怎么没看到过她人啊？＂仕妹问道。
　　＂她走的时候跟我说是去仰义的一个五金厂里，＂姐说道，＂可后来听说又走了，现在不知道她在哪里。＂
　　＂你们说的小玉，是不是就是那个长得胖胖的女孩啊？＂坐在姐身旁的那个中年女人说道。
　　＂是啊，＂姐答道，＂怎么你还不认识她啊？＂
　　＂不认识，我只是经常听到你们说起她，再说我今年才刚来，＂那中年女人说道，＂我说你们怎么老是提到她啊？她有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空气突然陷入沉默之中，很久谁都不语，只是仍旧忙着手中的活，那个急性的中年女人诧愕的样子继续说道：＂你们怎么不说了呢？＂墙的那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洪亮而又清晰的声音：＂你们老提那个小婊子干嘛啊？＂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我很诧异，这也是我首次见识了那个红头卷发女人的威力。此时，沉默就如墨汁越来越浓，每个人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那个臭八婆又要开始发飙了，他妈的这种人怎么不就早点死呢？＂姐用家乡话咬牙切齿地轻轻地对着我说道。
　　＂姐，那人怎么那样呢？＂我很诧异地问着姐。
　　＂鬼知道，那人就那样，有些神经病的中年怨妇，好像谁都吃她的欠她的似的，天天骂这人看那人不顺眼，＂姐愤怒地说道，＂那个女孩以前在这里的时候，天天被她骂。＂
　　＂就没有谁跟她干起来过啊？＂我说道。
　　＂她们都不敢，但她从不敢惹我，我也从不和她说话，＂姐说道：＂她要是敢说我，我一定会跟她没完，不过她也知道我的厉害，不敢轻易招惹我。＂
　　＂去，你有那么牛X啊？＂我笑道。
　　＂那是当然，这里谁干动我，有很多人会给我收拾他们，＂姐有些骄傲地说道，＂你姐虽然现在混成这样，以前也风光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啊，什么样的朋友没有啊！＂
　　＂阿英，小玉和高飞分了没有啊？＂仕英打破了搁浅了好久的沉寂。
　　＂不太清楚，上次小玉走的时候，跟我说就是为了要和高飞分手。＂姐说道。
　　＂不是说高飞的老婆来了吗，我怎么没见到过啊？＂仕英说道。
　　＂谁说他老婆来了，我怎么不知道，＂姐说道，＂我都好些天没见着过高飞了，他经常晚上不回去。＂
　　＂说不定又在外面找了个女人，＂何平说道，＂前几天晚上在藤桥，我看到高飞带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的。＂
　　＂我看他也不咋的啊？要钱没钱要貌没貌要才没才，怎么就那么多女的着他道了呢？＂仕妹说道。
　　＂还好，小玉没让他把肚子搞大了，不然就玩完了。＂仕英说道。
　　＂湘琴，你怎么还不找个男朋友啊？＂何平笑着对着小女孩说道。
　　＂我还小，这种事不着急。＂湘琴笑了笑答道，我不知不觉地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小女孩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心弦紧绷，着急地期待她们接下来的对话。然而世事总是喜欢捉弄世人，每当在我们满是热切期待时，给我们的却总是无言的结局。
　　雨又下了起来，到下午时，已是倾盆而下，路面的积水匆匆地向两旁分开流去，雨打在伞上，噼里啪啦地作响，寒风吹软了伞的骨架，从衣领钻进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寒风清醒了我的大脑，让我知道我还处在冬季，还未走出这忧伤惆怅的雨季。
　　小玉下午果真来了，是从雨中走来的，就在姐刚挂掉电话时，楼梯间就响起了小玉叫唤姐的声音：＂阿英，阿英……＂
　　小玉上来后，谁都没理，直接搬了个高脚塑料凳，坐在我和姐之间，却挨得我更近些，骤然间一阵压抑的气息向我袭来，让我不知所措，我尽力避开与她任何的身体接触。小玉坐下后说：＂阿英，我帮你撕尼龙纸吧！＂说完，右手越过我的面前，上身向我压来，她那两颗丰硕的乳房在我两眼之间晃荡，我极力屏住自己的呼吸，在她从我左手边拿走一堆鞋包恢复原先的姿势之后，我才深深地吐出了那口积压在我肺腑好久的热气。
　　＂小玉，你不上班啊？＂姐问道，＂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我正在找事呢！＂小玉说道，＂我过来是向高飞要回我借他的钱，他昨晚打电话叫我过来拿的。＂
　　＂你上次走的时候，不是说已经找到了新工作吗？＂姐说道，＂高飞叫你来你就来啊？你就不会要他给你把钱送过去啊？＂
　　＂哦，那工作太累人了，我干了几天，就不想去了，＂小玉说道，＂高飞说还钱我肯定要来，我现在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那你现在住哪啊？＂姐问道。
　　＂我现在在我一个朋友那住，吃喝都是她包。＂小玉说道。
　　＂高飞给你钱了，你就走啊？＂姐问道，＂他现在还有没有缠着你啊？＂
　　＂没有了，他说待会给我发短信叫我去拿钱，＂小玉说道，＂我拿到钱，当然就走了，不然待在这里干嘛啊？＂
　　＂你真得为自己好好想想了，要不要我给找个男朋友啊？＂姐笑道。
　　＂好啊！＂小玉也笑着说道。
　　＂待会我有几个老乡过来，晚上你就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呗，正好还可以给我帮忙做饭。＂姐说道。
　　＂全都是男的啊，长得帅不帅啊？＂小玉笑道。
　　＂帅不帅我就不好说了，但绝对是个老实人，＂姐说道，＂我们是同一个村一起从小长大的，不会骗你的，我阿英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也不清楚吗？＂
　　整个车间内，只剩姐和小玉两个人的谈话声在回荡，你一句我一言，此起彼伏，平时喜欢谈论小玉的那些奇闻异事的她们，当小玉真正出现在她们面前时，谁也没有和小玉搭讪一句，她们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手中的活儿，缝纫机偶尔发出的嘶嘶声会打破姐和小玉静下来的空气，我猜不透平时小玉不在时那么爱谈论小玉的她们，为什么在此刻会变得如此的安静，我找不出可以为她们辩解的理由，真的找不出。
　　小玉看完一条短信后对着姐说：＂阿英，我先下去了。＂
　　＂高飞叫你了？＂姐问道。
　　＂恩，他叫我现在就过去。＂小玉说道。
　　＂那你去吧，别忘了晚上过来吃饭哦！＂姐说道。
　　＂不会的，＂小玉说道，＂那我走了。＂
　　这天下午不到四点，姐就早早地下了班，说要去买菜准备晚饭。就在我和姐刚走到厂里的门口时，小玉撑着一把黄色的油伞从雨中走了过来。姐什么话都没说，就钻进了小玉的伞中，挽起了小玉的左胳膊走进了雨中。我也打开了手中的伞，亦步亦趋地走在她们后面。因为下雨，此刻，天早已暗了下来，远处的岭近处的山都笼罩在了水汽之中，显得朦胧。姐和小玉相互搀扶的身影犹如一堆落难的亲姐妹，似曾相识，看在眼里，生出无数的感伤，也许这个小女人是这个大女人的昨日再现，大女人是小女人明天的故事，我想也只有这个缘故，才会让她们如此地彼此相怜相惜地走在一起。
　　姐和小玉两人忙活了大半天，才把一桌的饭菜准备好了，然而却迟迟不见他们的到来，我也一直在这期待这几个我好些年都没有见过的人，我早已忘却了他们的容颜甚至连他们的真实姓名都说不上来，只是偶尔听姐提起，偶尔打开那早已发黄的记忆，才能依稀地记忆起来曾经与他们一起干过的那些荒唐事，我们儿时的乳名也慢慢地敲开了那尘封的大门，浮现了出来。
　　他们到来的时候，夜已经给天地披上了黑色的外衣，却并不宁静，雨还在倾盆地下，而且越下越大，雨水落在屋顶的声音，似乎是在为我们的外乡相聚歌唱。他们刚一踏进来，小玉却在我面前表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羞涩，怯怯地跑了出去走到灶台前忙碌的姐跟前。第一个走进来的人叫＂能哩＂，他是这三个人当中我印象最深的人，因为儿时的时候，他是和我打架最多的人，记得有一次，他带着几个小孩一起欺负我，我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把菜刀，操起菜刀就追他们砍去，他们被我吓得直叫娘，还好当时他们跑得快，我也及时被闻讯赶来的母亲拖住了，才没有酿成大祸，只是从那以后，他们见着我就躲。第二个走进来的叫＂大毛哩＂，一米七五以上的个头，虽有很强壮的身体，但却拥有一个比老鼠还小的胆，他比我大近十岁，我之所以还能记起一些有关他的事情，只因为他的那件家丑，他那好不容易从外乡带回家的媳妇，却在一给他生完儿子之后就跟他亲姐夫私奔了，这件事让他这些年来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来做人，而我每一次回家总是会听到有人议论他的这件事。最后一个进来的叫＂朝哩＂，他的一些事，我儿时的时候就不太了解，只是知道他与姐的年龄相仿，从小到大都是个实足的罗汉，看他外表，就可以猜出些什么来，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看着就让人觉得胆寒，看他那个粗得比汽油桶都大的啤酒肚，就可以想象出他平时是怎样＂鱼肉百姓＂的了。
　　＂明啦，别再弄了，我们又不是什么贵客。＂能哩边大声叫着姐，边走了出去。
　　＂这就好了，你们先坐会，就剩一个汤了，我看你们一直没来，就没做，怕凉了。＂姐的声音随着寒风飘了进来。
　　他们都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突然，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袭上心头，在他们的世界里我完全插足不进去，这让我感觉很恐慌。雨声掩盖了他们在外面的谈话声，我在一个人的世界中沉默无声。
　　＂开始吃饭吧！＂姐说道，一一给他们三人递过去了一个小凳，他们见我坐在床上的被窝哩，并没有下床的意思，就把桌子往床沿这边挪了挪，以使我够得着，姐和他们依次拥挤着围着桌子坐下，小玉则坐在床头，离他们远远的，却靠得我很近。
　　＂明啦，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女的，就是她啊？＂能哩问道。
　　＂是啊，你还真想要我帮你找个情人啊？＂姐笑道，＂看你老婆知道，不扒了你的皮。＂
　　＂我真要找情人，她能管得住我，＂能哩笑道，＂我看这个女的不错嘛，多大了？＂
　　＂你就是一张嘴，＂朝哩笑道，＂在你老婆面前，乖得跟崽一样。＂
　　＂我要是真的不想对她好，我还会真的怕她！＂能哩说道。
　　＂说了你们还不相信，这个女孩，今年才十六岁，＂姐说道，＂不过这女孩，你对她好点，就很容易骗到手的，去年她就被一个三十来岁的有老婆孩子男人三言两语就给弄到手了，那男的就住在下面。＂
　　＂好，就是这样的女的好做情人，＂能哩笑道，＂不过，要不是你说，我还真不会相信她才这么大，从外表看，绝对有二十岁以上。＂
　　＂你不是今年正月才结的婚吗？怎么刚开始过，就想胡来啊？＂姐笑道。
　　＂这个婚又不是我要结的，是我爸妈他们硬逼着我结的，＂能哩笑道，＂他们说现在那还能找到不要钱的媳妇啊！＂
　　＂我好像看到过一次你的老婆，＂姐说道，＂不过我说句实在话，你老婆确实配不上你。＂
　　＂要是以相貌来看，能矮子娶这个老婆确实有点吃亏，＂朝哩说道，＂不过现在不要钱的老婆上哪找去啊？你就认了吧！＂
　　＂我这个老婆，迟早要跟她离，不要。＂能哩说道。
　　＂我看你也就是图嘴皮子快乐，看到时候你敢不敢，＂大毛哩笑道，＂来这些天，你不是天天被老婆管得死死的吗？到哪都要报告。＂
　　＂我以过来人的身份说，老婆再好看也没有用，又不能当饭吃，毕竟还是要过日子，太漂亮的老婆是守不住的，天天还得提防着，大毛哩就是最好的见证，＂朝哩说道，＂再说，女人漂不漂亮，晚上关了灯钻进被窝，都一样，有啥区别。＂
　　＂不过，我老婆对我确实没得说，＂能哩说道，＂只是这样两人过一辈子，我有点不甘心。＂
　　＂大毛啦，你的事怎样了啊？有没有离啊？＂姐问道。
　　＂早离了，他们那对不要脸的狗男女一走，我就直接向法院起诉，离了。＂大毛哩说道。
　　＂我去年过年在家的时候，听我三叔说在福建狮州看到过他们，三叔说他们见到我三叔就躲，＂姐说道，＂还听说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一生下来就卖了，卖了五千块钱。＂
　　＂我说大毛哩人也太老实了，要是我起码会把他那个姐夫打个半死，这种事情简直不是人干的。＂朝哩说道。
　　＂也是，你看他现在都瘦成怎样了，愁得天天晚上睡不着觉，＂能哩说道，＂要是我就再去找一个，为了那样的女人一点都不值。＂
　　＂我现在天天就在想，人活着真没什么意思，＂大毛哩说道，＂现在，要是谁敢惹我，我一定要他的命。＂
　　＂又在想这些没有的事，＂能哩说道，＂拿出这样的勇气来追女人就好了，现在这里就有一个现成的，拿出点本事来啊。＂
　　＂你也别说，大毛哩和这个女孩还挺般配的，＂朝哩笑道，＂就看他们各自的条件，都很难找到条件再好的了，明啦，你加把劲撮合撮合他们，也算是为他们做了一件好事。＂
　　＂我也只能给他们制造认识的机会了，＂姐说道，＂成不成就得看大毛哩自己的本事了。＂
　　＂小玉吃菜啊！＂姐说道，＂我们都是熟人，不用太客气。＂
　　＂我在吃啊，没有客气。＂小玉笑道。
　　＂你是不是不喜欢说话啊？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能哩对着小玉笑道。
　　＂你们说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叫我怎么说话啊？＂小玉笑道。
　　＂别离得那么远吗？坐近些，好夹菜吗？＂能哩笑道。
　　一顿晚饭，变成一场谈话盛宴，而他们所谈论的不是我同久别的同学所谈论的那些恰同学少年的往昔。他们所谈论的是他们活生生的正在遭遇的生活，这其中没有什么感慨，只有该做不该做，做的对与错，我找不到可以插进他们谈话世界的缝隙，对他们的世界我确实也无话可说。然而我这样一个对他们来说很有学问的大学生在他们面前，绝不会被他们忽视的，他们是决不能允许他们所崇拜的人给他们忽视掉的！
　　＂明啦，康哩跟你来这里玩啊？＂朝哩问道姐说，＂怎么还没去上学啊？＂
　　＂他再过十来天就回学校去，他在这里一直帮我干活。＂姐姐笑道。
　　＂他还会给你干我们这样的活啊？不错，不错！＂朝哩说道，＂怎么我在这边看到的大学生怎么不是在读书一样啊？我经常去温大那边，那些大学生成双成对的，也太开放了，还有经常碰到很多大学生摆地摊，你们拿着父母的钱上大学就净干这些事啊？＂
　　＂大学生谈恋爱是很正常的事吗，＂我笑道，＂什么摆地摊呢，也是勤工助学吗，还可以为家里省点钱吗？＂
　　＂哦原来是这样啊！＂朝哩笑道，＂你有没有找个女朋友啊？＂
　　我笑着，不语！
　　＂康啦，你在哪读书啊？＂能哩问道。
　　＂我在哈尔滨。＂我说道。
　　＂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啊？我一直都不晓得你在哪上学，＂能哩笑道，＂今年大几啊，学什么啊？＂
　　＂我今年上大二，学心理学。＂我说道。
　　＂心理学好啊，有前途，现在几乎人人都有心理问题，＂能哩笑道，＂你看大毛哩，现在是不是有心理问题啊，你这个心理学家给他看看啊？＂
　　＂是了，你看看他为什么天天晚上睡不着觉，还净胡思乱想地想些没用的事。＂朝哩笑道。
　　＂我哪有你们说的那样现在就这样厉害啊？我现在只不过是学了些皮毛而已。＂
　　＂康啦，你就别谦虚了，你看看我现在怎样才能改变啊？＂大毛哩说道。
　　每一个从事心理学专业的人士都知道，是不能给熟人朋友做心理咨询与治疗的，但我知道我若跟他们说什么职业道德肯定是行不通的，所以我只能附和着下去。
　　＂你现在的认知完全改变了，总觉得所有人的都欠你似的，如果现在谁要是碰你了，你就有一种想把他杀了的冲动。＂
　　＂对、对……你说得太对，＂大毛哩说道，＂我现在觉得生活真没意思，啥都看透了，现在就想找个人来拼命。＂
　　＂我只是劝你，在所任何事情之前，要多想一想，毕竟你还有父母，还有孩子。＂我说道。
　　每一个真正懂心理学的人，都知道我说的话绝对是外行话，然而此时的我除了说这些话，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也许很多人会觉得奇怪，但我相信只要是真正学过心理学的人都知道，这是我的唯一选择。
　　夜越来越浓，雨依旧在下个不停，寒风偶尔从门窗的缝隙出钻了进来，吹得人发冷。我只是以建议他们去看专业的心理医生为由拒接了他们的一切提问，因为我知道不管我怎样做都是无济于事的。这晚他们谈了很多，我只是一个旁观的倾听者，因为他们谈论的世界，与我一直以来生存的世界完全的是两个世界，我找不出可以与他们交谈的共同语言。他们谈到兴起时，最后小玉也都陷几进去。
　　这晚他们谈到很晚，谈论彼此的辛酸，谈走了生与死。我早晨醒来时，一个人都没有，发现他们早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