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阴历十二月二十一,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的日子。 春节就要来临了。 阴历十二月二十一,是距我们村十里远的峡阳镇这一年中的最末一个墟日。 我们一家人起了个大早,父亲母亲和我以及弟弟,七手八脚地把前两天就筛选好的几大筐芋子和地瓜装上板车,准备拉到年夜墟上去卖。 似乎是自我有记忆的年纪始,我们家从来就不缺一条单裤一件破棉袄抵御严冬的寒冷;我们也从来不缺青菜地瓜掺着煮粥裹腹的饥饿。我们只缺钱和粮食。既便是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虽然联产承包责任制带来一定的实惠,解决了吃饭的问题,但是,缺钱依然是困扰我们家的最大难题。 村子里已经有了过节的气息。还在早些天,就有顽皮的孩子偷了家里的炮仗出来玩,不知哪个角落忽然会起一两声"啪啪"的脆响。空气里弥散着年糕香甜的味道。再过几天就要宰杀过年猪了,而我的父亲母亲,则对这个近在眼前的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感到束手无策。除了那几大筐地瓜和芋子,我们家实在是产不出更值钱又可以变卖的东西。 潮湿阴冷的浓雾中我们出发了。父亲在前边拉,我们在后边推。板车轮碾在沙子路面上喳喳地响,脚踩在沙子路面上喳喳地响。所谓"年少不识愁滋味",我的脚步迈得匆忙而兴奋。为适逢寒假母亲能允许我去一次峡阳而兴奋。峡阳是鹰夏铁路线上的一个古老的小镇,依山傍水,富屯溪从镇子旁边潺潺流过,镇对面是316国道。连接小镇和国道的峡阳大桥穿过溪中央的那个叫 "螯洲 "的小岛。那是我曾到过的最远也是最美丽的地方。 因为到得早,所以我们家的板车在峡阳大街墟场上占到了好位置,来往的人流都得从我们摊前经过。只是,等到浓雾散尽太阳出来,我们的几大筐芋子和地瓜还没卖出三分之一。人潮如涌,而我们的摊前却少有人停留。哪怕是卖一毛或八分的贱价也少有人问津。也是,过节了,辛苦劳累了一年,谁会拿芋子地瓜当年货来置办呢?我从父亲母亲脸上读出那种漫漫等待的无奈。我的心里有些隐隐的难过。 与其守着摊上的那份尴尬,不如到书店去看看。说是书店,其实只是百货商店里的一个图书专柜。以往每到峡阳,即使口袋里没有钱,那也是我一定要光顾的地方。与母亲告了假,我便匆匆逃离了摊子。 百货商店里,布匹柜,鞋柜和日杂柜,每个柜前都显得特别繁忙,只有图书柜前稍显冷清。正值我喜读文学书籍如饥似渴的年龄,我的目光很快就被文学类书架上摆放的时下当红的大作家的作品给吸引住了,它们强烈的刺激着我的购买欲和占有欲。我让售货员把几本我中意的书拿给我看,我一本一本细细地翻着,新书特有的油墨香让我沉迷和陶醉。我想,若是我能拥有它们或哪怕是其中的一本该有多好。直到售货员有些不耐烦了,我才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借故离开。我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 我一步三回头地走出百货商店,心里沮丧极了。 我想回去问母亲要钱,可是我该怎么开口呢?当我再回到摊子上时,我们家那几大筐东西依然好好地呆在车上。别说东西还没卖出去,就算全部卖了,那样贱的价格那么不值钱的东西,又能卖几个钱呢?更何况,那是家里指望着用来过年的钱,我又如何开得了口呢?我并非不了解母亲的难处,但是,那几本书已经揪住我的心。我难道就这样空手而归么? 思忖再三,我还是向母亲开了口。 我说:"妈……我想……" 当母亲从我嗫嚅的言语里明白了我的意思时,母亲原本黯然的眼神竟有了一丝光彩,她毫不犹豫地从贴身的袋子里摸出一把角票,凑足三块钱递到我手上。而喜不自禁的我早就把家里的窘境和母亲的愁苦丢到一边去了,接过那三块钱跌跌撞撞地穿过拥挤的人流,一口气跑到书店,买回了三本书:《丛维熙小说集》,《谌容小说选》和《蒋子龙短篇小说集》。 如今,那三本书依然摆放在我的书柜里。看到它们,我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墟日,想起我的含辛茹苦困顿一生的母亲。 如今,母亲已经不在了。在人生的苦难里跋涉了近一个世纪,母亲老了,倦了。 我没有多大出息,一辈子只能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教师。我总觉得,我欠母亲很多很多。母亲的恩情是我无法报答的。 但是无论如何,我得感激母亲。母爱是一本我永远读不完也读不厌的书,这本书将温暖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