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半的时候,屿娘从郊区开来的车上走了下来,很快便融入到上班的人流之中。她走在繁忙热闹,充满霞光的大道上时,心里显得尤为兴奋。 这条路叫‘中华大街’,是南京城南的主干道这之一,也是屿娘去医院的必经之路。她故意走在靠近主车道的一侧,目的是为了加快速度,同时,也好看一看这个城市的晨景。尽管上班的第一波高峰已经过去,大街上仍然一派繁忙景象,小汽车川流不息,人们的脚步匆匆,他们当中大多数都是年青人,而每个人的脸上几乎都带着朝气与自信……这使她产生了尤为新鲜的感觉——毫无疑问,有班上的感觉总归是好的。同时,一种为刘书学而欣慰的滋味在她心中油然升起,她想,自那天找到了工作之后,他一定是每天都带着这样的自信,匆忙走在上班的人群中的——她庆幸刘书学没有掉队! 然而,就在屿娘快到医院大门时,她的思绪忽然又回到现实之中,想到自己要办的事情——还一本"用处并不太大"的书,另外,书中还夹着用纸包好的一千块钱"辛苦费"——这是昨天和刘书学计划好的,起先刘书学并不同意,可是,经不住她自报奋勇的执意坚持,他也就同意试一试了(理由完全是屿娘提出的,一来考虑到刘安在考试的节骨眼上生病,事关重大;二来一千块钱对她说仅是个小数字。何况,这样的贿赂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甚至于已成了现实生活中的潜规律……)仅凭直觉,屿娘认为自己的举动并无错误……可是,继而一想到它的动机与目的,不由地便打起折扣来,万一这位医生坚持原则,根本不把这点‘小费’放在眼里,那不是很难堪、很失面子的事吗?想到这里,她不免犯了嘀咕,心情也随之郁闷起来。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大姐,买束白兰花吧。" 说话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她坐在地上,身穿深蓝色老粗布——江南农民经常穿的衣裳,正在不遣余力地向路人兜售一种南京地区夏天最常见的白兰花,这种花很香,深受女人们的喜爱。 屿娘上前买了一朵,将花别在了胸前。 "再拿一朵吧,阿姐,花是我自己种的哩!"老太婆诚恳地又递上了一朵花,哀求地说。 "好吧。"屿娘给了她两块钱,零头也不要找了。 带着这种洁白如玉、香味深郁的花,屿娘很快恢复了自信。她来到住院处,乘电梯上到了九楼,蹑手蹑足地找到了刘安的病房,伫立在门口,慈爱地看了他一眼。刘安躺在病床上,脸朝向另一侧,一只手上插着针管,任由架子上的药水缓缓流入到体内。 病房里一片寂静。屿娘放松地吁了一口气,她看见刘安正在接受治疗,很想走上前去,对这个可爱的男孩儿噱寒问暖一番,然而,又变得躇踌起来,最后,她转过身朝医生办公室走去。 钱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前填写查房报告,他见到有人进来,抬起头问,"你?" "我是十八床刘安的家属,是来还书的。"屿娘说罢,找了张椅子坐在了钱主任的对面,笑容可掬地看着医生。 钱主任瞥了一眼面前这位衣着艳丽、打扮入时的女人,忙起身将房门带上了。 "天热,屋里开着空调,所以关上门,你不介意吧。" "不,这样好,应该这样。" 医生回到位子上,一边继续书写报告,一边不紧不慢地问,"看了我写的书了吗?有没有得到启发……" 屿娘凝视着他,发现他的态度谦逊而又礼貌,神情显得异常平静。第一次与这样儒雅的学者打交道,使她感到很不适应,她想,尽管自己见多识广,那也都是些食客,或者是工农大众之类的人物。面对着医生的问题,她不知该用饭店里江湖上的粗俗套话来回答呢?还是故做斯文用以理以情的口气说话呢?她感到了慌乱……一时之下,差一点忘记了自己的任务:还一本里面夹着红包的书。尽管她很不情愿,还是将书放到了医生的桌子上。 "哦,这本书是为特意老百姓写的,是很容易消化吸引的……"是钱医生打破了沉默,他淡淡地地说道,"说真话,我十分希望能得到您对书的评价哩!对我来讲,每一次听到读者的意见和呼声,都意味着是一次珍贵的收获!" 屿娘屏住呼吸,吱唔地说,"啊,啊,医生!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评价,"医生微微一笑,抬起头注视着屿娘,"关于书的评价……" "很抱歉,我没时间看,刘安的爸爸看过了。"屿娘灵机一动地说道。 "哦,那很好啊!看得出他很有头脑,尽管他很忙,仍能抽出时间看我的书。"医生继续问道,"只不过,不知他看了之后,是不是感到了受益?" 屿娘忽然觉得医生像一位经验十足的导演,他看她的样子如同在启发正在接受训练的演员。她想,自己干脆就做一回演员,于是,便顺水推舟地说道,"当然受益,我们深感受益匪浅哩!"她毕恭毕敬地将书朝医生推了推,"医生,我们十分感谢您在业余时间写出这本对普通老百姓生活大有帮助的书!" 医生笑了笑,说,"这是应该的,人们往往忽略日常生活中的营养补充,实际上这就是酿成一切病灶的根本原因!" 屿娘点头表示认可,同时,她认为自己的表演也恰到好处。 医生停下了手中的笔,斜着眼瞟了一下书,若无其事地对屿娘说道,"你尽管放心好了!待我把这份报告一填写好,就立即着手对刘安进行治疗!"然后,不动声色地将书放进了抽屉,‘咔哒’一声锁上了。 "谢谢。"此刻的屿娘感到满意,一连说了几声谢谢。 "甭客气,再见!"医生从椅子上起身,主动打开门,送屿娘走了出去,然后,随手把门关上了。 屿娘长吁了一口气,站在门外,冲着门内做了一个鬼脸,她迈着小碎步,兴奋地一路小跑,不一会就钻到电梯里了。 她取出手机,立即给刘书学发了一个短消息,消息是这样写的,"马到成功,一切顺利!"当消息发出了之后,她忍不住狞笑起来,"……嘿嘿,只值一千块,没想到一千块就买个一顺百顺,嘿嘿!" 眉毛下长着痣的电梯女工见她傻乎乎的,诧异地看着她,禁不住问道,"大姐,什么东只值一千块钱,能说给我听听吗?" "哦,一桌酒席……"屿娘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红了一下,连忙掩饰地说,"我指的是饭店里的一桌酒席!" 电梯女工舌头一伸,说,"我可没吃过一千块钱的酒席。" "那就吃一回试试,你到我的饭店,我决不收你一千块钱。"屿娘说罢,取下胸前的白兰花,往她手里一塞,"送给你,希望你有个好心情。" "谢谢!"电梯工用鼻子嗅了嗅,附合地说道,"难怪你一进来我便闻到了令人陶醉的香味。你的心情这样好,一定是个快乐的人吧!" "当然。"屿娘点点头,沉思片刻说,"但有时并不一定。" "为什么?" 屿娘简短地回答道,"也许是花钱达到了目的就会感到快乐的原因吧。" "嗯,花钱达到目的当然快乐,我有同感。" "女人都有同感。" "是的,女人是有同感。"电梯女工边说,边将白兰花插到了自己的胸前。 电梯下到了一楼,饭店老板娘乐呵呵地走了出去。这时,已接近上午十点钟了。 朱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窝心,上午她就接到两个电话,而没有一个电话是使人愉快的。 第一个电话是市开发银行信贷部打来,他们告诉她,由于出现了资金短缺,为航机厂筹措贷款的事得到了搁浅。她在电话里问,"行长不是答应了吗,怎么突然起了变化呢?" "哦,朱局长,请,请原谅,行长为您的事而彻夜难眠呢,老实说,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但是资金实出是抽不出来,真,真的抽不出来,您,您还是另,另想办法吧。"信贷处长是一个喜欢强调关键词的男人,但这次却故意结结巴巴地说,然后挂上了电话。 朱敏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是行长的部下打来电话,就意味着贷款的事泡汤了——当领导的大都不爱当面拒绝别人(这要留下一笔人情债的)!但是,她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曾经答应为航机厂想方设法筹措贷款的事,现在如何向赵志强交待呢?在想了又想之后,她决定让秘书文清代为转达。然而,当她正要给文清挂电话时,又改娈了主意——这种不愉快的消息不能急吼吼地告诉当事人,最好暂时摆一摆。理由是充分的——自己刚请了假,正在处理私事,等她从北京(她估计最多呆三五天也就足够了)回来再说也不迟——她觉得这样做心里会好受些。 可是,朱敏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那是因为她在准备行李时,又发现宁宁的书包里除了暑假作业外,还放着那只玩具冲锋枪。 "这玩艺儿不属于你,也不能带!"朱敏余妈末消。 "我要用它保卫爸爸妈妈!"宁宁大声叫道,显得勿容置疑。 如果是在以前,朱敏会"扑噗"一笑,觉得孩子天真无邪,然而现在,她心里异常难受。看到宁宁一脸认真的样子,她怀疑起女儿的智商确实有些问题,再不就是老黄的军事教育理论已使孩子进入了误区。 "哼,我们用不着你来保卫。这东西不能带!" "为什么?" "不能带就是不能带!"朱敏心烦意乱,觉得不能牵就孩子,她不由分说地将枪锁进了抽屉。 宁宁见状,"哇"地哭了起来,"不行!我要带嘛……" "不许哭,再哭就让你罚站关禁闭!"朱敏脸色一沉,拽过女儿,狠狠地推到了墙角。她知道,必须采取对待孩子任性最为严厉的措施,那怕使用暴力,否则,自己要为此付出惨痛代价的。 宁宁从末见过妈妈发这样大的火,吓得像一只惊弓之鸟。她缩紧身子,低低地抽泣起来。 家里总算有了片刻的安宁,朱敏感到一丝籍慰,正当她权衡自己的行为是否过分之时,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电话是刘安打来的,这是一个令她记挂而又担心的电话。朱敏迫不及待地问道,"是刘安吗,我的好儿子,你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去了医院?" "嗯,是的,在医院。但,只是住院观察,也不知道医生什么时间治疗,好像一点措施也没有……"刘安的声音里似乎有很多的埋怨。 "连什么病也没查出吗?" "是胃病,我觉得问题不大,可医生又不让出院,他们不闻不管,真让人受不了。"刘安说话时总免不了有些孩子气。 "你爸爸呢,他在干什么?" "他上班去了。" 朱敏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个刘书学除了上班,就不会干别的事,遗憾的是自己现在也无能为力。紧凑的时间使她毫无作为,她忽然想到,让秘书文清或者李全面去医院代劳一趟,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为什么要人家帮自己分担这无言的痛苦呢,选拔独自承受也许更好。她内疚地说道,"我应该去看你的,可是……我马上得去北京,有很重要的事要办,过几天后再来看你。孩子,你等几天,好吗?" "好,你不要来,我会自己处理的。"刘安嘟哝着说。 "我的好孩子,你要挺住,学会坚强,还要相信医生,我想,他们会负责的,不会不闻不管,过不了多久,你的病就会好的,就会好的……"朱敏喃喃自语,眼眶禁不住涌出了泪水。 "嗯,知道了,妈妈。"刘安关上了手机。 朱敏收好手机,悄悄地抹着眼角的泪水。 刘书学上班的时候心情特别畅快。 昨晚,在自己低矮的屋子里得到了一个女人无私奉献。尤其是那一波接一波的纵情交欢,还有一声高过一声的女人呻吟,对他来讲都是久违并且新鲜的。 似乎是一种征兆,刘书学感到自己的一切将重新开始。以往,遇到这样的开心事,他都会打开抽屉,取出一面小镜子,偷偷欣赏自己的面容;而在这里,他知道上班时间干任何私事,都是绝对禁止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对着玻璃窗端详了一下自己,同时做了一个鬼脸——这是一种心理补偿,仿佛是人类天生具有的。 随后,他又吹了一声口哨,还拧了一下手指,朝装配间走去。刘书学要帮助并督促那里的工作。 有人喊住了他,是唐干事的声音,"刘工,身上带钱了吗?" "要钱干什么?" "老板让我临时凑足二万块钱,说是给‘大猎头’的回扣,妈的,那个嗜钱如命的家伙刚得知我们获得生产许可证后,便迫不及待地拿回扣来了。" "哦?"刘书学感到惊讶,脸色变得迟疑起来,"凭什么要给他?这跟打劫一样!" "没办法,眼下是市场经济,和资本家时代差别不大。" 刘书学"哼"了一声,"不管是什么经济,都不能让他拿的舒心!" 唐干事听了,先是一愣,然后心急火燎地说道,"刘工,你有没有没搞错,这是老板的意思。口袋里有多少银子就尽管先拿出来,他正急等着用呢!" 刘书学只好掏出钱来,由于钱用纸包着,一掏便是一整叠,他数了二千块钱交给唐干事,然后自己留下一点。 "你点一下,二千块。" "哈哈,"唐干事接过钱,苦笑道,"没想到你身上钱不少啊,竟然是全厂最多的一笔!" 刘书学摇摇头,叹道,"其实,这是给儿子的看病钱,而且还不是我挣的。" "嗯——这我当然相信。单从这点就可以看出你对老板的忠心,到底是一条船上的伙计!"唐干事耸耸肩,满意地吹了一声口哨,扭头便跑,"放心,我会让老板嘉奖你。" 刘书学愣在原地,陷入了沉思,心里却充满着无名火。 他越想越觉得窝囊——身上的钱是仅有的,而且急等着用,现在却被别人拿去了,尽管只是暂时,但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可是,自己为什么就这么随便接受了呢——刘书学怎么也搞不清楚,仿佛自己做任何事都得听别人安排,而更为奇怪的是自己似乎很乐意接受这种安排——他问自己,这难道是一生失误的原因之所在吗?可他找不到答案…… 刘书学陷入了难耐,尽管周围寂静无声,刚才的好心情却一去不复返了。他感到怒不可遏,一种不由的冲动念头突然膨胀起来——找这个"大猎头"索回属于自己的钱!于是,便大步流星地朝张老板的办公室走去! 老板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里面隐约传出人声。刘书学注意到那是张老板和一位佰生人正在谈话,声音很激烈,似乎发生了争吵。 他觉得这是个大好时机——既可以进去帮助老板,或许还能教训一下那个‘大猎头’。 正在这时,身上的手机"嘟嘟"地响了起来。 刘书学忙打开手机,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急促而又恼怒的声音。 "刘书学吗,刘安是你的儿子吧?" "是啊,"刘书学诧异地问,"你是谁?" "我是刘安病区的护士长,是通过病历上的联系方式找到你的,请你速来医院,刘安发生了意外……" "什么意外?"没等护士长将话说完,刘书学便迫不及待地问。 "他逃医了,在我们正准备为他做手术前十分钟,他不知跑到哪儿了,跟你说这是很危险的。" 刘书学听了,忧心如焚,看了一下表,已经接近午饭时间,他想,哪能顾不上吃饭或者其它的事呢,必须立马赶到医院。他扔下手套,连招呼也没打,转身跑了出去。 半小时后,刘书学来到了病区。护士站里并没有人,都忙碌去了。他听到病房走廊有人在撕肝裂肺地号淘大哭,是‘西瓜麻太’的声音,原来这个可怜的老妇人的丈夫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刘书学想上前安慰她几句,可周围挤满了她的家人,根本就没他说话的地方。刘书学只好重新回到了护士站。在焦虑地等待了二十分钟后,他终于见到了护士长。 护士长并没有责怪刘书学,而是取出一张病历,要他签字,"签个名吧,你儿子是自行逃医,一切后果自负。" 刘书学迟疑片刻,问道,"你确信他是逃医了?" "反正整个医院到处找不到他。" "对不起,请问,我儿子的病会好吗?" "哼,我又不是神仙,会算命!"护士长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刘书学无奈,惶恐不安地签了名。 此前,市第一医院消化科主任钱卫文也同样感到惶恐不安,他是带着懊丧的心情回到家里的。 吃午饭时,他长舒短叹,好半天也没动一下筷子。妻子见他精神恍惚,不安地问道,"老钱,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钱主任叹口气,"真奇怪,有个叫刘安的病人,他跑了……" "跑就跑罢,与你和什么相干?!" "可是,"医生犹豫了一下说,"他的妈妈为了让他能参加高考,特地找到我,让我关照……"他省略了下面的话,做了一个往口袋里塞东西的动作。 "啊,病人名字是叫刘安吗?"医生夫人继续问道,她见丈夫没有回答,补充道,"我担心这个人是钱鹏的同学呢!" 她转身跑进儿子的房间。 医生心如乱麻,但又一想,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应对之策才对。 不一会儿,钱鹏情绪激动地跑了出来,说,"爸爸,你不能收他的钱,刘安是我的同学呀!这事要是传了出去,那有多难听呀,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谁说我收了人家的钱!"钱医生用手往桌子上猛地击了一下,大发雷霆地说道,"是她妈妈硬将一个信封塞进了我的抽屉,我正考虑如何给退回去哩!"他恼怒地盯着妻子,仿佛她撒了谎似的。 钱鹏妈惊慌失措,用身子挡着钱鹏,说,"那是一张‘红色生死状’呀,要害人的!"她用请求的语气对他说,"鹏儿,你想想办法,帮爸爸把那信封退给你的同学吧!" "你不用担心,"钱医生的目光转向钱鹏,向他问道,"你知道他家住哪里吗?我们现在就把钱退还给他!" "他家住在航机厂,有一次全班同学郊游时我去过。" "哦,那么远……"钱卫文犹豫一下,继续说,"那我们就先吃饭吧,吃完饭你陪我去找他!"医生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知道具备平静的心态才会找到最有力量的措施。 "行,爸爸。"钱鹏坐到了饭桌前,一家人开始吃饭。 饭后,钱卫文去了医院一趟,他仔细地研究了刘安的病情,开了一些必备的药,然后便开着他的"保时捷"黑色轿车驶上了通往南郊的公路。他的儿子钱鹏颇有成就感地坐在他的身旁。 钱鹏说,"爸爸,让我开一会吧,我已经拿到驾驶证了。" "现在不行,得等考试结束之后。" 钱鹏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眼光转向窗外,"考试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我通不过呀?"他的声音虽然响亮,但缺乏自信。 医生摇了摇头,没有吱声,对儿子的态度并不理睬,他考虑的是如何找到刘安,当面把钱退了,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从而得到赞誉。这位学识渊博的学者,对生活有着独特的理解——保持洁身自好,维护切身利益,绝不做风险太大的事。 车子行驶了一段路后,钱鹏看到了航机厂的标记,那个耸立云天冒着稀薄青烟的烟囱,"爸爸,好像到了。要我陪你一道去吗?" "不用,你待在车上,我去去就来。"医生生怕刘安认出钱鹏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停下车,顺着儿子指的方向,朝围墙外面的蔬菜地走去。 过了一会,他终于找到了那间低矮的房子。他注意到房子比想像中的要破旧,蚊蝇四处乱飞。刹那间,他觉得良心受到了一阵谴责,心想,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人不生病才怪哩。 "是刘安的家吗?"医生敲了敲门,轻声问。 里面没人回答。他轻轻一推,门便开了,立即感到难闻的闷热气味扑面而来。正当他考虑着是否跨进屋时,从内间传出了刘安懒洋洋的声音,"是谁?" "对不起,刘安同学,是我,钱医生。"钱主任顺势走了进来,说道,"你的病还没有康复,希望你立即回医院去。" 刘安突然闪现出来,拦住他说,"去干什么?老实说,我的病已经好了!" 医生摇摇头,"仅是一种感觉,并不意味着病愈。刘安同学,相信你懂得这个道理。" 刘安固执己见,"我当然懂,当自我感觉良好时,病就开始好转了,医生!" 医生见状,友善地说道,"我尊重你的见解,但出于医生的职责,我提醒你必须继续接受治疗。" "不!我决不回医院浪费宝贵时间了。钱医生,你走吧。"刘安恶狠狠地说道,尽管他看不惯这个文质彬彬的医生,仍然做了一个谦恭的手势。 钱卫文思索片刻,叹道,"好吧,我可以打道回府。但有一封信你必须收下,因为这信你妈妈留下的,而我不能收!" 刘安觉得难以置信,不禁问道,"……是我妈的信吗?" 钱医生从皮包里取出夹着钞票的信,慢吞吞地将它放到了桌子上,"你点一点,正好一千块钱。我原封未动。"他面带微笑,眼光直盯着刘安。 刘安懵住了,他再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脸色刷地红了,不禁嘀咕一下,"哦,我还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她的,所以……"他的声音低的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请让我搞清楚再说,好吗?" 医生说,"毫无疑问,她说她是十八床的家长。" "对不起!医生,我并不知道这件事。" 医生又笑了笑,轻声说,"正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这一切都是无意的,并不是你们的错,真的不是你们的错!" 医生友好的话语使刘安从窘境中摆脱出来,低下头,不再吱声。但他仍觉得惭愧,巴不得医生快点离去。 可是,医生并没有走,他慢条斯理地说,"考虑到你交的住院费尚未用完,我准备了一些特效药,请你按时服用。这几支针剂,你可以找航机厂的医务所注射。当然,如有异常情况出现,请立即来医院找我,我会尽力的。"他将所带的药物一一放在桌子上,用慈爱的目光望着刘安,又特意补上一句,"注意休息,病会好的快些。" 刘安完全被医生感染了,他看着一桌子的药,觉得不可思议,低声问道,"医生!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呢?" 医生想了一会,说道,"因为你是钱鹏的同学。" "钱鹏?"刘安感到诧异,脱口而出,"您是他的父亲?!" "正是,也是他带我找到你家的。"医生说罢,转身告辞。刘安坚持要送他出门,却被他谢绝了,"刘安同学,请别送!你需要好好休息;而钱鹏也需要做认真的复习。时间对你们来讲确实太宝贵了!" "谢谢!"刘安的声音很小,充满了不自信。 尔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转身回到屋里,随手抓起桌上的信封,切齿叫道,"哼,妈妈,你做的都是什么好事呀!" "啪"的一声,刘安将将它狠狠地摔了一下。 与此同时,钱医生已钻进了汽车,当车子刚开上公路时,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是护士长打来的,她告诉他又有病人病危,请他速回医院进行抢救。 钱医生叹了一口气,立即加大油门,车子在公路上狂奔起来。 钱鹏见状,在一旁问,"爸爸,你开飚车,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医生看也没看儿子一眼,摇摇头说,"管好你自己吧,马上就要考试了,需要加加油了。" 钱鹏知趣地缩过身子,没再说话。 一路上,父子俩神情凝重地看着前方。 如果说刘书学是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的,那么第二时间他便赶到了家里。他知道,儿子刘安逃医之后一定会回家准备高考,这个低矮、陈旧不堪的家对刘安而言虽是暂时的,但目前仍必不可少,因为,他把家叫做中途岛,而自己似乎也是这样称呼的。此时此刻,刘书学无心研究世界上是否真有一种父子同心的感觉,他最想了解的是儿子的病情怎么样了。 "你为何擅离医院,是病好了吗?"刘书学一见到刘安便问。 "我讨厌医院,更讨厌某种特殊的关照,在过多的关照下生活简直让我难受。"刘安显得毫不在乎。 "关照?!医生能够关照不是好事吗?" "很遗憾,这样的好事是靠有人行贿医生才得到的。" "行贿?"刘书学似乎感觉到什么,口气变得疑惑起来,"我想,按目前我们的状况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可能是他们弄错了。" "你自己看吧,是妈妈干的好事。"刘安指着桌子上的信封忿恨地说道,"没想到她也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刘书学一看,马上就明白了,那正是自己和屿娘包好的一千块钱。这使他感到难堪,吱唔地说道,"嗯……可能是你弄错了,你妈妈她决不会做这种事。"刘书学之所以这样说,是觉得心里会好受一点,朱敏,就是这个始终让他愧对的人,是不该蒙受不白之冤的。 "哼,医生说她是十八病床的家长,不是她是谁?!" 刘书学没有立即回答,心想,该如何样对付这个认真而又单纯的青年人呢,沉思良久,他淡淡地说道,"哦,也许是我呢,同样是十八床的家长……" "你,你舍得吗?"刘安激动地说,"我决不相信会是你。" 刘书学感到再争下去反而会适得其反,干脆坦诚地说,"好吧,就算是我们共同决定的。其实,这也是为了你好……"他瞥了刘安一眼,发现他睁大眼睛,里面充满着惊讶而又疑惑的目光。 他补充说,"有些事是出乎预料的,一时半下也讲不清楚,以后总会理解其中的道理的。" 刘安沉思片刻,不吱声了。 刘书学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聪明,故意混淆了他和朱敏的关系,这一招带有某些神秘莫测的色彩,果然把年青的刘安弄糊涂了。就在刘安为此纳闷时,刘书学来到床头,将钱医生带来的药仔细看了一遍,若无其事地说,"孩子,都是些好药,我也吃过,很有效的。" 刘安半信半疑地看着父亲,什么话也没说。 刘书学避开他的目光,叹了口气,说道,"不过,药再好,也没比休息重要。孩子,你先休息,我有事要出去一下。记住,要安时吃药。" 刘安点点头,表示答应。 刘书学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将钱收好,然后又关上门,径直朝外面走去。他忽然看见外边凌乱的空地里不知何时种上了一些蔬菜,那大概是航机厂颇有经济头脑的职工的特殊表现吧。此时,刘书学无心考虑自己是否也种上一点蔬菜,而是快步跑到路边的梧桐树下,他要把刘安的消息告诉屿娘,便拨通了她的电话。 "书学吗,有何事啊?"屿娘接到电话,声音总是那么清脆。 "刘安这小子逃医了,现在回到了家里。" "我的天,这孩子怎么了?" "我想……大概是他不愿意受到特殊的关照吧。" "这孩子傻啊,对别人来说,这种事还巴求不得哩!" "哦,对了,他把你干的好事当做妈妈干的了。" "你是说,他把我当成他的妈妈了?" "是的,他把你当作妈妈了,你说是不是有意思?" "嘿嘿,"电话那头传来了屿娘热情爽朗的笑声,"……他把我当做妈妈了,当然有意思,这不是很好的事吗?" 刘书学完全被她的情绪感染了,顺口说道,"当然好。" "那,刘安呢,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刘安也很好,他的选择是对的,而且,看得出病就快要好了。" "谢天谢地,老天爷保佑好娃儿。" "是的,没想到年青人的康复能力那么强。" "我太高兴了,书学,我太高兴了啊。" "我也高兴。屿娘,我也非常高兴。" "我们击掌庆贺。" "好,我们击掌庆贺。"刘书学情不由衷地做了一个手势,紧接着又继续说道,"还有……那个姓钱的主任医生,把钱给退了回来……原封末动。" "把钱给退了回来,有这样的事?" "嗯,退了回来。另外,他还开着车找到了刘安,并给他治了病。" 在一阵沉默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屿娘的低低的骂声,"妈的,看来这个家伙还有点良心,并不是一个十分坏的人。" 这世界上坏人本来就十分少,何况是孩子。 在面壁罚站四十五分钟之后,宁宁怯怯地走到母亲面前,哽咽地说道,"妈妈,我错了,以后……我不再玩枪了,好了吗?" "不玩了?"朱敏怜悯地看着女儿。 "嗯。你还带我去北京见爸爸吗?" 朱敏点点头,算是答应。 "谢谢你,妈妈。到了北京后,我要告诉爸爸,这个学期我三门主课考试成绩全部及格,已经不挂红灯了。" "仅仅及格还不够……" "可我已经有进步了,妈妈,你说过有进步就是好孩子,我是好孩子吗?" "是,是好孩子。"除此之外朱敏什么话也没说,而是紧紧把女儿抱在了怀里。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宁宁抬头问,"妈妈,是洪伯伯来接我们了吧?" 朱敏点点头,没答话。 "呕,我要去看爸爸了,我要去看爸爸了啊。" 就在宁宁手舞足蹈地往楼下跑时,朱敏却不断地提醒自己:到了北京,无论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自己都要挺住,挺住…… 二个小时后,一架小型军用运输机载着她们母女二人和小保姆飞离了跑道,直朝云天冲去。 机舱内很空,只坐了几位出差的军人。 由于是第一次乘飞机,宁宁和小保姆显得特别兴奋,她俩不停地换着座位,并趴在窗口朝外张望。当一身军服的乘务员端着咖啡和各种饮料进来时,她们又争抢着喝了起来,发出了嘻闹的笑声。乘务员被动她们的情绪感染了,她不时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朱敏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听之任之她们的举动,她知道这些孩子很快就会感到困倦和疲劳。果然,仅仅一个小时后,宁宁和小保姆就渐渐地安静下来,没多久便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夫人,你真幸福!"乘务员羡慕地对朱敏说,她把有资格乘专机的人都当成了崇拜尊敬的对象。 "哦,是吗?"朱敏"蓦"地回过头来,轻声问道,"你从哪儿能看出我幸福?" "你的孩子有多天真,而你气质高雅、沉静地如同一座美丽的雕像,还有……听说你的爱人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军长。" 朱敏想了想,继续问道,"哦……仅这些就能算幸福了吗?" "当然幸福!"乘务员的口气是认真的,军人总是这样! 朱敏想了一会,说道,"也许吧。不过,一切幸福都是短暂的,追求幸福才是永远的,甚至需要花上毕生的精力……" "可我听说,幸福随时都会从天而降呢,这要看各人的运气。" "我不相信运气,确切地说——灾难也会随时从天而降,这难道也叫运气!" 朱敏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随意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当她在回忆、并且确认自己是否对乘务员说的过激时,飞机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这是飞机轮胎触地后产生的磨擦,紧接着,她听到了乘务员柔和的声音,"夫人,北京到了。" 朱敏本能地意识到,原来她一点也不在意刚才所说的话,自己早该把脑中的杂念抛到一边去了。 她看了看手表,正好是中午十二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