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露露十点钟就显得不耐烦了,她跑进自家饭店的厨房,对正在忙着烧菜的厨师大声催促道,"白师傅,还没好啊?" "中了,中了,小姐露,你这是三趟啦,咱哪能让你再来呢。"白师傅30多岁了,是河南人,长着一张和蔼的脸,说话总是笑嘻嘻的。 "你早说嘛。"露露把配好了的饭菜品尝了一遍,朝白师傅挤了挤眼,表示满意。然后,将饭菜装好,拎着就往外走。今天,她要给刘安送午餐。 "大热天,换个人去。"白师傅追到门口说。 露露笑而不答,骑上电动脚踏车飞奔离去。 "这是咋啦,小姐露啥时变得勤快了呢?中,老板娘可有接班人了啊。"白师傅唠叨着回到了炉火旁。 勤快人并非都很顺利。露露问询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刘书学的家,还幸亏一位航机厂的退休女工带的路,她来到砖墙边就不肯往前走了。 露露按了按车铃,大声喊道,"有人吗?" 刘安正趴在桌上,因为中餐还不知如何解决,早无心思复兴功课了。他听到有人喊,而且声音陌生,忙起身来到门口。 露露把车子停好,笑盈盈地看着刘安,"我叫露露,屿娘饭店的,给你送午餐来了。" "我没有订午餐啊……"刘安显得十分惊讶。 "有人送来你就吃嘛。"露露已经把饭菜摆到了桌子上。 刘安觉得更奇怪了,"你大概送错了人吧?" "这不是刘书学家嘛,不是他家我还不愿送呢,你尽管吃吧,错不了。" 刘安的脸刷地红了,涉世不深的男孩子一般都有这种羞涩,他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 "你看,大太阳的人家皮肤都快晒脱了,吃吧,别拿人家好心不当一回事嘛!"露露嗔怪地说,话音里含着少女的纯情。 "……我等会吃。"刘安做出了决定,心想,最好等露露走了后再吃。 "随你,反正我要等着拿餐具的。"露露似乎看出了刘安的心思,她坐了下来,用目光把四周打量了一遍。 刘安见状,无奈地吃起饭来。 "你就住这里啊?" "住这里怎么啦?!"刘安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忌讳别人提及此事。班上有个男同学曾讥笑他住在陋屋里,为此,他发誓永远不理这个男生,并有过寻机揍他一顿的念头。 "……住这里好啊,这儿多安静啊,你那么多书,功课一定特别棒吧,还有,墙上的那窝小麻雀好可爱啊,它们刚来到世上没几天吧,我向它们表示欢迎去了。"露露敏感地发现了自己的不妥,故意装出毫无觉察的样子,走了出去,也好让刘安独自吃饭。 刘安很快就把饭菜吃个精光。几分钟后,露露走了回来,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刘安不放心地问道,"真是我爸订的饭吗?" "这还用问?怎么样,味道还好吧?" "好。"这是刘安心里话,他甚至还想说,"味道好极了!"但终没说出口。 "我尝了好,才给你送来的。对了,以后,你每天都到我们饭店吃饭好吗?那里的条件也不错,有空调呢。"露露说话的时候,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直注视着面前的这个表情腼腆的大男孩儿。 "为什么?"刘安低声问。 露露没想到刘安会反问,脸色刷的红了起来,慌忙说道,"你不是要高考了嘛,吃过饭后,你可以在我们那儿复习呀。还有,你功课好,我也可以向你请教啊,有了你的帮助,我也会努力的。"她推着自行车便走,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补上一句,"你一定要到我们那儿吃饭呀!" 刘安见她离去,陷入了思考之中。他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难道是因为高考吗,还有,父亲昨晚为何没回家呢……总之,他觉得一切都变得疑惑不解,就像那道有关中途岛的弧线题,到现在他也没搞清楚一样。 刘安是个用功的学生,于是,他又拿起笔,下定决心要把这道题做出来;然而,到了晚上,刘安一直没能找到正确答案,草稿纸上仍然画的是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箭头,另一页纸上写着的乱七八糟排列的‘中途岛、中途岛、令人烦恼的中途岛’的字样…… 刘书学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十一点多钟了。他推开门,见刘安仍趴在桌上打顿,忙叫醒他,问道,"孩子,吃了没有?" "吃过了,是屿娘饭店送的饭……"刘安困倦地说。 "味道怎么样?" "还好,爸,是不是明天也要去那儿吃饭?" 刘书学思索起来,并将桌子上的稿纸整理了一下,"如果你觉得味道还好,你就去那儿吃吧,那倒霉的败坏人胃口的快餐面再也不能吃下去了啊。" "是因为要高考吗?我可不愿意高考前受到特别的关照。" "不是,绝对不是因为高考,而是因为我明天要到一个新的地方上班,那地方在城区,我中午赶不到家……" "真的?!是新的工作吗?"刘安显得又惊喜又诧异。 "是的。"刘书学点点头,他的神情即苦涩又欣慰。 "爸,祝贺你!" "哦,为什么?" "因为你找到了新的工作。其实,你下岗的事我早知道了,是妈妈告诉我的……"刘安说这话时,眼角里禁不住流出了泪水,这是他忍了很久才流出的泪水。 "孩子,你,你长大了啊!"刘书学显得非常激动,用力地搂住儿子,使劲地摇晃起来……直到他喊自己肩膀痛时为止。 这一夜,父子俩都没睡好觉…… 刘书学躺在床上盘算着今天的得失以及明天的安排;而刘安考虑的则更多:父亲的称赞、那个漂亮女孩的目光、即将到来的考试,当然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作业题……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进入了梦乡。 大约过了五六个小时,刘安才爬起床,他前后看了一遍,发现只有自己在家,桌子上也没留下字条,唯有他那狭小的写字台上的书和作业题被父亲收拾的整整齐齐。这一叠叠书本无形中增添了他的压力,然而,父亲的称赞似乎又给了他信心。 刘安思索起来,最后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认真准备考试,用班主任老师的话说,"尽管这是一个痛苦的阶段,但却是品味人生价值绝不可少的阶段。"至于中饭,他的想法是,仍然是开水泡制快餐面,而这正是一种激励奋斗的好方法呢。 当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翻开书本刚要复习时,门外响了几声自行车铃声,是露露,她径直走进屋子。 "今天我不吃了。"刘安见到她,显得十分冷淡。 "我没给你送饭呀,你爸在饭店为你订了饭菜,我怕你不认识路,是特地来带路的啊。" "他订饭了?" "订了呀,你看,这是订单,钱都付了啊。"露露做了解释,眼光里含着期待。 "好的,我等会儿去,你先走吧,我认识路。" "你要抓紧时间复习功课,是吧,我在外面看小鸟好了,说真的,我好想它们啊。"露露一边说,不得一边来到了院里。 此时,刘安根本就无心思复习了,所有的压抑猛然间变成一种爆发,他大叫一声,"吔——!"站起身来。 "什么事呀?这样吓人。"露露跑进屋里,紧张地问。 刘安脸色涨得通红,身体颤抖着说,"我,我不想复习了……" "为什么,是因为我吗?"露露的声音很低,和刚才的落落大方相比,现在的她一眼看去就是一个胆怯而又羞涩的小姑娘。 刘安摇摇头,说真的,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莫明其妙地就不想读书了。 "既然不是我,我就说话了。"露露虽然胆怯,仍保持着天真的生性,她问道,"你知道不知道,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啊?"这是刘安恢复冷静后说的一句话。 "你猜……"露露笑容可掬,满脸绯红。 刘安仍然摇头,保持缄默。 "反正不是谈情说爱,我啊,不到24岁不会结婚的,而且,我要嫁就嫁给外国人。"露露变得兴奋起来,她睁大眼睛,身体贴近刘安,轻声说,"我呀,刚见到你时,就崇拜你,你学习好,知识多,真是了不起!要知道,我是多么地想拜你做大哥哥啊……以后,你就当我是你的小妹妹吧。" "……"刘安听了这话,心头一怔,疑惑地看着对面的露露,这是他未曾想到的。 "刘安哥哥,你听,我在叫你刘安哥呢,你听到了吗?"露露两眼直盯着刘安,眼光中流露出无限的诚挚与期待。 刘安愣在那里发呆,好半天才醒了似的点了点头,他确信面前有个婷婷玉立的姑娘在喊自己,而且声音是那样动听悦耳,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觉随之涌上了心头。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尽管笑的还很腼腆…… 露露见刘安露出笑意,高兴地,"刘安哥,我们去吃饭吧,走呀!" 刘安忽然觉得,为什么不呢,何必要强迫着自己吃不喜欢吃的快餐面,何必要压抑自己干不喜欢干的事呢,心里暗自说道,"好吧,去试试看。" 于是,他对露露点点头,表示认同,随即关上门,推着脚踏车,朝公路走去。 五月的阳光照耀着大地,春夏之交的南京郊外一片郁郁葱葱。二个年青人骑着车,沿着并不宽敞的郊区公路飞快地朝‘屿娘饭店’直奔而去。 屿娘饭店和航机厂大门遥相对望,是个二层楼的建筑。楼的底层用着接待宾客,二楼的面积只是底层的一半,便是屿娘和女儿的房间,其余的地方被当着晒台。这是一种典型的建筑,在江南地区很普遍。饭店的装修虽然不能和城里的大酒楼相比,但还是比本地其他的私家饭店更为精致。加上它毗邻公路,又靠近车站,因此,它的生意好的多,尤其得到那些大大咧咧的司机的青睐,他们之所以选择这里用餐是因为它的价格往往只有城里的一半。 此刻,正是上客时间,饭店里更加忙碌起来。 屿娘穿着一身厨师工作服,腰间系着大围裙正在厨房的水池边提着粗大的水笼头冲洗一堆蔬菜,汗水把她的衣衫湿透了。她的这身打扮,让不熟悉的人绝不会想到她就是这家饭店的老板娘。 露露跑到她身边,悄悄说,"妈,换身衣服吧,他来了。" "谁来了?" "刘安啊,去看看吧,他长的可帅啦。"露露请求道。 "我当是什么大人物呢,去去去,要么去自己的房间学习,要么帮我洗菜。"屿娘擦去汗水,对露露斥责道。 "不看就不看吧,为难我干嘛。"露露觉得十分扫兴,转身走了。 屿娘叹口气,继续忙了起来。这时,她的一个远房亲戚,五十多岁的饭店会计老管来到她面前,低声说道,"老板,外面有个警察要罚我们的款,你看如何处理?" "为什么?" "有人乱停车子,依我看,是不是给警察两包香烟,或者请他进来吃饭,打发他了事吧。"老管建议说。 "不!"屿娘的态度十分坚决,她知道这些良莠不齐的警察是很难对付的,唯一该做到的就是让他们无话可说,于是,她解下围裙,来到餐厅,大声问道,"谁的车子停错了地方?是谁?" 她见无人答应,喊了起来,"再没人承认,我就砸破它的玻璃啦。" 在一阵交头接耳之后,一个脸涨的通红的胖司机站起身,不好意思地跟着屿娘来到外面。 警察见他们来了,出示了手中的罚款通知单。 屿娘伸手制止了他,"慢,这位司机赶了一天的路,肚子饿的嗷嗷叫,到现在还没吃饭,车子停的不好,对不起,下不为例吧。"说罢,她摆着双手,指挥着胖司机发动了车子。由于地方狭小,司机和她忙的满头大汗,才把车子停到合适位置。 警察见状,敬了个礼,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回到屋里,屿娘随即掏出一包香烟扔到胖司机的桌上,"算是我对你们的补偿。" 餐厅里发出了一阵欢呼和笑声,有人提议,"老板娘,和我们一块吃吧。" "不用了。"屿娘摇摇头说,"我的事多呢。"只要饭店一开门,她就根本闲不下来。 有二三个外国人走进了饭店,其中一人就是格林斯潘的秘书。他们是考察了航机厂后,顺便来这里用餐的。 与此同时,八九个手拿测量标杆的年青人闹闹嚷嚷地也来到了饭店。当一个小伙子放下标杆,找到位子坐下后,格林斯潘的秘书显得极感兴趣,他凑上前,递给年青人一支香烟,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你好!我的朋友。请问,你们测量这条公路,是重新铺设路面吧,这条路坑坑洼洼,开起车来一路颠簸,很不好走啊!" "你,只说对了一半……"小伙子颇为得意,显得十分神气。 "难道说你们有更大的计划?" 小伙子骄傲地答道,"当然……不仅是铺设路面,更重要的是拓宽,嘿,用不了多长时间,这条路将变成一条永久性的水泥公路呢!" "啊,了不起!我敬佩你们的劳动精神和工作热情。今天的中国,真是了不起啊!"秘书伸出大拇指高竖着,并摇头晃脑地回到了包间。 进屋之后,他拨通了手机,用美式英语说道,"尊敬的格林斯潘先生,有个消息需向您报告,航机厂门前的公路已被列入改造计划。我粗略地计算一下,如果公路加宽20英尺的话,我们的汽车开到市中心的时间,就可以从原来的45分钟缩短到30分钟,这对提高工效是极为有利。" 电话里传来是格林斯潘的声音,"啊,这当然是利好消息,我非常赞赏你的工作能力,同时,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金丝麟’大饭店特地邀请到中国南方最性感的司洛克选手‘黑牡丹’前来献技,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是不是今晚和她较量一番啊?" "哦——当然,这样的机会我不会放过的。" "哈哈!" "哈哈!"两个个外国人结束了通话。 露露像发现什么稀奇似的,跑到屿娘面前,兴奋地说,"妈,来了几个外国人吃饭了呢。" "大惊小怪,外国人肚子也会饿,也会要吃饭的。去,到旁边去,别打岔啦。"屿娘没好气地说。 "我是你女儿啊,怎么这个样子对我?"露露提高了嗓音,看样子有点恼火。 "妈是为你好,才这样对你。去,换身衣服到包间去帮帮忙吧。" "让我给他们端盘子啊?" "还有其它事,做个招待,听听他们谈话对你学英语也有所帮助嘛。"屿娘耐心说道。 露露想了片刻,"好吧。"随即找来一套工作服,穿好之后,她来到刘安面前,笑盈盈地问道,"刘安哥,你看,我穿这身衣服漂亮吗?" 刘安正在埋头吃饭,一见露露身穿镶着大红花边的扎染宽袖中装衣裤,头上系着白丝绸头巾,脚穿搭绊绒布鞋,一身中式女服务员打扮,显得尤其为漂亮,禁不住脱口而出,"漂亮!" "真的吗?" "是的。"刘安心想,这身打扮比穿吊带裙让人看上去要顺眼,而且,她无论如何也比自己的同学,尤其是那帮女生要坦率与清纯的多。正当他考虑要不要改变对露露的印象,并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身上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朱敏打来的,"儿子,你在哪里?" "屿娘饭店。" "是航机厂对面的吗?" "嗯。" "好,你在那儿等我,三点钟左右,我有事对你说。" "我吃过饭后还要复习功课……" "你就在饭店复习,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惊喜呢!就这样定了,见了面再说。"朱敏挂上了电话。 刘安陷入思忖之中。露露关切地问,"是你妈妈要来吗?" 刘安点点头。露露不以为然地说,"妈妈要来,你应当高兴才对啊。" "我没有不高兴啊。"刘安看了看手表,自语道,"只好在这里复习了。" "太好了,我欢迎。"露露高兴地把这消息告诉了屿娘,然后跑进包间招待客人去了。 听说刘安的妈妈要来,屿娘的心里犯了嘀咕,是不是要做个自我介绍,陪着说说话什么的,或者说高规格的接待,因为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印象是似乎有点挑剔……最后,她决定装作毫无知情的样子,由他们母子随意交谈。不过,在中午的客人逐渐散去之后,屿娘仍做了些安排,她让吧台小姐把空调机调到适宜的温度,又叫她搬来一张高靠背转椅,然后让她先回去了。屿娘又在靠背椅上放了一个靠垫,一屁股坐了上去。她之所以这样做,一是想休息一会儿,另外,也可以看到对面的刘安是个什么样子。 刘安坐在餐厅一角看书,桌子上放着一杯清茶,那是露露特地为他沏的。 屿娘见露露心神不宁的样子,把她叫到身边,低声说道,"你呀,自己不学习,还要影响人家读书,别走来走去的,坐这儿别动,要不就上楼休息去!" 露露不情愿坐到了吧台边上,她把台子上的简易计算器调了个方向,一边不耐烦地摆弄着,一边嘟哝着说,"百分比……平方根……唉,太难了啊。" 屿娘见状,一边叹息,一边无奈地摇着头。 下午三点,一辆白色的雪铁龙小汽车开到了屿娘饭店的门前,戴着一付宽大墨镜的朱敏从车里走了出来。她俯身吩咐了司机几句,然后风度潇洒地朝门口走来。 她刚进门,屿娘就注意到她了,只见她手提一个精致的真皮公文包,身穿一套淡蓝色职业女装,洁白的衬衫衣领露在外面,脚穿一双质地优良的半截高跟鞋,内穿肉色长统丝袜,显得性感而又得体,她的这身打扮在同年龄的女性中是极其少见的。 朱敏取下墨镜,走到吧台前面,拿出钱包,向屿娘要了两瓶汽水,当屿娘从冰柜里取出两瓶可乐,并把它交到朱敏手中时,不禁暗想:这个女人怎么会长得这么漂亮呢?难怪那个刘书学……她陷入了猜想之中。 当她还在胡乱地猜想这个女人和刘书学之间可能发生的恩怨关系时,露露推了她一下,嗔怪地说,"妈,还好意思收钱啊?" "傻啊,为什么不收?!我们才不能做出丢分的事呢。"尽管屿娘的声音很低,但口气却很坚决。 "谁丢分啦?" "我是怕你……我的宝贝女儿。"屿娘朝对面示意了一下,然后拧了拧露露的鼻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餐厅一角,刘安和朱敏也在小声地谈着话。 朱敏打开两罐汽水,分别插入吸管,她吮了一口,脸贴近刘安问,"安安,你究竟报考哪个学校?" "上海的……"刘安怯声答。 "你怎么这样不听话,不是让你报考南大吗?"朱敏露出一脸愕然的样子,显得十分生气。 "……报南大,我把握不大。" "去把它改过来,"朱敏说道,"现在还来得及。" 刘安摇摇头,显得很无奈。 朱敏打开提包,从里面取出加分证明,放到了刘安面前,"儿子,你看这,是什么?这就是妈妈给你带来的惊喜!" "20分!"刘安一见到这张加分证明,眼里突然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陷入了不安之中,他心里明白20分加分对自己报考南京大学这样的名校是无济于事的,便自言自语地说,"20分,可能我把握也不大。" "什么?"朱敏觉得不可思议,提高了声调,"我到你的学校了解过,你的成绩一向很好,现在又有了加分,怎么倒反而没把握了呢?!" "妈,我的能力就不够啊……"刘安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究竟是什么原因?对我说好了。"朱敏见状,口气变得有所缓和,"是不是近来的心情影响了复习,或者是你父亲已经代你报了名?" "都不是,"刘安摇着头说,"他让我自己决定。" "哼,让你决定!这是推卸作父亲的责任。这样的人,我真不愿多提他。但是,对于你,我搞不明白你为什么偏偏报考上海的那上学校,那是一个专业面很窄而发展空间又极小的学校啊。"朱敏的脸色沉了下来,"总之,报考南大有益于你的前途和发展。这是人生的重要选择,你必须改过来。" "可我,只想报考上海海运学院。" "哦,为什这样说?"朱敏显得急不可奈,忙问。 "我喜欢大海和广阔的天空,喜欢到处漂泊,四海为家……一句话,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刘安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说罢,他趴到了桌上,把头埋在双臂之中就没敢再抬一下。 "你怎么这样没有志向?!"朱敏还没来得及思考,她的第一感觉就是震惊,以及自己的爱心所受到的伤害和筋疲力尽,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她大声斥责道,"没有远大的理想和目标,你还能算这个时代的年青人吗?!" 刘安仍趴在桌上,保持缄默,他知道自己是免不了这顿斥责的。 朱敏见状,对着这个恨铁不成钢的儿子,大声嚷道,"你,受到的是什么样的教育?简直太让我失望了啊!"除了斥责之外,她无计可施。 刘安再也无法忍受,抬头叫了一声,"妈!……"声音中含着无奈与凄凉,禁不住抽泣起来。 屿娘和露露听到了动静,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因为发现有人在一旁给予关注,朱敏突然认识到自己的言行过于激动,一种内疚及收敛的感觉随之而来,她思忖了片刻之后,重新戴上墨镜,低声对刘安说,"好了,就算妈妈不了解情况,有些地方言语重了点,别往心里记。这样吧,这张加分证明你收好,把它交给班主任老师,还有,你仍要认真复习,不能受到别人干扰和影响,除此之外,仍要严格地的要求自己,一点都不能放松,我期待着你考出优异的成绩。"此时,她已经平静下来,觉得要充分体现自己的母爱之心,便轻轻地抚摸着刘安浓密的长发。 刘安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母亲。 "我要回去了,晚上还有会议。"朱敏抬腕看了看手表,尽力控制住不悦的情绪,"你也回家吧,坐我的车,我送你一段。"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再继续交谈下去,不仅无济于事,而且会适得其反,惟一明智的做法是结束谈话,于是,她挽着刘安的臂膀,朝门外走去。 "不,我自己回去。"刘安挣脱了她的搀扶,一头撞开饭店大门,直朝停车处奔去。他要尽快离开这个让他丢尽面子的地方,在这里,母亲把他批评的抬不起头,自己这样身高一米八的小伙子竟然会哭,而这一切全给崇拜自己的女孩看到了……他发誓,再也不到屿娘饭店来吃饭了。 刘安头也不回一下,跨上自行车,东倒西歪地骑上了公路。 朱敏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凄凉的感觉……直到她坐进了雪铁龙轿车之后,这种冰冷感觉一直心头禜绕,她想,刘安这孩子怎么这样没有信心,自卑的就跟他老子一样,看来也靠不住。 同样有冰凉感觉的人还有一个,她就是屿娘。尽管空调的温度调到适宜,但因为餐厅人很少,时间长了就变得冷了起来。屿娘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喷噎,忙吩咐露露关掉空调,自己上楼去了。 露露关掉空调机后,跟着上了楼。 屿娘坐在床边的梳妆台前,一一取出各种化妆品,并没有将它们打开,她两眼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个出生在一条小木船上的船工女儿,一生就没和天生靓丽沾上边,自小也没得过多少关爱,只读了几年水上流动小学,就开始帮着父母撑船谋生,后来,长江上大轮船逐渐取代了木帆船,一家人便来到岸上,父亲当了码头工人,没几年去世了,母亲因严重的风湿病丧失了劳动能力,至今还住在一家养老院里。十五岁那年,她开始在码头旁摆摊卖早点,每天起早贪黑的没少吃过辛苦,由于聪明肯干,她的生意远近闻名,但是,每当人们议论她的东西如何好吃时,大都补上一句,"可惜,如果这姑娘的面孔和她做的早餐一样好,命就没这么苦了。" 都说她命苦,也说她命中注定要强。当‘屿娘饭店’挂牌,她作为个体工商户的代表参加区人大会议时(尽管只当过一届),人们才发现了她又漂亮又风光,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在生活中,强者可以通过努力来弥补各方面的不足,其中包括他的容貌;但在屿娘看来,这种弥补和天生的丽质还是有区别的,而且是致命的区别,这一点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缺憾。 露露见她在那里一动不动,觉得奇怪,上前问,"妈,你在想什么呀?" "你看,这女人如果长得好看要沾多大光啊!"她把身子转过来,示意女儿坐在身边。"唉,这脸蛋漂亮的女人啊,就能坐那么好的小汽车呀?!" "不见得吧,我怎么就没感到沾光呢?"露露敏捷而淘气地瞟了瞟镜子中自己的脸,她试图努力地取悦于妈妈。 屿娘无动於衷,喃喃地说,"你哪有人家漂亮啊,漂亮的女人一定会沾光的。" "妈,我哪里不漂亮啦?" "反正你比不上她。" "哦,你讲的是刘安妈吧,那个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的女人吗,她有多漂亮啊,只不过衣服穿的好点罢了。其实,你打扮打扮并不比她差,妈妈。"露露似乎明白了妈妈的心思,"妈,我来帮你化妆吧,你肯定漂亮的。"说罢,她打开化妆品就往屿娘脸上抹。 "不!"屿娘伸手制止了她,郁郁不乐地说道,"漂亮是天生的,不靠化妆。" "什么意思嘛?"露露极尽所能地撒娇,"妈,你怎么啦?" "漂亮是天生的,几分钟前我才发现这个道理。这个道理是女人们到了一定年龄后才能明白的。哦,我的宝贝女儿,我累了,想休息一下,再过一刻钟后饭店又要忙起来了,你也去换换衣服吧。" 露露不情愿地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支走了露露,屿娘仍然没有摆脱冷寂和郁闷的感觉,她拉了拉枕头,背靠着枕头躺下了…… 正在这时,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电话是刘书学打来的,他征得了张老板的同意后,用办公室的电话打来的。 听到刘书学的声音,屿娘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忙问,"刘哥,有什么事吗?" "我的孩子在你那儿吃饭了没有啊?" "吃啦,嘿,刘哥,你怎么有这样好的儿子呀,他吃了饭后,又埋头复习功课。这样的娃儿,真让人喜欢啊!" 刘书学的声音里有种欣慰的感觉,"哦,只要不给你添麻烦就好啦。" "嗳,你还在上班吧,上班累不累啊?"屿娘关切地问。 "不累,今天只是在熟悉环境和加工流程,我觉得蛮好,也很适应。" "刘哥呀,你第一个月的工资用来买手机吧,如果不够,在我这里拿,权当先借给你好了。"屿娘的口气变得有些欢快起来。 "为什么买手机呀?"刘书学的音调有些明知故问。 "你不是说要追上时代的步伐吗,这也是追赶嘛。" "对!其实,我也有买部手机的想法。到时候你帮我选一只吧。" "我们又想到一块了,刘哥,你说是吗?!"此时,屿娘的郁闷心情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 "是呀!我们又想到一块了啊。" "有了电话,联系起来就更方便啦……"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刘书学抑制不住的笑声;屿娘挂上了电话,她似乎看到了刘书学那张偷偷乐的笑脸,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 听到动静,露露跑到屿娘屋内,问道,"妈,是谁的电话,让你这样高兴?" "谁的电话?供货商的嘛。"屿娘故意装作没好气的样子,脸上仍挂着未尽的笑意。 "才不是呢,我好像听到你让他买手机,而哪个供货商没有手机呀?" "好了,好了,别闹啦。你没听见楼下已经有人来吃饭了,我们该下楼去了。"屿娘说罢,挣脱露露,快步朝楼下走去。 每天下午四点,屿娘饭店又开始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