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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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时间，时间能够无声息地把记忆撕成碎片。也许我们当中确有不少人可以成为拼图专家，但拼凑的结果，仍不过是一种机械的组合，因为它已被抽离了当初的思想。当我们自认为理所当然地从一个时间区跳到下一个时间区，我们所失掉的，是我们天然的稚拙，而我们得到的，可能也只有在未来无所事事的某一刻猛然回首，面对一个个存在于过去时中的陌生的自己，所体味到的无尽错愕。
时间就是这么奇妙，让现在与过去的我们不断凝视彼此却无法相遇。然而，除了那一点点莫名的感伤之外，或许更重要的，是能够直面这一事实，在对视中摸索新的感知，在回望中收获未来的心灵信标。
……
4月15日
——郁闷，没错，就是郁闷。
就是因为总是弄一些仙飘飘的、白日梦一样的东西，所以才有今天这般的结局——咳，难道老师他从没有吸取一丁点的教训么？
是的，朦胧的迷茫不解，已经被我提纯，变成明白无误的怨。
上个期末，虽说课上得不痛快，可由于板书的原因，考得还都不错。可现在，尹老师的告诫对我们已经只剩下＂反话＂的意味。从考场里出来，和去年一样，所有回答似是而非，没有一个吃得准的。这下完蛋了。
13.
这是一个万物争先恐后证明自己力量的时刻。窗外，绿的、红的、粉的、白的星星点点，然而这些对于他，却只能使心情变得更加犹豫。所以，日子一天天逼近，他也一天比一天绷紧了弦。不过，他并不晓得他的学生其实比他更犹豫，甚至还有点超出了＂犹豫＂的范畴，所以，他还是微笑着——如从前一般温和，温和得让人困倦，推着眼镜，给大伙打气：
没事，我相信你们，你们也要相信自己。考试么，不过是一次检验，把你们自己真实的水平发挥出来，就可以了。
诸如此类的废话，他没有必要唠叨第二回。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嗯，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也变得越来越＂通脱＂了。可能就像尹诚益所形容的：成长的本质就是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事情，但最终却完成了所有事情。也许光凭这句话，我就得谢谢他；不过这道理依然只是相对的，至少他本人也做不到百分之百的想开。发榜的日子到了，大家又倒吸一口凉气。身在局中，就不能自己骗自己，班里上上下下乱成一团，而这一回，大家也终于拧成一股绳，身不由己地跟着长辈们转了。这可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事。在此之前，作为我们缅怀的对象，他是英雄；但如今，英雄的幻象已经忽明忽暗，摇摇欲坠。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回来。
4月18日
他根本就不应该回来。
我承认，我是有点发狠地写下上面的话。写完以后，就觉得有点重了。毕竟，对他还是颇有些感情垫底的。虽说不再有忧伤，不再有叹惋，可现在就要把他怎么样怎么样，像有些家长威胁的那样，我也同样无法忍受。还好，这些家长中间不包括我妈。不过既然照例在一起开过了会，共通之处总是有的。今天她没有心情买菜做饭；她只是愣愣地靠在椅背上，发呆似地看着我，看着我。
那么，我也只好看着她。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复杂的心情，但我发誓我决不想体验它第二回。遇上一个开明的母亲，这是我的幸运；我已经不能奢求太多，无论怎样，她也开始担心，不能再这样＂随便＂下去了。
14.
如今，在重压之下，秘密对于我只能意味着恐惧。也许尹诚益说的对，倾诉是一种最好的治疗；用这种口气说话，我也许还是头一回。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故作深沉只能反衬我的孱弱与无能。我并不指望艾诗能够认可我想要让她一同担当的一切，我只是希望她能够看着我的眼睛，直到听到我最后长出一口气。
你能原谅我吗，妈妈？我曾向你保证，我会一个人好好生活下去的，好好自立成人的，可我现在不得不寄望于别人的帮助。那么，你会对我感到失望吗？
4月20日
今天沈墨告诉了我他的另一些故事，有关他父亲的势利与冷漠。现在我已经差不多完全冷静下来，所以听完他的故事，我没有再觉得心里又添了什么烦恼。
既然已成事实，就鼓起勇气面对吧。我这么对他说，也对我自己说。几个姐妹试着来安慰我，不过，我从一开始就不需要她们的安慰。任何人的安慰我都不需要，当然，说一声谢谢是必要的，这不是勉强，是真心的。
至于尹老师，我感到最需要安慰的倒恰恰是他。尽管当初许多打心眼里喜欢他的人现在已把他当成罪魁祸首，但在我心里却总有个声音不停地告诫着说：不，他不是的；只是老天跟他，跟我们，跟所有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罢了。当然，验证这个声音是不可能的，一下课，他就快步走出了教室，办公室，也没见着他，可能是直接回家去了吧。
这个晚上，注定不会太寻常，就像上个冬天对他那样不比寻常。到了吃饭时间，老妈才急急忙忙打来电话，说有急事回不去了。我自己来料理晚饭，可能有什么东西呀。几个钟头过去，肚子就又咕咕叫了。不知道天天自己弄饭吃的沈墨，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15.
讲台前两手抱胸的尹诚益，一言不发，神色惘然地盯着窗外。
窗外，草地上还笼着一点清晨特有的雾色，可终究还是盖不住整片整片的姹紫嫣红，春意盎然。这倒与他当前的精神状态越发显得不相称。而直到上课铃响，他才条件反射似地从嘴里挤出第一句话：总之，都是我的失误，都是我的不对。
——一夜之间，就在一夜之间，他便舍弃了往常的雅度，像小学生一样怯生生做起了检讨。他不停地把眼镜推上推下；可能是他已经受到某种可怕的警告乃至胁迫了吧，而承受这样的可怕，对他来讲，也需要大得可怕的勇气。听着这话，胸口堵着，怪难受的，可是……
4月21日
不过这回，他最后没有再被调走，虽说家长会的意见依然举足轻重。对此，大家基本上还是没意见的；但玫瑰色的浪漫已经夭亡，英雄的标签也已一去不返，人们只是期待他能够踏踏实实地做一些改变，＂质＂的改变。
而时至今日，他也似乎真的痛下决心，尝试着一些改变了；他真的开始不要标新立异，转而学着其他老师的样，抄板书，报听写了。这样的改变，对他来讲，对我们来讲，也无异于一场脱胎换骨的＂革命＂。不过，这一点也让某些人在长出一口气的欣慰之余不免暗暗心惊。当然，再仔细想想，这也怪不得谁，他似乎已被规定抛弃一些东西，否则他整个人便会被整个世界所抛弃。在天桥上，沈墨对我如是说；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相互笑笑。好久好久，他都没有这么尽兴地笑过，笑得这么灿烂了。
嗯，原来，灿烂也完全可以充当残忍的包装纸。不过，这种鲜艳的邪恶突然填塞了我的大脑，也中断了我忘乎所以的自娱自乐。是的，接着我们就都不再说话了，也没有必要再说话了。不管怎样，打这一刻起，茶的香味，我们是再也嗅不到了。这一杯本来就已被冲泡了不知多少遍、就快分不出颜色的东西里面，又给一口气灌得满满，差不多只剩下没有味道的味道；而茶叶呢，则成了真正的渣，在杯子里上下漂着，本来它是主角，可现在，反倒显得十分碍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