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燕儿已不能动了,脸上泛着潮潮的红,嘴角似动非动,用干瘪的手固执地指着门外…… 男人叫晓雨,女人叫燕儿。 男人喜欢读书,喜欢念出声来,喜欢摇头晃脑地读。 开始的日子里,女人不习惯,嫌吵,心烦。 女人说,你烦不烦啦,成天伊伊呀呀地。 男人看看女人,笑笑,说:你不懂的。 女人确实不懂的。男人念的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 过了些日子。屋子里除了男人朗朗的读书声,又多了婴儿的啼哭。女人说,你能不能不念出声呀,吵着孩子了。 男人笑了笑,不语。卷着书拿着,围着女人孩子转来转去地读。 女人坐在床上奶着孩子。女人说:吵死了,一边去。 男人看看女人,笑笑,说:我的读书声就是仙曲,我一念,你们娘儿俩就能安静地睡去。 女人不信。说:你就吹吧。 那一刻,女人觉得好幸福。 日子在男人朗朗地读书声中悄悄地逝去,他们的孩子也在男人抑扬顿错的吟哦中慢慢地长大。一日,女人就对男人说:孩子大了,要用钱了,你能不能出去挣点钱呵。 男人望了望女人,又望了望屋里屋外满橱窗的书籍。男人慢慢地低下了头… 女人默默地垂下眼廉。女人知道,男人身体单薄,无缚鸡之力,除了在学校教书外,其它的什么也不会做,也不能做。 女人说,把你的那些书卖掉一部分吧,我去屋外那棵大柳树下支个摊,也有个帮补。 男人一下涨红了脸,用手指着女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女人知道自己失言了。那些书是男人的命根子,是他祖父留下的,也有他父亲留下的。可是女人就是想不通,那些书能当饭吃呀?有些还破破烂烂的。 停了停,女人又说:前些天我收拾你的旧衣服时,看见衣橱里有一个玉坠,还值些钱,就拿它去换个杂货摊儿吧。 男人这次没有生气,却快步地走向里屋。女人跟了进去,看见男人捧着一只袋儿,眼里闪烁着亮光。 女人说,我知道那是你的念想,你舍不得就算了吧,可是家里实在是没钱了,去年送你父母走,花光了积蓄,年初,儿子生病,还欠着人家的钱。你倒好,每个月那么点工资,往我手里一交,就啥也不管……女人越说越伤心,哭了起来。 望着女人那日见消瘦的身形,男人默然无语。 那夜。屋子里第一次没有了读书声。 女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心里空荡荡的,。想想,男人的那句话竟是真的。其实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女人都是枕在男人的读书声中甜甜地睡去。只是女人不觉得罢了。 女人哭了一整夜,是那种无声地哭。女人睁着眼望着房梁,一任泪水象两股清泉般地流淌。女人想,男人可能不会回来了。 第三天上午,男人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叠钱。 女人扑了上去,在男人怀里又伤伤心心地哭。 男人说,别哭了,支个摊儿吧。 日子依然平淡地过着,象一捧清纯的水,在岁月的指缝间恬静地流淌。男人依旧喜欢读书,依旧喜欢大声地读,依旧喜欢摇头晃脑地读。只不过,男人又多了一个读书的地方。下学早的时候,男人就搬把椅子去柳树下陪着女人,男人读他的书,女人看她的摊儿。有时,男人也帮女人看看摊儿。夏天,男人手里多把扇,冬天,女人就为男人在脚边放一盆火。 女人摊边儿无事,就去听男人读书。女人从来就没有认真地听过男人读书。女人只听男人的音。男人的声音在,女人就觉得心里踏实。有时,女人也很想认真去听,听听男人到底在读些什么,可是,女人每次都是听着听着就走了神儿,要不就被其它的事儿打断。 是秋日的一个下午,男人半躺着椅子,斜阳穿过柳树的枝叶洒在男人清瘦的脸上,女人歪着脑袋,看着阳光下男人翕动的嘴唇和男人唇边那些被阳光染得透明的茸毛,耳边回荡着男人如泣如颂如梦如幻般地浅吟低唱……看着听着,听着看着,女人不觉痴了,心里一酸,一行热泪竟夺眶而出。 女人站了起来,冲动地前去捧住男人的脸,一任泪水滴答在男人的胸前。 男人没动。慢慢地放下手中的书,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女人的背。男人说:好好地,你这又是何苦来着。 女人说:我怕你离开我,我好怕你离开我。我知道我不该逼你卖了那个坠儿,可是那时我是真没办法了……女人哽咽着。 男人没有说话。男人心底升起一阵刺痛,隐隐约约地抓不着又摸不着却又那么地明显。 男人喃喃地说,都多少年了你还提它干啥。 女人幽幽地说:是的,都多少年了,你还在念书给她听。 男人怔怔地望着女人,心里的刺痛象涟漪一样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尘封的记忆象雨后的小草又缓缓舒展开来,多年前的欢语,多年前的笑声,多年前的身影,多年前的点点滴滳又在男人的眼前一一闪现。 那年他7岁。 那年她9岁。 那年第一次到他家的时候,一群油亮的春燕正在他家庭院的廊柱间盘旋往复,来回川梭,。她傻儍地望着,以至于他在她背后玩弄她长长的发辫时,她还是傻儍地望着那些飞来飞去的黑色小精灵。 后来,是他忍不住了。他有些用力地扯着她的发辫说:小姐姐,你是谁?怎么来的我家呀 她摸着有些发痛的头皮,回过头,见眼前站着一个小男孩,歪着脑袋,一双眼晴黑得透明,透着些玩皮,。她有恼怒地说。你是谁呀,你扯疼我了…… 故事的开始很平淡,故事的发展也不象那些包办婚姻所渲染的那么不幸。相反,从那时起,他们就耳鬓撕磨好得出奇,好得让两家的大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但女孩有一个毛病,总是喜欢叫男孩读书给她听,只要他们在一起,女孩儿就让男孩读书,读《三字经》、<<诗经>>,读<<红楼梦>>,读唐诗宋词。反正家里有的是书,男孩也乐得其意,有时读得口干舌燥也心甘情愿。女孩儿呢,则似听非听地坐在那里或躺在那里,静静地,面无喜怒,更不说话。有时女孩儿就在男孩儿的读书声中安然地睡去,可是但凡男孩儿书声一听,女孩儿便立即醒来,默默地看上男孩一眼,男孩儿便又忙忙地继续读下去。<!--红楼梦--><!--诗经--> 日子在两家大人写满笑意的眉眼中飞快地流逝。转眼间,男孩儿14岁,女孩16岁了。男孩的奶奶就说,孩子们大了,我看把婚事給他们定了吧,菱儿那孩子挺可我心的,把我那个坠儿拿去给她吧,算是奶奶的一片心意。 女孩儿最终没有戴上男孩送过去的坠儿。 女孩儿就在男孩儿送去坠儿的头天下午象一丝云霞轻轻地消逝在天边。 男孩过去的时候,一身素装的女孩已躺在人世间的那头。 男孩没哭。男孩就说了一句:叔叔阿姨让我再给菱儿读一次书吧。 那夜,没有僧人的念度,但有男孩如梵音般的书声和女孩母亲声声肠断的哭泣, 那夜,是女孩的躯体在人间停留的最后一夜…… 那时起,男孩每天都要念书给死去的女孩听,有时笑着念,有时哭着念,有时痴痴地念,泪流满面地念,一句句,一声声,男孩都读得很专心,很仔细…25岁那年,男孩终于结婚了,新娘是男孩奶奶的远房亲戚,男孩不喜欢也不拒绝,新婚之夜,男孩读了一夜的书,新娘也就枕着男孩的书声独自睡了一整夜…… 男人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女人说:你心眼咋就那么小,连一个死人也容不下。你容不下她,也就容不下我,那毕竟是我的一段往事,幼稚也罢,伤感也罢,爱也罢,恨也罢,都是我的… 女人说,我就是有些容不下,一想起你成天的读书给她听,我心里就怪怪的,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呵呵…有些可笑…… 男人未语,微微地摇摇头,用手揽住女人的肩,却在心里轻轻地说,女人啦女人。 从那以后,女人觉得和男人的心又走近了一步,日子再苦再累,女人都觉得很幸福很满足,为帮补家用,女人又养了一头猪,就常去男人的学校挑一些厨余回来养猪。女人的身子并不结实,满满的一担厨余常常压得女人战战兢兢的,日子长了,肩上一层厚厚的茧,男人看了,有些心疼,就对女人说,我们一起抬吧。女人说,抬什么抬,你不怕你的学生和同事笑话,我还怕呢,好好教你的书,教我们的儿子吧,你实在过意不去,那你也教我念念书吧。 男人叹了下气,说,好吧。 后来,女人忙完了家务,就缠着男人教她念书识字,有时,女人还让儿子教她。渐渐地男人发现女人其实很聪慧的,记性也很好,断断续续地大半年过去后,女人就能完完整整地念上一篇文章了,男人就问女人,现在你也差不多识得大部分字了,可是我确没整明白你为什么一心一意地要识字念书啊。 女人无语,为男人搬过一把躺椅,说:只允许你在家里伊伊呀呀地吵,我就不能在家里呀呀伊伊地吵啊? 女人一边说一边去书橱里拿出一本书,转身坐在男人身边的一条矮凳上就认真地念了起来。 其实女人是想说,只允许你给她念书听,我就不能给你念书听呀?可是话到嘴边,女人却改了口。 男人躺在椅子上,默默地闭着眼,默默地听着女人读书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并不明丽,有些浑浊,虽不流畅,但却读的一板一眼也不乏抑扬顿挫包含情感。女人读的是《红楼梦》的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读着读着,女人的气息就有些紊乱起来,渐渐地一些句子也不能连贯了。男人睁开眼,欠起身,对女人说,念书时,要心平气和,摒除杂念,虽不学古人焚香净手,但一定要心存恭敬,心浸书中,心随文动。想书中人所想,想著书人所想。再者气沉丹田,平净止水,随书中情节变化加以调节,或高或低,或强或弱,或喜或悲,或愤而击案,或无声泪滴。做到这些,就可声情并茂,让听者随你的情绪奔流激荡,为你所控… 女人领悟着男人的话,点点头,又摇摇头,摇摇头又点点头。 看着女人那认真又迷茫的样子,那一刻,男人知道,这个聪敏的女人又往他心里走进了一步。 那一晚,男人第一次在女人的读书声中甜甜地睡去。 从那以后,男人和女人就开始相互念书给对方听。有时在屋里,有时在门外。慢慢地男人发现,只要他们在那棵大柳树下念书的时候,他们的周围就会陆陆续续地围上一堆人,街房邻居,男人学校住校的学生,还有一些四、五岁的孩子。这时如果是女人在念的话,女人便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书,从小摊上抓一些糖果瓜子分给大家吃,男人呢便会接过女人手中的书继续念下去,一边念,一边看着女人脸上的笑,还有那些乡亲们脸上的笑,这时男人脸上也会露出微微地笑。渐渐地,男人和女人都觉得念书给乡亲们听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女人更是高兴,因为在乡亲们眼里女人已是一个识文断字的了不起的女秀才了。 其实,那时男人和女人居住的小镇很是贫穷,镇上后来虽然也有了学校,但却没有几家孩子能够上得起学;老人们呢一辈子都没见过汽车长啥模样,即使一些青壮年也要趟二道河爬三座山的步行到百里外的县城才能一饱眼福,就连当年的那些红色小将们也嫌山高水远地不肯来骚扰这个深扎在大山深处的小镇,何况那些成年的三姑六婆们哪里还有闲钱闲心去奢望识文断字? 听着乡亲们的夸赞,女人心里也喜滋滋的。女人知道这是男人带给她的光彩和快乐,也是这些年来自己在心里与那个早已逝去的女人、不,是女孩儿争斗的结果。那一刻女人才真正地知道她是多么地在乎着这个瘦弱的男人。 日子依然平淡怡静地过着,男人依旧喜欢读书,依旧喜欢大声地读,依旧喜欢摇头晃脑地读,可是就在男人悠扬的读书声中,时间却在人们的不经意中悄悄地流逝着,转眼间,男人和女人的儿子已长大去了部队,就是后来女人收留的一个小婴孩也长成亭亭的大姑娘了。过了两年,这个大姑娘也去县城上了高中。又过了两年,男人退休了。这时,男人和女人居住的小镇已发生了翻天覆地和变化,隆隆的机器声中一栋栋高楼在男人和女人的三合院周围拔地而起,门前的那棵柳树也在岁月的磨炼中变得古老苍劲日趋枝繁叶茂。只是因为男人祖父生前的名气和藏书,他们住的三合院才勉遭拆迁作为遗迹得以留存。 一切都变了,男人在心里默念道。一切都变了,女人也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可是,男人和女人喜欢相互念书的习惯却没变。只要是天不下雨天不刮风的日子里,男人和女人总要去柳树下读上一阵子,尽管来听男人和女人读书的人越来越少只剩老人和极少极少的孩子了——-有时一个人也没有,但女人还是会支上她的小摊,还是会放上一些糖果瓜子,两人就那样地你读一会我读一会儿的。 但有一个日子里,女人是不会让男人读书给她听的,男人在这一天里也不会去柳树下读书给乡亲门听的,每逢这一天的黄昏,男人一定会在他的书房里念书。男人先是默默地燃上一枝香,然后默默地祷告,然后就从书橱里随便抽出一本书便念起来…… 女人知道,男人一定会在这一天里祭奠他心中的过往祭奠那个远在天国的女人,所以每逢这天的黄昏,女人安顿好家里的事务后便会寻找着各种借口离开家门,要么去树下给街坊邻居们念一会儿书,要么就去东家西家地窜门… 一日,男人对女人说,你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以后就少到外面去念书了,我们就在屋里念吧,女人说,在屋里?万一老彭头老黎头他们来了呢?还有那些孩子,他们见我们不去,又该没趣了。男人没犟过女人,只好依了她。 这天是星期六,一大早他们在城里念书的女儿就风风火地回了家,还没进门就叫道:妈,我爸呢 女人说,吃完饭就去树下念书了,这不我收拾完家务也就过去了。 女儿说,妈,你知道我爸叫啥吗 女人说,疯娃子,你爸你不叫爸还能叫啥。 女儿说:妈,我是说爸还有另一个名字。 女人说:笑话,你爸一辈子就一个名字还能有啥名字。 女儿接过女人递过的一杯水,一气儿喝去一大半,然后停了停,说:妈,我爸老牛了,上个星期陪同学去十里长廊玩,才知道入口处那篇著名的《十里长廊赋》竟然是爸写的。妈,你猜爸在上面的落款是什么? 女人一边解下腰间的围裙一边说:哦,你是说这个呀,那落款是不是燕笑两个字呀。 女儿一愣:妈,你乍知道? 女人说:你不知道的还多呢,走,看你爸去,我们边走边说… 来到门前转弯处的大柳树下,男人戴着眼镜一手拿着书,一手负在背后正踱来踱去的念着一本书,在他的周围稀稀拉拉地围着十来个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蹲着的,有躺在躺椅上的,有吃着糖果嗑着瓜子的,有喝着茶水的,有抽着烟袋的,当中居然还有打鼾的。初夏的阳光将斑驳的树影投映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有风过时,他们的身上、脸上便有点点金光洒落,扑朔迷离。 不用看,男人的女儿就知道那个抽旱烟的一定是五大爷,这老头一生就好一口烟身体却极少生病出奇地好。之前娶过一房亲,生孩子时难产两条性命都没保住,自那以后老头就再也没有成过家一人孤孤苦苦地过到现在。小时候,男人的女儿可没少吃他给的糖也没少挨他的烟呛。这老头常常一边说一边吸足一口烟:"那啥娃子来帮五爷爷看看眼睛里是不是有沙子了"。等这啥牛娃子狗娃子的上去正要给五大爷吹眼睛时,这老头就冷不防地"扑"的一声将嘴里含的烟一下喷了出去,这些个啥牛娃子狗娃子的便当即被五大爷喷出的那口烟熏得眼泪汪汪的有的竟哭了起来。这老头就在一边哈哈哈大笑起来。见孩子要哭了这老头又立马说道:别哭了别哭了啊,五爷爷发糖了啊,然后就去里屋取出一大把糖分发给孩子们。男人的女儿也上过几次当,后来有一次五大爷又叫她吹眼睛,这小女孩儿知道五大爷又要捉弄她了,便慢慢凑到跟前乘五大爷要喷不喷的时候伸手就去五大爷的腋下挠了下痒痒。五大爷一惊一笑,一口烟随即倒吸了回去,这老头立即被呛得面红耳赤,咳个不停,末了,五大爷憋着脖子,一边咳一边用手示意孩子们自己进层去拿糖吃。后来五大爷说那次他可惨了断断续续地咳一个下午,还有本是连哄带骗地计划让孩子们可以吃上半月的糖一下子被那帮孩子们抢了个精光。自那以后,五大爷就再也没叫过小女孩给他吹眼睛了,相反这个长得越来越象小子的小女孩每次看见五大爷都挑衅的说道:五大爷,要不要我给你吹吹眼睛呀,然后又对着五大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便跑了开去,也不管背后老头子那结结巴巴的骂声:你这长大找不到婆家的小妮子你这长大找不到婆家的小、小、小妮子… 眼前的场景男人的女儿太熟悉不过了。因为熟悉,一切又变得那么陌生起来。从五大爷、黎大爷、秦二叔、老王嫂他们睑上流露出的那份随意﹑那份宁静﹑那份祥和竟让她的心里感动起来。 她知道眼前的这些个人当中没有几个是真正来听书的,她更知道,眼前那个正在念书的常被自己叫糟老头的父亲也从来不管他们是听还是不听。可是这个女儿却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糟老头子竟是本县政协委员,县志编纂,《十里长廊赋》的作者。 这次,男人的女儿没有像往常回家一样,悄悄地走到男人身后,一把抢过男人手上的书,说:爸,我来读吧,然后便咯咯地坏笑着一边看着惊吓中的父亲一边高声朗读起来。 这次男人的女儿只轻轻地顺过一条空凳子然后拉着女人静静地坐了下来。男人不知道女儿从学校回来看他了,男人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浅吟低唱中。 女人说:你看你爸,你回来了也不理你。 女儿说:妈,你还不知道爸念书进入状况后那一幅目空一切的样子吗。 女人没说话,脸上却露出一丝不易觉查的微笑。 在男人如梦如幻的吟哦中,女人却在心里默默地诵记着那篇刻在县城风景区入口处的《十里长廊赋》: 鹊衔旧地,江口新城,北邻巴郡,东接通州。携两江之蜿蜒,耸苍山之巍峨。双流环绕,似玉带系于腰间,奇峰高耸,如天马跃于云端。众山环拱,星落棋布。老鹰披晨光而来,青龙腾祥云现爪,南台观无上天尊,佛爷洞信女善男。红檐黛瓦,雕梁画栋,梵唱与钟声共鸣,佛照同霞光辉映。堆绿叠翠,氤氲蓬勃。天梯自云端而下,长廊绕山裙而行。曲径通幽,叹人力之工斧,异石暗泉,感造化之垂青。 踏青石铺嵌之路,挟年少张狂之兴。天光晦明交替,长廊蛇行兔伏。或挂悬岩,或越沟壑,柱赤栏青,飞阁流丹,穷就地形之态势,极尽巧匠之精虑。犹为奇者,廊间栏上,或雕或刻,数尽历朝兴衰事,或画或书,彰显华夏文明史。盘古开天劈地,始皇一统金瓯,李世民贞观盛世,铁木真剑扫寰宇。明清往事,近代风云,共和建立,宇内升平。书《蒹葭》《黍离》之篇,演高山流水之音,绘松前对弈之局,画市井百态之貌。礼义廉耻信,二十四孝图。或词或曲,或歌可赋,汇尽历代文人墨客之风骚名篇,描就古往今来仁人志士之风姿傲骨。又或精勾细描,花鸟虫草点缀其间,奇珍异兽跃然槛上,琳琅满目,妙不可言。观游人至此,无不手舞足蹈,痴迷若狂。嗟乎﹗构思之巧,布局之奇,工器之精,用心之良苦,立意之深远,断不复有。 时乃阳春,信步率游。山花发而暗香来,林鸟鸣而影踪无。听林涛天籁之声,沐山间空灵之气。且行且驻,且驻且行,峰回路转,一亭翼飞岩外,临栏眺望,豁然开朗。时值艳阳高照,天蓝云碧,无纤无尘。聚流处,波光粼粼,似玉镜之执于眼前。沿岸边,高楼林立,若春笋之发于雨后。抬望眼,高速公路,穿山越岭而去,细聆听,汽笛隐隐,列车呼啸而至。虹桥飞架南北东西,车流往来三江六岸…左星光,右金宝,攀佛头,下龙潭。前饮江口醇,醉卧小角楼,汉王故事今何在,上城丽景说风流。至若华灯初上,沿岸霓虹闪烁,流光溢彩,水面光怪陆离,倒影峥嵘,仿佛人间天堂,海上仙境。嗟乎,感物华天宝之地,叹人定胜天之举。 山风拂衣,丝竹入耳。顾眼前之新貌,念岁月之变迁。夫,米粒之躯,一介平民,生逢盛世,国泰民安,岂不欢欣鼓舞,心存感恩。然书生意气,岂敢折节忘宗,随波逐流。吾虽垂暮,不敢颓废心志,定承先贤之精神,文人之风骨,歌正义,书真善,抑邪恶,避荣辱。继祖宗之基业,传华夏之文明。拳拳之心,绵绵之力三感三叹短篇就,愿后来者同勉之。X年X月X日燕笑 女人一边在心里吟诵着男人的文章一边伸手揽住坐在身边的女儿。女人的脸上溢满着安详、喜悦和幸福。可是,时光却在柳絮的飘零和女人平凡的幸福中无声无息的无情地流逝着,转眼间,又是一年过去了,在岁月的盘剥中,女人已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在月子里落下的病根偏偏也在这时来推波助澜。看着女人每况愈下的身体,无论女人怎么样坚持男人死活也不肯再让女人去柳树下念书了,一辈子也不曾洗衣煮饭的男人居然在这时也学会了洗衣煮饭。看着男人忙来忙去的身影,女人的心里既幸福又不安。 一日,女人对男人说想孩子们了,你叫他们回来看看吧,女人说别忘了还有我的那些个干儿干女们。 男人知道,女人嘴里说的那些干儿干女们是他们这些年来帮助的那些贫困的孩子。有的是他们儿子或女儿班上的同学,有的是男人班上或其它班上的学生。那些年里,只要男人或儿子带回家来蹭饭的学生,不论是一个、两个,还是一下子就带回七八个,女人从不说什么,总是变着法子地让孩子们吃饱,可女人有时一两天内都不曾吃过一口。日子久了,女人就让这些孩子们叫她干娘。起初,男人有些不同意,说娃就过来吃一口还让叫这叫那的多别情,女人说,你却不知道,我让他们叫我干娘,他们过来吃饭什么的心里不是就自在自然些吗?男人想想,也是,就顺了女人。 女人终于是没能等到她的孩子们回来。 女人走的那天也是一个春末的下午。那时,女人就弱弱地对男人说:他爸抱我去外面吧,我还想去那棵柳树下听你读书。女人说完,就浅浅地笑着,象初恋的情人样脉脉地望着男人。 男人知道,女人快不行了。望着女人满眼的热切和女人脸上微微的红,男人默默地抱起女人默默地向屋外走去。 女人的身体很轻,燕一样的。女人的手轻轻勾着男人的脖子。一路上女人还是浅浅地笑。女人说;这辈子你终于是肯抱我一次了。男人还是无语,只轻轻地用脸贴着女人的脸。 春末的阳光是温暖而又热烈的,也有微微的风儿轻轻地拂摇着柳树的枝条,一群燕子唧唧喳喳地在柳树稀疏的枝叶间叫着,盘旋着。男人抱着女人斜斜地靠着柳树的躯干,女人猫一样地偎在男人的怀里。女人微弱地说道:你读呀,你读给我听呀……多好啊…我和她每天都能听你读书了……你读呀,读给我听呀… 男人蠕动着嘴唇,怎么样都发不出声来。男人抬起头,看见一只墨绿色的燕子突然脱离燕群精灵一般地向远空飞去,一行清泪就从男人的脸上默默地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