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九章 重落虎口 一
太阳膨胀起来,越来越接近地平线,大草甸子一半留在阴影中,另一半被太阳照得很亮,再往远处,江水射出一片耀眼的反光。我们得赶快穿上裤衩,不能光屁股了,老头鱼的老婆要赶着驴车来送粮食、青菜,然后拉走土篮子和蛤蜊,这是迎接她到来前的准备。 一辆小毛驴车慢悠悠地赶进营地,一直闷头干活儿的工棚里才有了欢乐。 "嫂子,送啥好吃的来啦?"一个汉子说。 "老一套,大头菜,土豆子。"女人搬下驴车上的青菜,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 "就不能换换样,整几斤肉开开荤。" "说大话不嫌牙疼,你挣出来了么,馋猫。" "嫂子,让老大回去一趟吧,人都快憋死啦!"另一个汉子走得更近些,接上道。 "老胳膊老腿的,还有心思扯那个淡。" "要不,我跟你走……" "呸,一肚子花花肠子,给你脸就当屁股,赶快滚回老家吧,找你自己的女人去!" 在一阵笑闹声中,大伙儿全都凑过来献殷勤,帮助她装上加工好的土篮子、蛤蜊皮和肉,送上大坝。因为干完了活儿,个个都带着得意的神情,说话直截爽快。此时的老头鱼倒挺大度,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领着我在伙房里忙着做晚饭,光棍儿们开几句玩笑过过嘴瘾他也不在乎。一个人能体会别人的内心是幸福的,老头鱼的身上很有一种令人值得信赖,值得尊重的东西。他对于别人的要求一般都有求必应,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从不大喊大叫。只要他往哪儿一站,暴眼珠子一瞪,那儿的人就规规矩矩让干啥就干啥,不怒自威。这时候我就蹲在锅台前,一把把往灶眼里塞柳条烧火,眼睛望着别处,面红耳赤装听不见。老头鱼脸上含着笑,并不生气地扫我一眼,弯起手臂在脸上抹抹驱赶蚊子,说: "小孩子家,别听他们的鬼话,学坏了。" 黑子从不凑热闹,总是独自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坐在江边望着水天之际发呆。 天黑前下起大暴雨,狂风一吹工棚就摇晃,雨点打在头顶的帆布上咚咚作响,犹如擂动千百面大鼓,震得人心烦烦的。到处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气,简直无孔不入,那是一堆堆空蛤蜊皮发出的气味。天气一凉,苍蝇成群结队飞进工棚里,赶都赶不开。我这时正对人生充满了好奇的心理,问老头鱼为什么不盖一座干打垒房子,那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起码像菜社看地人的小屋那样,既安静又冬暖夏凉? "这就算不错了,咱们得随时准备滚蛋。" "为啥?" "一是下个月就要搬到对岸去打羊草,二是提防扫盲队拉大网,就是扫住,也不损失几个钱。" 我们一阵沉默。 我听说过扫盲队,所谓拉大网,就是扫盲队排成一排沿着江边搜索,发现打鱼打草的盲流,二话不说逮起来押走,放一把大火烧毁房子。 "到对岸就安全了么?"我问。 "要比这边好,除非有大的行动,他们轻易不过去。" "那边人多么?"我是指盲流。 "打草的季节多,三个一帮,五个一伙,有‘事大’的人,干脆就长住了。" "他们冬天怎么活?"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小鸡不尿尿自有道道。什么人自有什么人的活法儿,北大荒饿不死人!" 以后流浪的那些日子里,我才明白一个人很容易幸福,在满足人类简单的自然需要中,幸福存在于自身,不幸的原因并非穷困,也并不在于缺少什么,而是在于过剩。其实人的要求并不高,有个遮风挡雨的窝,能填饱肚子就可以活下去,生存的需用少得可怜。同时那又是一种孤寂而严峻的生活,天天要面临着活下去的挑战,不得不进行顽强的斗争,从而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一连几天阴阴的,一早晨都在下小雨,眼看着就要转晴,又脸色一变下大了。工棚里多处透风又冷又湿,生篝火的柳条也是湿的,烟特别多。晚饭照例是蒸一锅小山似的窝窝头,炖土豆大头菜,炒干辣椒蛤蜊肉。饭菜管饱,虎子也不例外。烟酒自备,老大不管,每人都有一个烟口袋,一个小酒坛子,大家早已养成习惯各抽各的各喝各的。住在江边的人,为抵抗潮湿大多海量,能喝五角钱一斤的劣质白酒,这成为他们的一种生理与精神上的需要。老头鱼喝多还好,一头钻进桌子底下呼呼大睡。黑子喝多有个毛病,五大三粗的男人孩子般跪在条凳上,胸脯靠着桌沿哇哇大哭,谁劝也劝不住。非得喝够哭够说够才倒下睡去,话说得还很清楚。第二天你再问他说过些什么,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那种因酒精刺激的过度悲伤已荡然无存,像放电影断了片子。大人们喝醉了,横七竖八睡去,鼾声如雷,工棚里充满酒味汗味屁味霉气味臭脚丫子味,虱子、蚊子、臭虫、跳蚤咬得痒痒的也不在乎。乌云散去,星星在夜空闪着微光,身边江涛拍岸,远处蛙鼓起伏,大草甸子吹来夹杂着苦艾气味的微风。我睡不着觉,点起一堆篝火压上一层蒿草熏蚊子,抱着小腿坐在火堆旁出神。 仰望夜空,我感到世道险恶,人生的严酷和悲凉。 从黑子的醉话里我断断续续得知,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他原是一家养禽场的职工,为娶一个渔家姑娘置一条小船作彩礼,下班摸蛤蜊偷偷卖钱。殊料一样东西带给你幸福,必然同时带给你不幸。场里割资本主义尾巴,把他当做"产生资本主义"温床的典型,船没买成人却被养禽场开除了。结果鸡飞蛋打,姑娘家里翻脸不认人,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俩的婚事,黑子一气之下跑出来当了盲流。 虎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回来,耷拉着舌头,脖子下挂着个鼓鼓的铃铛。我发现那不是铃铛,是一根拴着块小手帕绑在脖子上的细绳,认出这是母亲的手帕,解下来打开,里面原来包着两个煮熟的鸡蛋,这家伙受不住野外的生活自己跑回家了。尽管这里离白土地十多里远,虎子记路,每跑一段路程都翘腿撒点儿尿作为记号,离家再远也不会走失。狗都想家,何况人有家不能回!鸡蛋是母亲捎来的,还有余温,我握在手里心里一热,眼泪差点儿涌出眼眶,胸中翻腾着一片苦涩和一种惶惶的心绪。我不想去勾起这些思绪,它却油然而生。才躲出来几天,就跟几年似的,我想母亲,想家,心里七上八下,没离开学校恨它,离开又想。不回去以后怎么办,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前面又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但父亲说得对:"士可杀,不可辱。"我不能回去,宁肯过这种原始部落的生活也不愿受辱。思考永远是痛苦的,要是脑袋里什么都不想就好了,往往有的时候,人应该自己鼓励自己,你最大的沮丧莫过于自己的沮丧。算了算了,不要再去浪费脑筋,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走一步算一步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酒喝凉水! 我放下鸡蛋,找出老头鱼记工的铅笔头和一条卷烟纸,在纸条上写下几个字: "妈妈我很好,不想回去了。" 虎子抬起头,在我的两腿之间磨来蹭去与我亲热,又支起两腿坐在我的对面,目不转睛盯着我。我把纸条包在手帕里,系在虎子脖颈上,拍拍它脑袋说:"虎子,你不是愿意回家么,去,再跑一趟吧。"虎子懂事地眨着眼睛,带着鸡毛信上路了,我一直目送它钻进柳丛茂密的斜坡,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