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次醒来,我已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窗外漆黑一团,只有这间铁屋还透着昏黄的光。图纸,木条,金属零件,……但这儿不是先前的那间作坊。幸好老金还在,他就坐在对面,黑影盖住了上半张脸。他的伤口被很好地包扎起来。 "放心吧,除了你哥和我,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狡兔三窟,凡事都要留条后路。" 看来还是老金把着我的手腕,拽我一级一级下楼,再拖到这里。我越来越怀疑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但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安全了。老金似乎很早就建造了这样的备用工房,于是我对他的过去感到越发的好奇,然而基于先前的挫败,我不敢再唐突地进行盘问。老金沉默了一会儿,便把胳膊微微抬起。原来那节断指已经落在他手里了。 "现场清理完了,不过——你当时为什么不把它一道带走?" 我原以为这会是一句饱含义愤的质问,可我错了。老金的语气是这样平缓,平缓得令我反倒如坐针毡。我一时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那我不难为你了。我是不会难为你的。"老金竟善解人意地主动帮我解了围。回想起之前的磨擦,这种反差实在叫人不得要领。然后他补充道: "你这么做,是因为有太多你不明白的情况。也许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他好像卸掉了最后一个包袱,表现出了令人惊喜的轻松。看来我在他心里终于通过了某项资格认证,对此我自然求之不得。但老金还是首先抛出一个问题,用来作为吊人胃口的悬念: "你知不知道你哥的指甲是怎么没掉的?" 我回答说自然知道,码头蓝领么,这是长期从事苦役的可能代价之一。听到这,老金轻蔑而无奈地摇摇头:这指甲是给人为地去掉的,而且下手的人决没有医生的资格。 我忍不住反问他这说法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他亲眼所见。他迟疑了一会,只得承认他也只是听哥哥口述的。可他马上又坚持自己是有佐证的,因为还有别人向他这样聊起——当然,内容要简略得多。那个朋友人称"阿桐",至于全名是什么,可能谁也懒得说;可当我问起有关他的详情时,老金却开始含糊其辞——不过这个名字无疑已经勾起我的好奇心。然后他便迅速转移话题,同时不停地向我保证他说的每个字都是实话。我只好频频点头,让他宽心,因为这样的故事毕竟聊胜于无。于是,一个与我所知大相径庭的哥哥开始在脑际成形。 我哥哥江煌熙的指甲是被他的敌人一个一个拔掉的。我以前还从没听说过他曾经和如此强横的势力有过节,我只知道他一直在毗邻城市的码头充当搬运工的小角色。事实上,这种体力活从来都是一项收入微薄的职业,但货物本身——显而易见——却能够带来奶香四溢的财富。于是,开始不断有外人盯上这块蛋糕;垂涎的人多了,就免不了要互斗起来,哥哥和工友们夹在中间,几乎断了活路。大家于是想到了居间谈判,也许这种和平的办法能够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可这要拟出一个代表,不幸的是,哥哥他恰好抓到了这个阄。就这样,他为毫无愧疚的众人充当了炮灰。站在长桌对面,他遭遇的先是冷嘲与拒绝,接下来,便是摊牌后的胁迫与虐待。 一堆各式各样的工具摆上台面,然后五个纯粹的业余爱好者便盘算着合作没有麻药的外科手术。互斗惯了的他们比划了半天,才定下一条基本原则:先拔指甲,一天一片,再切手指,一天一节,直到哥哥保证他和他的工友们以后永远只做乖顺的狗,不会再提任何要求。第一次手术花了整整半个钟头才告结束。当我哥大汗淋漓地从行刑间走出来的时候,工人们一拥而上打探谈判的成果,但哥哥嘴里已经挤不出一个字——他的下唇直被牙齿咬得稀烂。看到这副光景,工人们趁着哥哥彻底昏过去的当口,又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结果,大家达成一致意见:除了鼓励代表锲而不舍,别无他法。哥哥醒来后,惨笑着接受了软磨硬缠的劝说。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除了受难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没有达成任何预定的指标。终于,等到他的左手指甲被拔得精光,哥哥再也忍不住了,从谈判间一出来,就跪倒在地,像刺猬一样紧紧缩成一团。就这样,他把这种绝望的姿势一直保持到半夜,蓝黑色的天穹下面,只剩他孤身一人。 我想我能够想象当时的情景;这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可以吞没所有人貌似强大的意志。但哥哥到底没有被孤独吞没:他选择了真正的坚强。实际上也正是从那一夜开始,事情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哥哥决定,必须反客为主,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再是砧板上待宰的牲畜。 就在那天的后半夜,他离开码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见了一个人。不过这人究竟是谁,老金也不确定,哥哥当时也仅是不点名姓地一笔带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次会面的意义堪与我和老金的会面相媲美,因为就在那个相似的时辰与地点,我哥酝酿出了一个崭新的计划。从次日清晨开始,哥哥每天仍然按时去拔甲,但似乎已很有了几分刮骨疗毒的从容。他面对十指连心的反应竟可以在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麻木,对此连刽子手们都隐约感到不安。到了傍晚,哥哥便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老金认识了他,这件秘密才又多了一个知情者。 ——姓名,住址,嗯,全清楚了,那么,就让马达发动起来吧,就让复仇成为新的上帝吧。是的,那正是他,哥哥他正和那位神秘助手一道,呼啸在通往终点的路上。去做什么?勘测地形。房子周围的地貌,树木、草坪、电线杆,还有邻居家的房子,全部测绘成图;楼层的高度,窗玻璃的厚度,墙边沿的宽度,仆人的数目,还有分布,等等等等,确定多少是多少。当然,还有敌人的出行习惯——起床时间、出门时间、惯用的交通工具、可能经过与必然经过的小路,诸如此类,没有什么不是重点。就这样,两个人一直忙到白天上班之前才散伙,而哥哥竟然可以从此一连五天不眯眼睛不休息,到了谈判关头也没有露出丝毫破绽,这一点在我印象里,除了魔鬼,没有谁能做的到。 于是我开始为之感到由衷的震撼。不过,严格来说,哥哥他仅仅花了五天时间,调查应该还十分有限;但他已经着实不能再等了——他的十片指甲有九片扔进了垃圾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廿四小时后,手术就会进入第二阶段,而到了那时,就没什么能真正救得了他了。 最后一片指甲终于卸掉,从谈判间出来,哥哥的脸上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刚开始工友们以为这意味着交涉已经取得进展,不禁欣喜若狂;但末了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不由得大失所望。大伙纷纷猜测哥的情绪如此异常,是因为跟那帮刽子手达成了某项秘谋,把其他人的权益出卖得一干二净。于是,谣言迅速扩散,怒火就这样被轻易引燃。可当兴师问罪的队伍浩浩荡荡从码头开出的时候,我哥却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们花了近一天的时间进行搜捕,可仍旧一无所获。他们刚好迟了一步;我哥的计划到底没受到任何干扰。 次日清晨,哥哥心情舒畅地坐上助手的摩托,就此开始一户一户兑现承诺。现在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在短短两小时内,他成功为四个目标做了一劳永逸的手术,其中两例在相对僻静的必经之路上,另两例在敌人家中。当然,失手总是难免的,由于发觉情势有异,我哥果断取消了在半道上解决第五个人的方案。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当这个唯一的活口毫不知情地倨坐在谈判桌前的时候,哥哥他们已经拨弄着台面上的工具,准备为这一场壮烈的反击圈上完满的句号。当初的操刀者变成了今天案板上的肥肉。情绪渐渐平复的工人们挤在房间外面,肃穆地聆听最后一个死囚绝望的哀嚎。然后,万事都了结了,哥哥手拎一把微微卷口的钢刀,两眼平视,独自矗立在门口。 大戏的高潮,让在场的喽罗几乎肝脾俱裂,没有谁胆敢尝试抵抗。这对于哥哥来说,似乎是一次里程碑式的征服;而工友们见到此时的他,也下意识地纷纷垂下脑袋,把从前单方面的误解一笔勾销。现在,只剩下这一梦幻般的胜利,值得普天同庆;而在普天同庆之后,一种新的秩序也已经悄然浮出水面。 我相信这个结果是哥哥应得的;而当时的他好像也没有再虚伪地推托,于是从此以后,他事实上成了码头新的主宰。他已能够无所顾忌地呼风唤雨,迎接他的只有顺从与敬畏。从此以后,他甚至也不打算让指甲重新长全,一有苗头,立即去除,也许那最苦难的十天,在他看来已经成了通向荣耀的某种仪式。也许他也早作好了准备,让自己不再只限于是码头的主人。 说到这,老金缓口气,揉揉激动得发酸的眼睛,宣布今天的故事会到此为止。但我已听得入了神,乍一中止,不免有些依依不舍。我感到自己不是在欣赏一部电影,而是在亲身体验一段剧情。这可能是因为剧中主角与我有着某种非同一般的关系,但再仔细想想,可能主人公是何许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情节本身使现在的我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共鸣。这种共鸣是前所未有的,而倘若是过去的我,面对这种腥味的渲染应该只会感到厌恶。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思维是不是拐进了另一条岔路,可我环顾四周,却发觉反倒是原先的通途不见了任何形迹。也许从来都没有通途,没有岔路,只有幻觉,一厢情愿的幻觉。看来,这同样是一个值得珍视的自我发现;只不过这个发现的意义显然远为暧昧与复杂。想到这儿,我掐断纷乱的头绪,看到老金已经收起断指,从凳子上站起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要再带我去一个地方。 推开沉重的门,我跟着他踱出这间屋子。黎明点亮了眼前这条对我来说还完全陌生的街道,不过我乐意相信,这种陌生仅仅是暂时的。果然,我很快就从老金那里得到了确认:这块地盘,正是当初哥哥的下一个落脚点。 "他是一个英雄。"我开始换一种崭新的心情,咀嚼这句简单而意味深长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