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在彼得堡,星期天为什么比平时更为沉闷?是伏特加的缘故?由于酗酒?由于那些酩酊大醉的农夫横躺竖睡在涅瓦大街上吗(像我经常看到的那样)?我认为情况并非如此。街上这些闲逛者并没有让我有何不快;定居在彼得堡后我对此已经习惯了,尽管以前是很难忍受的,甚至达到敌视的程度。在节日里他们总是喝得酩酊大醉,往往结伴而行,在人群中跌跌撞撞、挤来挤去。他们并非有意撒泼,而是本相如此,酗酒的人是不可能不跌跌撞撞、挤来挤去的。他们满口脏话,尽管孩子们和妇女就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并非死不要脸,而是本相如此,酗酒的人除了脏话,很难说出其它的话来。直到不久之前我才发现,只有这种脏话,对于醉酒者才是最为适当和便捷的,因此,这种语言是不可能不出现的;如果它不是现成的,那就必定会被人创造出来。我这样说是当真的。我们都知道,喝醉酒后舌头僵硬,很不灵活,而醉酒者由于兴奋,其大脑的活动量是平时的10倍。这样,两种情况彼此冲突,要求有一种语言能同时满足两者的需要。自古以来,这种语言在俄罗斯就已经存在,并且被人们所认可,这就是用一个特别的词来表达通常词汇的意思。醉酒者的语言系统就是由这一个个说起来特别方便的词组成。 一个星期天的夜晚,我同6个喝醉酒的工匠一起走了几步路,让我一下子明白,只要使用一个音节很少的词,就可以完全表达出各种想法、感觉和判断。其中一个年轻工匠大声吐出这个词,表示对他们讨论的某事不屑一顾。另一个年轻人同样说出这个词,但语气有所不同,应该是对前者的回答,意思是对这个不屑一顾者不屑一顾。第三个年轻人看来对最先说话者很不满意,也向他喊出了同一个词,但意思已经近乎恶骂了。那第二个说话者又发言了,还是说的同一个词,表示了对第三者的不满,那意思是:"你怎么回事?好好说话不行吗?干嘛骂人?"他用这个词,再加上用手捏了一下第三者的肩膀,就把这个意思完全表达出来了。而第四个人,看来是这一伙中最年轻的,本来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突然十分兴奋地大声喊了起来,似乎他说的话才是对的。也许你以为他另外说了些什么,其实没有,他喊出的仍然是那个词。不过由于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他表达了另外一种意思。这伙人中看来年龄最大的那一个,很不满意小年轻的兴奋状态,用低沉的声音表达自己的不满,他用的还是这样一个在妇女面前犯忌讳的词。这样,他们别的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连不断地6次重复这个他们喜欢的词,就互相得到交流和沟通。这是一个事实,我就是这事的见证人。我正好在他们中间走,目睹此情,不觉大声喊起来:"你们可真行!一共走了不到10步,竟然把这个词重复了6次,太可耻了!你们不觉得害羞吗?" 他们全都看着我,沉默下来,似乎在看一个完全没有见过的东西。我以为他们会对我恶语相骂,结果没有。只有那个年龄最小的人在走了几步之后,回过头来对我说:"你说我们接连说了6次,那你干嘛又第七次说到它呢?"于是他们全都笑了起来,走了过去,再也没有理睬我。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在街上闲逛的人,在星期天我感到沉闷并非是因为他们。直到不久之前,我才十分惊讶地发现,彼得堡有许多滴酒不沾的农夫、市民和工匠,他们在星期天也不喝酒。让我惊讶的是,其人数要比我想象的多得多。看着这些人,要比看到那些闲逛的醉鬼更让我产生一种忧郁之情,这并非是同情他们,其实也没有同情的理由,只是心中不自觉地涌上这种感情。平时见不到他们,一旦到星期天傍晚,这些辛勤劳作一星期而且不喝酒的人到街上来了。他们出来走一走。我发现他们从不到涅瓦大街来,往往在自己的住处周围转转,或者一家人从某个地方做客归来,毫无表情地走着。那些有家的工匠在彼得堡好像还不少。他们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好像不是在随意散步,彼此很少交谈,特别是夫妻之间,完全不说话,而一身打扮总像是在过节似的。衣服的装饰品都是廉价货,多为旧物,女性的衣服五颜六色,不过都还干净整洁,显然是专门准备的。他们中有穿俄式衣服的,而更多的人穿德式服装,而且将大胡子剃掉。让我最不舒服的是,他们看起来似乎认为这样的散步是十分愉快的。实际上,这里的街道很宽,却光秃秃地没有一棵树,尘土飞扬,天黑后仍然灰尘不断,在这样的地方散步有什么乐趣呢?而他们觉得这里似乎是一片乐土,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之所在。看来每个人的眼光都不一样。 这些人往往带着孩子散步,彼得堡的孩子也相当多,据说这里孩子的死亡率很高。我看到的情况,这些孩子大都很小,或者刚刚会走,或者还不会走,这是不是由于孩子还没长大就死去而造成的现象呢?我看到人群中有一个工匠,带着一个小男孩,两人的表情都很孤独。这工匠大约30岁,面黄体瘦。他是一副节日的装扮,穿的是德式礼服,但衣服很旧,领口很脏,连扣子也被磨得没有光泽了。裤子一看就知道是从旧货市场上偶然淘来的,不过洗得还算干净。内衣是棉布的,扎着领带,戴在头上的高筒礼帽也是旧的,有一些折皱,他还刮了胡子。这人可能是个钳工,或者在某个印刷厂干活。他神情阴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面部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凶狠。他拉着那小男孩的手,小孩子走得很慢,晃晃悠悠的。男孩大约两三岁,个子很小,脸色发白,穿的衣服倒挺长,脚上穿的一双靴子贴有红边,戴的帽子上插着一个孔雀毛。小孩看来没有力气走了,父亲对他说了几句话,也许他只是一般性的说话,在我听起来就成了对孩子的吼叫。小孩子一声不吭。又走了几步,父亲低下身子,很小心地把孩子抱起来接着走。孩子的脸贴在父亲身上,右手搂着他的脖子,充满了信任,同时十分好奇地盯着我看,也许在想,这人干嘛要跟着我们呢?我对他点点头,笑了笑,他却眉头紧皱,更紧地搂住父亲的脖子。看来他跟自己的父亲才是好朋友。 在逛街的时候,我以细细观察那些陌生的过客为乐,捉摸他们的表情,猜想他们的社会地位,住在何处,是干什么的,这时他们头脑中最感兴趣的是什么,等等。关于这个带孩子的工匠,我当时的想象是:也许他在一月前死了妻子,是死于肺病,孩子现在由住在地下室的一个老太婆照护,他本人每天都要工作,他也在地下室租了一个房间或者只是一个角落。星期天这个丧偶的男子带着孩子到维贝街去探亲戚,这是唯一的亲戚,也许是死去妻子的姐妹,以前不怎么走动的。这姐妹嫁给一个小军官,他们住在一栋公寓楼中,也是在地下室,不过是一个单独的门洞。这姐妹有时会想起死者,但并不经常,而这丧妻的男子坐在她家也不是太悲伤,不过总是苦着脸,很少说话,说起话来也只是关涉到一些纯事务性的事情,即使这样的话题也说得很少。余下的时间就是喝茶,同时吃一块糖。这孩子总是坐在一个角落里,也苦着脸,有些认生,最后打起盹来。姨妈和姨父几乎不注意他的存在,不过牛奶面包还是会给他吃的,姨父偶尔为了表示对小男孩的关爱,会说一点关于这孩子的笑话,但很粗俗、很不得体,说笑话者自己会乐不可支,而孩子的父亲反应则相反,会大声斥责孩子,并不为了什么,使得小男孩马上想去大便。于是父亲大声叱责着将他带到厕所。临走时主客之间很讲礼貌,客气得不得了,同时也很沉闷,就像他们之间的谈话一样。父亲抱着孩子回家,从维贝街一直走到利基科街,第二天接着上班,孩子交给那个老太婆照护。我在彼得堡大街上行走时,为了打发时间,总会不断地想象这样虚构出来的情景。这很没意思,也"没有什么教益"。因此,在星期天,行走在灰尘弥漫、气氛沉闷的彼得堡大街,我总是感到忧郁。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彼得堡大街的这种忧郁吗?在我看来,彼得堡应该是世界上最令人忧郁的城市。 ——作家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