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著名翻译家、作家、教育家傅雷先生逝世52周年祭日。 傅雷先生被誉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时代样本。 他为人坦荡,禀性刚毅。他可能是中国最著名的父亲。 以他名字命名的《傅雷家书》,最早出版于1981年,是当时轰动性的文化事件,近40年来一直畅销不衰。 他带走的,是一个时代的温厚与优雅。 今天的文章,来自书单团队的哲空空。 他说写作此文的目的,是想在鸡汤泛滥的时代,还原那个怒目金刚式的傅雷。 聊作一杯薄酒,纪念傅雷先生。 以及那些像他一样"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的灵魂。 ——书单君 悲壮地走完一生 1966年9月3日,傅雷夫妇自缢身亡。 傅雷的死,既是时代悲剧,也是性格使然。 他性格有两面,一面是孤独,一面是愤怒。 对于傅雷的孤独,人们津津乐道,比如《傅雷家书》里,那句著名的话: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这句话本身不错,可惜它频繁出现在人生美文、励志格言、心灵隽语中,生生熬成了鸡汤。 而傅雷的愤怒,因为跟鸡汤不兼容,就没那么受待见了。 他因悲愤自缢,后人谈起时,却总爱纠缠琐碎细节。 比如自杀前,怕惊扰邻居,在地上铺棉被;留六百元存单给保姆,作过渡时期生活费。 不可否认,死前种种,彰显出傅雷修养之高,为人之体面,但过分强调这些琐碎,就容易遮蔽他自戕的主因——因不公境遇而燃起的不可遏制的怒火。 傅雷原名傅怒安,人如其名。在这个纪念日,谈其生平,论及死亡,不提愤怒,良心何安? 今天,我写傅雷,着眼点不是孤独,是愤怒。 炸药般的性格,两次自杀未遂 我敬佩傅雷精金美玉的人格,但不太喜欢他炸药般的性格。 傅雷任教上海美专时,爱上了成家榴。傅家和成家,都住在安定坊,一时间,俩人打得火热。 那时候,傅雷非要成家榴坐在他身边,才能安心翻译。否则,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大发脾气。 夫人朱梅馥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傅雷甚至威胁,若无成女士相伴,便要用钢笔戳自己喉咙。 朱梅馥没辙,只好给情敌去电话:家榴,你快来吧,老傅不行了,没有你他没法工作。 傅雷因感情喷薄如火山,不能自抑,动起自杀念头,这不是第一次。 去法国留学前,傅雷奉母之命,跟青梅竹马的表妹朱梅馥订婚。 < 1932年1月,傅雷与青梅竹马的表妹朱梅馥在上海结婚。 > 朱梅馥原名朱梅福,订婚后,傅雷嫌梅福俗气,遂改为梅馥,取自歌德的《浮士德》。 在家里,傅雷唤朱梅馥"玛格丽特",朱梅馥则称他"老傅"。 按他们的家乡话,傅和虎同音,杨绛曾打趣道,老傅就是老虎,在家里,傅雷确实是一只老虎。 到了巴黎,傅雷结识玛德琳小姐。这位异国女郎,一头金发,皮肤白皙,皓齿明眸。 玛德琳略通丹青,能画上几笔,还会弹钢琴,闲着没事,就出入各种沙龙,探讨人生,品评艺术。 傅雷被这位法国文艺女青年迷住,给母亲写了封长信,提出辞婚。他将信交给刘海粟,托其转寄。 刘海粟看罢信,思量了一夜,决定暂不寄出。 在刘海粟看来,在恋爱方面,傅雷就是个雏儿,跟玛德琳女士的罗曼史,十有八九,要鸡飞蛋打。若将此信,寄给老太太和梅馥姑娘,必酿成大祸。 果不其然。有天,刘海粟正呆在家里,傅雷手握一支枪,气冲冲闯进来,面如死灰,浑身上下,颤抖个不停,嘴里呢喃道:玛德琳好像有了男朋友,她变了。 这次异国失恋,让傅雷萌起自杀念头。 < 1930年,傅雷在法国> 傅雷对刘海粟说,我是自找苦吃,谁也不怨,扪心自问,我没有对不起玛德琳的地方。我之所以想自杀,不是因为玛德琳,是因为上次的信,对母亲打击太大。当时太糊涂,若表妹寻死,老人家活得成吗? 刘海粟说,你要是死了,你母亲不是更痛苦吗?说罢,从怀里摸出信,退还给他。 看到这封未寄出的信,傅雷流下了眼泪。 两次自杀未遂,足以看出,傅雷是个烈男子,且极为敏感,当来自外界的刺激无法承受,就会动起轻生念头。 在人生的终点站,傅雷躁狂易怒的性格,遭遇疾风骤雨的时代,悲剧无可避免。 愤怒之于傅雷,仿佛不治顽疾。它从何而来? 答案是:人生经历。 < 上世纪50年代,傅雷坐在家中的阳台上,身后的铁门就是其后他的自尽之处。 > 唏嘘当年事,一半源自家庭,一半来自社会 1908年,傅雷生于上海浦东鱼潭乡,成分是地主,家境还算过得去。 傅雷4岁时,祸从天降,其父被当地劣绅所害,入狱3个月,因沉冤未雪,郁郁而终,年仅24岁。 傅雷的二弟一妹,因母亲出外奔走,家中无人照顾而死。傅雷的母亲,早年守寡,以报仇为训。她常年悲愤,以泪洗面,对儿子管教极严。 傅雷的童年,只见愁容,不闻笑声。 每天晚上,母亲都会让傅雷背功课,背不出就打。 在母亲严格监督下,傅雷不分昼夜地读书,只有在过年时,才允许他玩两天,其余日子,都得闭门苦读。 傅母信奉棍棒出孝子,常对人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若不管教成才,将来他成了废物,那我还有什么指望呢? < 傅雷(右一)与母亲(左二)> 在一个冬夜,小傅雷因背不好书,被母亲责罚,吃打不住,逃到邻居那里,敲门喊救命。 邻居的女主人,赶忙打开门,将瑟瑟发抖的傅雷拉进屋,抱入温暖被窝,让他安静下来。 很多次,母亲用绳索,将傅雷绑在客堂中的灵柩上,逼其认错。 深夜里,灵柩上的铜圈叮当作响,让人心慌,邻居闻声赶来,偷偷解开绳索,抱他回家。 有一次,母亲不知为什么事,拿了绳子要上吊。小傅雷拼命哭嚎,惊动了邻里。 母亲哭诉道,生了这种顽劣孩子,我还有什么盼头呢?倒不如跟他爹一起归天了事。 众人一番劝慰,母亲总算平静下来,她让儿子写保证书,以后绝不淘气。小傅雷跪在母亲脚下,抽泣着写下保证书。 幼小失怙的原生家庭,加上虎妈式的教育,成就了傅雷深厚的学养,也造成了他孤僻易怒的性格。 几十年后,旧日故事重演,傅雷教子极严,俨然是一个虎爸。 < 傅雷教子> 1979年,傅聪从英国回来,与钱钟书夫妇追忆往事,情不自禁地感叹,爸爸打得我真痛啊。 儿时练琴,傅聪边弹边偷看《水浒传》,傅雷在三楼听出异样,一声怒吼,拾阶而下,随手抓起蚊香盘,朝傅聪砸过来,正好击中他的鼻梁,瞬时血流如注。 因此,现代人读《傅雷家书》,要有所筛检,切忌囫囵吞枣。 (外界对于傅雷的教育方式褒贬不一,文末有一份关于家庭教育的书单,既有推荐给孩子的书,也有推荐给父母的书。) 傅雷的性格,一半源自家庭,一半来自社会。 赴法读书那年,傅雷未满20岁,正值青春。 到巴黎后,他最先接触的,是法国十八、十九世纪的浪漫文学,如卢梭、夏多布里昂、乔治桑等。 这些人的作品,满纸烟云,充斥着幻灭。那些迷惘的青春,无望的恋爱,让傅雷感到无所适从。 偶然中,傅雷读到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读罢泪流满面,如受神启,顿获新生。 此后,傅雷又读了罗氏的《米开朗基罗传》和《托尔斯泰传》,奇迹般地振作起来。 傅雷遇见罗曼·罗兰,犹如抬头望见北斗星。 < 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朵夫》—傅雷译> 回到上海后,傅雷勇猛精进,用五年时间,将这三本传记译成中文,并开始着手翻译那本影响了他一生的皇皇巨著——《约翰·克里斯朵夫》。 傅雷给罗曼·罗兰写过两封信,托赴欧友人,带到法国马赛港,再寄往瑞士。 在落款中,傅雷自称"远方之谦逊崇拜者及忠实弟子"。随同信件,还附有他的照片,照片背面,同样有敬语,有落款。 收到信后,罗曼·罗兰在照片上做了标注:傅怒安,三名人传的中译者。 罗曼·罗兰的思想,如夏日艳阳,驱散了傅雷心底的阴霾。自此,傅雷的愤怒中,少了一丝阴郁,多了几分赤子。 吊诡的是,在那个疯狂年代,"害"了傅雷的,正是这颗如金子般珍贵的赤子之心。 < 保姆周菊娣回忆说:"傅雷先生每天早上八点起床,九点到十二点半工作,下午两点又坐到书桌前,七点多才吃晚饭,晚间看书、写信至夜深。那么多年,他一直如此辛勤地笔耕。 > 一切都是人性的悲剧,一切都是历史的烟云 《菜根谭》里说,舌存,常见齿亡;刚强,终不胜柔弱。户朽,未闻枢蠹;偏执,岂及乎圆融。 傅雷这个人,胸无城府,一派天真,且偏执刚强,嫉恶如仇,宁折不弯,一旦遇到锥心刺激,很难有转圜余地。 傅雷和刘海粟是好友,却因一件小事,十年不往来。 傅雷不让傅聪上学,自己教他文化课。乐理和指法,则由上海乐团一位专家负责。傅聪练琴时,傅雷竖着耳朵听,一出错就打。 < 傅聪 > 刘海粟看见了,觉得很反感,于是劝他,小孩子应当上学,过集体生活,让他全面发展,你这样打孩子,太不好了。 傅雷说,我教训自己儿子,关你什么事?刘海粟急了,你用瓷盆子打孩子,砸出一个疤,这太过分了,我为什么不能管? 傅雷扯着嗓子喊,我偏不服你管! 此后,二人形同陌路,互不往来。尽管刘海粟心里有些后悔,觉得没人跟傅雷谈心,他肯定会很寂寞。 十年后的某个冬天,刘海粟突然接到傅雷电话,傅雷惜字如金,说了四个字:我来看你。 刘海粟激动地回应:来吧,我们全家欢迎你! < 傅雷夫妇与刘海栗 > 为了子女教育问题,傅雷能跟朋友斗十年气;若是为捍卫生命的尊严,傅雷又会如何? 千古艰难惟一死,他做到了。 1954年,北京翻译界召开会议,傅雷人未到,只提了份书面意见。在这份意见书里,傅雷百无禁忌,信手拈来,举出许多翻译的谬误案例。 每一个谬误案例,都有它的主人。这份意见书,被大量印刷,分发给与会人员参考。 很多人阅后,怒发冲冠,大骂傅雷张狂,有一位老翻译家,甚至被气得嚎啕大哭。 < 傅雷译稿 > 剑挑同行,遭人嫉恨;针砭时弊,又如何呢? 1957年,《人民日报》鼓励"大鸣大放"。傅雷发表《大家砌的墙大家拆》等文章,涉及文学、音乐、美术、出版和知识分子问题等领域,共计18万字。 这些发自肺腑的文字,成了傅雷的小辫子。 1958年,傅雷被划为右派,直到1961年,他的"右派"帽子才被摘掉。亲友前来道贺时,傅雷面无表情地说,当初给我戴帽,本来就是错的! 傅雷曾如此自剖: 我对善恶美丑的爱憎心极强,为了一部坏作品,为了社会上某个不合理现象,会愤怒得大生其气。 我执着真理,却又时时抱怀疑态度,觉得死抱一些眼前的真理,反而使我们停滞,得不到更高级更进步的真理。 秉持怀疑精神的傅雷,遭遇了一个不允许怀疑的时代。 1966年8月30日下午,房管局来搜家,搜到晚上7点多才离开。到了11点左右,上海音乐学院的红卫兵突然闯入,领头者是傅聪的琴友李名强。 这位不速之客,一进门,就大声喝斥,傅雷,你的问题很严重。傅雷当即怼回去,你混蛋! 9月2日,在傅家宅邸。刘海粟和傅雷这对老友,争吵得面红耳赤,一生之中,他们吵架无数,这是最后一次。 刘海粟劝傅雷,要他在思想和行动上,服从组织。 傅雷厉声说,你刘海粟做人不讲原则,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你如何讨好巴结他们,是你的事情,我不吃这一套! 9月3日,噩耗传来,傅雷夫妇上吊自杀。 < 傅雷夫妇 > 据保姆菊娣透露,朱梅馥上吊时,不是很顺利,傅雷先送走妻子,自己紧随其后。自杀现场的地上,遗落有烟灰。 杨绛说,世人对傅雷有误会,他并不是孤傲如云间鹤,他对国计民生念念不忘。 在今天,重读傅雷旧文,简直振聋发聩,有如黄钟大吕: 死抱着正统也罢,死抱住主义与教条也罢,不容忍决不会带来和平,天下苍生也不见得会沾光。 一个民族到了思想统一,异端邪说诛尽灭绝的时候,即是它的文化枯萎以死的时候。 一切都是人性的悲剧,一切都是历史的烟云。 本文部分参考资料 [1]《傅雷谈艺录》,2010,三联书店 [2]《傅雷别传》,苏立群著,2000,作家出版社 [3]《傅雷传》,金梅著,2009,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 [4]《傅雷与他的世界》,金圣华编,1996,三联书店 [5]《傅雷与傅聪》,叶永烈著,1995,作家出版社 [6]《傅译传记五种》,1983,三联书店 [7]《傅雷家书》,1981,三联书店 [8]《傅雷二三事》,刘海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