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便说一下,我有一个从未改变的看法:一个作家如果讲求作品的艺术性,那么,除了诗歌以外,他对于自己所描写的东西,无论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都应该把握得十分准确。在我看来,国内在这方面只有列夫。托尔斯泰伯爵一人做到了。法国的维克多.雨果尽管在细节上有些过于琐碎,在这一方面也是做得很不错的。有许多情况,如果他不写出来,人们永远不会知道。现在我正准备写一部篇幅巨大的长篇小说,为此要进行专门的调查研究,不是一般性地研究社会现实,这一方面我已经烂熟于胸,而是许多细节。我最需要了解的是年轻一代及其家庭的情况,它们跟20年前大不相同了。当然还有其它方面的情况。我今年53岁了,稍不注意就会落伍于这一代人。几天前我见到冈察洛夫,十分坦率地问他:他对于当前的现实是否完全了解。他也十分坦率地回答:对许多东西都不了解。我知道,这位智者其实是了解的,但在我询问他的意义上(他一听就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他是不了解的:他不是不能去了解,而是不愿意去了解。他接着说:"对我来说,最为珍贵的是我的理想以及我终生热爱的东西,我靠着它们度过我的一生。如果要我去专心研究这些人(他向我指了一下那些行走在涅瓦大街上的人),对我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因为要耗费我十分珍贵的时间。"不知你是否理解我说的意思?跟他不同,我还是想在深入了解现实之后再写出一点东西来。 * * 今天把《卡拉马佐夫兄弟》文稿(不少于两个半印张)寄给你,供《俄罗斯导报》5月号刊出。这是该书的第五卷,标题是"拥护或反对",但我寄给你的不是这一卷的全部,只是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也将尽快寄出,供6月号刊出,篇幅大约为3个印张。之所以把这一卷在刊物上分两次刊出,有这样几个原因:一、即使我花费全力,也只能在5月底完成这一卷,这样就没有时间看校样了,而看校样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二、第五卷是整部小说的高潮,应该给予更为细致的描写。你可以从我寄去的稿子中看到,这一卷的写作意图是:对当代年轻的俄罗斯人渎神和破坏的极端行为进行描写,并以小说的一个主人公佐西马长老临终长篇讲话来评判这种行为。显然,要做到这一点是十分困难的。因此,你可以理解我为什么要把这一卷分两期刊出,而不愿意匆忙行事以至于毁坏了这一高潮。这一部分颇多变数,在我寄出的稿子中,只是对小说一个主人公的性格及其信仰进行了描写。这种信仰是当代俄罗斯无政府主义的混合物,它并非简单地否认上帝的存在,而是否认上帝创造万物的意义。社会主义学说就是从这种否认开始,发展为一种以破坏和无政府主义为特征的政治纲领。那些无政府主义的核心人物对于自己所相信的东西是毫不怀疑的。在这个主人公看来,既然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着残害儿童这样荒诞可怕的事实,那么整个人类历史都是荒诞可怕的。我不知道对这个人物的描写是否到位,但我深信他是真实的。有人指责《群魔》中的一些人物不真实、太虚幻,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表明他们的真实性,表明我的猜想是对的。例如,波德诺切夫向我谈到几种情况,那些被抓获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情况跟我在《群魔》中所描写的十分相似。寄去的稿子中主人公所说的话在现实生活中都可以找到出处。那些关于儿童的情况都是实际发生过的,在报刊上都有披露。我甚至可以指出是发表在哪一个刊物的哪一期上,这里没有任何编造。那个将军用狗来残害儿童的情况也确有其事,应该是发表在今年冬季号的《文献》上,有多家报纸转载。在该卷下半部分,我要对主人公的渎神行为作彻底批判。现在我写起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将这一部分的写作视为履行一个公民的神圣职责。 在寄给你的稿子中应该没有过于粗俗的词语,只有一个例外:写到一个5岁的小女孩遭受父母虐待,父母用她的粪便抹在她身上,用了"粪便"这个词。这个地方我希望你不要删掉。这也是来自一个真实案例,多家报刊都有报道,它们都用了这个词,而没有采用委婉的说法。 我将于6月10日前寄去供6月号发表的稿子,以后每个月都在10日前寄出稿子,这样就可以保证每个月的连载,不会间断。 ** 我已于前天将《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五卷的第二部分寄往《俄罗斯导报》编辑部,供6月号刊用,有关"狂悖的渎神之论"部分就写完了。当代的虚无主义者极端狂热,坦承自己愿意接受魔鬼的诱惑,并论证它要比基督更可能给人类带来幸福。俄国的社会主义者十分愚昧,他们崇信的是面包、空想的社会主义巴比伦之塔以及否定良知的所谓自由,最后必然沦为狂热的虚无主义者和无神论者,由于有不少年轻人加入其中,其后果更为严重。他们跟国外的社会主义者一样是非法的虚无主义者,此外还在有意识地骗人,情不自禁地说大话,否认自己的理想只不过是要让人类变得丧心病狂,变成野兽;而我在小说中描写的社会主义者伊凡.卡拉马佐夫则很坦诚,公开承认自己赞成宗教大法官对人类的看法,承认信仰基督就会让一个人大大超越自身。问题以十分尖锐的方式提了出来:"你们这些所谓的救世主到底是要尊重人类还是藐视他们?" 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看起来似乎出于对人们的爱:他们认为基督教过于严厉和抽象,那些弱势群体难以接受,因此,将这种自由和文明的教义改变为镣铐和面包。 接下来第六卷写的是佐西马长老之死以及他临死前跟友人的谈话。这一卷不是在宣布大道理,更像是佐西马长老的一篇自述,他在讲述自己的一生。如果写好了,我就做了一件大好事:我让人们认识到,那种纯粹理想的基督徒并不是抽象的,而是现实的、活生生的、可以触及的、可以做到的;只有基督教才能让俄罗斯人从所有的罪孽中解脱出来。这一卷应该特别打动读者,但愿我有充足的灵感,但愿上帝保佑我成功。最主要的是,这一主题还没有当代作家和诗人所涉及,因此十分独特。整部小说都是围绕这一主题而写。我现在孜孜以求之的,就是让它获得成功。我一定按时寄出稿子,也就是不迟于7月10日,以供7月号刊出。 ——给艾尔齐夫斯卡娅、留彼莫夫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