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同尼。加.车尔尼雪夫斯基见面是在1859年,也就是我从西伯利亚回来的那一年,见面的地点和详细情况我都记不清了。以后我们也碰见过,但并不经常;也说说话,但说得不多。不过每次见面我们都要打招呼和握手。赫尔岑对我说,他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印象不好,他指的是外在形象和行为举止。而我倒蛮喜欢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外表和举止的。 一天早晨,我在自己住房的门把手上看到一份传单,这种传单很多,我看到的这份算是其中最有水平的了。其标题是"给年轻一代的信"。我认为,再也没有比它更为荒诞和愚蠢的东西了。其内容充满煽动性,其形式也很可笑,只有那些要将年轻一代送进死亡陷阱的杀人者才写得出来。这一整天我都十分不快和烦闷。我早就同这些写传单的人分道扬镳了,也不认同他们的活动目的,我却为他们采用的方法之拙劣而惋惜:"他们怎能干得这样愚蠢和拙劣呢?"其实这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惋惜的并非是他们的失败。实际上我对写这传单的人一无所知,谁都不认识,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写的。我感到郁闷不快的原因也就在这里:我感到,这种现象并非某些互不相干的人做的几件蠢事。让我倍感压抑的是:虽然我在彼得堡已经住了3年,也认真观察过这种现象,直到这天早上发现这张传单,我才有了一个全新的意外发现:我从未想到一些人会无聊到这种程度。令人震惊的就是这种无聊的程度。到了下午,我突然决定去拜访车尔尼雪夫斯基。此前我从未去过他那里,也从未想过要去,正像他从未想过要来我这儿一样。 我记得大约是下午5点,我见到车尔尼雪夫斯基,只有他一个人在家,连佣人都不在,是他亲自出来开的门。他很高兴地接待着我,将我带到书房。 我拿出传单说:"这算怎么回事?" 他拿过传单看了一遍,大约看了10行字,微带笑意问道:"这又怎样呢?" "难道他们一定要干这样可笑的蠢事吗?难道不能阻止他们干下去?" 他的回答给我很深的印象:"莫非你以为我跟他们的观点是一致的,并且参加编写这种材料?" 我回答道:"我并不这样认为,甚至觉得不须向你说明这一点。但应该尽可能地阻止他们干下去。你的看法对他们来说是很有分量的,他们不会不考虑到你的意见。" "但这些人我谁都不认识。" "我相信。但你根本不须认识他们并同他们面对面谈话。你只要在某个场合公开表达你对此事的否定意见即可,你的意见就会传到他们那里。" "我的意见也许不会有什么作用。而且这种现象其实无关大局,也很难消除。" "但是它既害了别人,又搞砸了事情。" 这时来了别的客人,我不记得是谁了。我就离开了。这里我应该说明的是,我们的谈话是十分诚恳的,我完全相信,车尔尼雪夫斯基跟这些写传单的人并不"一致",直到现在我还相信这一点。我的感觉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对于我的访问还是很高兴的,几天后他来回访我就可以证实这一点。他在我这里坐了一个多小时,说实话,我很少见到比他更为亲切和善的人,因此,当时我就对某些人的印象感到惊讶:他们认为车尔尼雪夫斯基性格古怪、难以接近。我感到他希望同我交往,因此很高兴。后来我又去过他那里一次,他也来看过我,不久由于某些原因,我不得不迁往莫斯科,在那里住了9个月,我和他刚刚开始的交往就这样中断了。以后车尔尼雪夫斯基被抓进监狱和流放,我一直没有搞清他的案情,直到现在还不清楚。 大约一年半后,我写了一篇幻想小说,是即兴之作,类似于果戈理的小说《鼻子》。这只是一个开玩笑的作品,带有戏谑的性质。我只写了第一部分,没有写完。以后有时间或许会完成它。不过现在我已经忘了它的内容,为了回忆的需要,我不得不找出来重读。小说第一部分《鳄鱼》1865年在《时代》杂志上发表,而《呼声报》发了一篇十分奇怪的评论文章。其中确切的话语因年代太久无法记忆,但大意是不会错的:"《鳄鱼》的作者这样做一点意思也没有,这既不可能给他带来好的声誉,也不会得到其期盼的好处。"如此等等。后面还有一些虽不好懂但恶意明显的讽刺。我随意看了一下,什么也没看明白,只是感到文章十分歹毒,但不知道该文作者为什么对我有如此大的仇恨。这篇让人读不懂的短评并不会对我有何伤害,读者也会跟我一样不去理睬它。然而一星期后斯特拉霍夫对我说:"你知道他们是怎样看的吗?他们认为你的《鳄鱼》是讽刺车尔尼雪夫斯基流放这一事件,你在小说中嘲讽他。"尽管十分惊讶,我听了这话后并没有太在意:作品发表后各种猜测都会有。我认为这种看法太牵强,是极个别的,不会有人认可,因此完全可以不去管它。对此,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因为这种观点竟然生下根来,并流传开来;即使是凭空造谣,也会产生痕迹。 不过直到现在我还认为,写这个短评的人并不是在有意诽谤我,因为这样做没有任何理由,不存在任何原因。我跟文坛的人几乎没有吵过架,至少没有激烈的争吵,我从事文学活动27年了,直到现在,这是第二次涉及个人的事情。因此,这一短评以及对我小说的无端猜测是愚蠢造成的,是某人本来对我就有成见,而且生性多疑,由此产生的愚蠢念头。我相信,这个"善于思考"的某人直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没有弄错,我的小说一定是在嘲讽不幸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我还相信,即使我现在作出解释,也无法改变他的观点,无法洗清自己。正因为如此,这人才可以算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 我的小说有什么嘲讽呢?据说鳄鱼代表西伯利亚,那位自信而浮躁的官员代表车尔尼雪夫斯基。他被鳄鱼吞进肚子后还要对整个世界指手划脚。那个被他呼来唤去、毫无个性的朋友是指车尔尼雪夫斯基实际生活中的朋友。而官员那位漂亮而蠢笨的妻子是指……这实在是太肮脏可耻了,我都不愿意玷污自己的笔继续写下去。(然而这种说法却生下根来,很可能是最后一种暗讽才让其得以生根,对此我有确凿的证据。) 这就是说,有人认为,我这个以前的流放犯,对另一个"不幸的人"被流放感到幸灾乐祸,不仅这样,我还借机会用小说来诽谤他。但是,这里有什么证据呢?这是在暗讽吗?那么你可以列出任何一部作品,比如《狂人日记》、《上帝颂》、《尤利.米洛思拉夫斯基》以及菲特的诗歌,随便列举什么都行。我立即就可以根据你列出作品的前10行文字说明:这是对普法战争的讽刺,或者这是对演员戈波诺夫的诽谤,等等,总之,不管是对谁,只要你列出几行文字来就行。我们可以回忆一下,在以前,40年代,书报检查官是怎样审查稿件的:他们怀疑每一行文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有所指,是一种暗讽。最好让这些人从我的生活中找出事例,说明我是一个心肠歹毒的诽谤者,因此可能写出这种暗讽来。 这些人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就匆匆作出结论,恰恰说明他们思想之卑下、观点之无理、态度之粗暴。即使他们的无端猜测是出于幼稚,那也是不能原谅的。如果要说的话,那也是幼稚的卑劣,如此而已。 也许是我个人仇视车尔尼雪夫斯基?我在前面已经介绍了我和他之间十分愉快的短暂交往。有人会说,这还不足为凭,我是在暗中对他有敌意,那么就请他们把这种敌意的原因说出来;实际上并没有这样的原因。我相信,如果车尔尼雪夫斯基有机会的话,是会确认我对有关情况叙述的正确性的。我十分希望他有可能这样做,就像我对他的不幸遭遇抱着真心实意的同情一样。 也许我因观点不同而仇视他?为什么会这样?车尔尼雪夫斯基从来就没有以他的观点让我下不了台。完全可以做到既十分尊敬一个人,又跟其观点很不相同。这里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来说明问题。《时代》杂志停刊前的一期(应该是最后一期),登载了一篇长文章,是评论车尔尼雪夫斯基著名小说《怎么办》的。文章写得很好,是一位文坛上颇负盛名的人写的。该文恰如其分地评价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智慧和才华,热情地称赞了这部小说。在此前提下,该文也谈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某些不足和偏差。总之,该文是十分认真的,表现了对被评论者的充分尊重。如果我因为观点不同就仇视车尔尼雪夫斯基,肯定不会在杂志上发表这样的文章来表达对他的尊重。实际上,《时代》的编辑不是别人,正是我本人。 也许我之所以发表这样歹毒的暗讽,是为了从上层那里得到某些好处?但是,我在什么时候有过这样向上层献媚的举动,也就是出卖自己在文学上的人格?我认为,即使那些作此猜测的人,尽管十分幼稚,也不会真的这样想。如果只是从这一点来诽谤我,这种流言不会生下根来。 至于有人责备我对车尔尼雪夫斯基家里的情况进行了暗讽,我要重说一遍:由于对方的谣言过于污秽,为了不让自己受到玷污,我根本不愿意作任何"辩解"。 ——作家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