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原谅但不能忘记卷连载


  三
  一个星期过去,医生摘去我的眼罩,左眼的肿胀明显消退,视力从零点一恢复到零点二,我能自如地睁开眼睛了。   医生告诉母亲,孩子再治疗一段时间,可望恢复正常的视力。我的头疼症状基本消失,只是眼眶仿佛戴着一只有色眼镜,成了地道的"乌眼青"。医生允许我下地活动了,我的食欲明显增加,一顿吃两盘肉丝炒饼还觉不饱。母亲松了口气,交药费时眼睛里又愁云密布。曲老师走后,糖厂始终没有音信,母亲囊中羞涩,连住旅店的钱都没有了。今天早晨,服务员阿姨阴沉着面孔催母亲交店钱,母亲数数兜中的钱,央求她宽限几天,付过店费就没钱治病了。服务员阿姨收去母亲的工作证,说过去经常发生旅客付不起店费偷偷逃跑的情况,他们把工作证留在服务台,如有不测,店方就可以直接找客人的单位追款。   从医院出来,母亲领我走进一家邮局,掏出身上仅有的五元钱做押金,拨通齐齐哈尔糖厂子弟学校的长途电话。曲老师说,他一回来就做过汇报,厂里说研究研究,至今未给予答复。母亲说我们已经分文没有,再不寄钱就饿肚子了。对方说他已尽力而为,要不你就直接给厂里打电话问问研究的结果。母亲再次要通糖厂办公室的电话,斜眼说造反派研究过了,要求你们立即返回齐齐哈尔。   "这怎么行,"母亲说,"孩子的病情正在治疗中,我请求厂里马上汇款来。"   "孙志刚,"斜眼提醒母亲注意身份,语气里露出怒意。"别忘了,你是个走资派!"   "我得保住艾平的眼睛,孩子没罪,无论如何也要治好病再说。"   "你敢不服从造反派的决定?"   "救孩子要紧,我还是要求厂里派人送款来,"母亲鼓足勇气坚持,"我们想回去也走不了。"   "为什么?"   "欠旅店的店费,人家不放我们走,再说,也没有钱买火车票。"   "好哇,你给我们出难题,干扰运动大方向,罪加一等。我警告你,你等着,一切后果自负,回来咱们再算总账!"斜眼一下子扣死电话。   母亲站在那里,直到人家催促才放回话筒。付过话费手里只剩下三元钱,我们进退维谷,无比悲怆。   母亲买下两个烧饼,我吃一个半,她吃半个,娘俩对付过一顿午饭,为了省钱母亲决定走回旅馆。下午的天气晴朗而寒冷,前门大街极不安宁,越往前走人越多,大家都仿佛期待着发生什么事情,彼此推推挤挤从一个人群走向另一个人群。到处都是游斗走资派的队伍,才走过一批,又走来一批。被揪斗的人头戴高帽,胸前挂着大牌子,脸上泼着墨水,低着脑袋走在前面。有人撒出雪片般的战报,落在行人的身上、头上。一张战报恰好落在母亲的脚边,我刚弯下腰要捡起来看看,母亲却拨开它催促我快走。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这条街与刚才那条街很相似,只是更窄些,慷慨激昂的演说者正在一个接一个讲话,喊声愈加响亮。有时两派的人一同说起来,同伙觉得有漏掉的东西没说就赶快补充,尽可能压倒别人的声音。有两支队伍"顶起牛",把我们卷了进去,双方都在指责对方是保皇派,双方都在声称自己誓死捍卫伟大的毛泽东思想,双方相互反击的依据都来自同一本"红宝书"。嘶喊着,肩膀碰着肩膀,挥舞着胳膊,晃着拳头,继而抢夺起一个戴眼镜的白发苍苍的走资派。我和母亲躲在一家二层楼的商店门口,不知道怎样面对这种场面,想过都过不去。两支队伍仇人一样火并起来,高举一样的旗帜,高呼一样的口号,高唱一样的语录歌。有人退下来,有人向前进,围观的人也涌过来又涌过去。大伙儿忿怒地叫喊,猛力地推着,拉着,那个被争夺的老人卷在混战的漩涡中间,高帽被拽断了,牌子拉掉了,脸色蜡黄,却不敢抵挡一下周围的撕扯。一个人撞掉老人的眼镜,他跪在地上满地乱摸,我以为老人是摸眼镜,摸起的却是大牌子。他抱着牌子站起来,短时间的停顿后,又没有任何表情地低头不动了。   母亲转过脸不忍心再看下去,她没有像别人那样因此而感到好笑,心中反而充满了恐惧,拉起我向后退。哪里退得出去,看热闹的人挤满十字路口,周围水泄不通。很多人从窗口张望,好像在看戏。混战的队伍打红了眼,连手中的旗杆也当作大棒四下挥舞,见着不认识的人劈头就打。双方扒起人行道上的地板砖相互炮击,石块蝗虫一样漫天乱飞。前面的人怕挨打向后闪,后面的人想看个究竟往前冲,汹涌的人群海浪一样推着,而身后人潮的力量又把他们自身的力量增加了几倍,一下子挤开商店紧锁的大门。我几乎脚不点地被裹挟进门里,推来搡去,站都站不稳。母亲用身子护住我,抵抗着人潮,怕我被人流挤倒踩在脚下,大声喊:   "哎呀别挤,这有孩子!"   没有谁理会她的喊叫,人墙露出一点点空隙,随后立即堵上,把我们挤得更加厉害,我的一只脚也被踩得生疼。   "你们别挤啦,这有孩子啊!"   母亲的声音很快被人们的声音淹没,幸亏我没被挤倒,她紧紧拉住我的一只手,把儿子往自己身边拽着,踉踉跄跄退进屋里。这是一个杂货店,货架上摆满锅碗瓢盆,惊慌失措的人们蜂拥而入撞倒货架,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摔得粉碎。后面的人不断涌进来,推着前面的人往里挤,刚进来的人推搡着已经进来的人,已经进来的人又推搡自己的邻里,不少人躲上二楼,反正能逃掉就行。我和母亲没有力气挤上楼梯,被逼到墙边,落入一个漩涡之中,又从墙边折回,随着人流往后退去。室内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的步子越来越小,好在前面的人推开后门,我们跌跌撞撞从人堆里挤出,缓缓向前移动,冲进一个胡同。后面仍旧挤成一团,被踩倒的人大声尖叫着,打起滚,抱着脑袋。母亲拉起我,头也不回地逃进胡同深处。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总盘旋着那个老人的身影,心灵又一次受到重重的触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再不仅仅为母亲感到悲哀了,而是为全中国的走资派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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