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住的大概是北京最便宜的小旅店,位置在天桥附近的一个小胡同里,靠近天坛公园和自然博物馆。 从大街七转八拐,走进一个门庭古色古香、青砖琉璃瓦的四合院,就是我们住的小旅馆了。走廊两旁的一排小房间由木板间隔而成,一点儿都不隔音,虽然空气不够新鲜,房间还算挺干净。白天,隔壁的说笑声十分清晰,夜深人静,那屋放个屁,这屋都嘣嘣响。房间里摆着两张床和一个床头桌,人就快转不开屁股了。窗户上没有玻璃,糊着薄薄的窗户纸,风一吹呱哒呱哒拉风匣。我感叹北京不但有毛主席,三九严寒的太阳也是温暖的,外面一点儿都不冷。跟我以前的生活经历完全不同,大部分年轻人都不穿棉袄,只穿秋衣秋裤,从不像东北人那样穿大皮袄,戴狗皮帽子。岁数大的北京人穿身深蓝色的棉制服,戴顶羊剪绒棉帽就能度过冬天。哪像我穿着棉衣、棉裤、棉大衣和大头鞋,走起路来十足的一个笨熊瞎子! 我们住的屋子中间点着一个煤炉取暖,一段直立起来的细烟囱,贴着屋顶折向窗口伸出窗外。过去看惯东北烧大块煤,大劈柴,觉得北京的蜂窝煤特别新鲜,圆圆的有砖块那么厚,里面尽是些窟窿眼。服务员阿姨早晨封死炉子,黄昏打开,一晚上要换三次蜂窝煤。我醒着,总目不转睛盯着阿姨的动作。她用一把长铁夹子打开炉子,从炉膛里夹出一串烧红的蜂窝煤,磕掉下边变白的煤块,再放进一块新的蜂窝煤对齐上下窟窿眼,抬起一只脚踩上压进炉膛里。接着用铁夹子捅了又桶,红红的火苗烛光一样蹿动起来,我们的小房间里便温暖如春了。小旅店里没有食堂,旅客只能下馆子。北京人爱吃炒饼,这种饭菜炒在一起的食物便宜,母亲自己吃一份素炒饼,给我带一份肉丝炒饼。有时也打开炉子热一热买来的炒饼,在炉火前搓搓手。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天天靠炒饼度日。春节临近的一天深夜,北风呼呼刮着,我蹬开被子睡着,服务员阿姨领着一群陌生人闯进屋来。我缩进被窝,以为糖厂造反派揪母亲来了。服务员阿姨对我们说: "打扰了,请协助派出所的同志查夜。" "你们到北京干什么?"一个穿解放军军装的民警问母亲。 "看病。"母亲披着被子坐起来,咳嗽几声清清喉咙,双手按着胸口说。 "谁病了?" "我儿子。" "什么病?" "头痛。" "你们来几个人?" "还有一个人住在男房间。" "小孩儿他爸么?" "不,是同事。" "做什么工作?" "教书。" "证件?" 母亲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工作证递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来躲避运动的吧?"另一个穿便衣的人接过工作证看了看,又转向母亲的"鬼头",眼睛电钻一样直往人的心里钻,整个一张"阶级斗争面孔"。一瞬间,屋子里静极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人以厌恶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加重语气。"你的职位是学校党支部书记。" "你们看看孩子的病历……"母亲一怔,从抽屉里拿出我的病历,下意识摇头。 "不必了,快过春节了,如果孩子治好病,就赶快回去吧。" 我惊出一身冷汗,噤若寒蝉。 母亲睡觉时不戴帽子,她总是用剪子修理头发,没长好的"鬼头"仍旧暴露无遗。这一次遭遇,让我充分体会到政治歧视的无情,查出走资派肯定没好果子吃,幸亏母亲对答如流,没露破绽。翌日,服务员阿姨对母亲说,为确保首都人民安全过节,公安部门都在清理进京人员,动员没重要事情出差的人离京,今天早晨已经撵走好几个旅客了。服务员阿姨有意无意打听起我的病情,母亲担心曲老师透露底细,人家撵我们离京,仍旧说我是被歹徒打伤的,没治好病不能回家。曲老师没透露我们的底细,借口身上的款已快花光,要回齐齐哈尔取钱,不愿继续留在北京陪我们了。 母亲说:"能不能打电话让厂里寄来?" 曲老师支支吾吾:"我打过电话,厂里要我回去汇报。" 话说到这份儿上,母亲只能放曲老师回齐齐哈尔。曲老师买过火车票,母亲打条借下他手里余下的钱,我们暂时还能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