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儿

　　倩儿知道自己周围很多人，但她一点也不想睁开眼睛，闭着眼多舒服呀，从没感觉这么舒服和宁静过。
　　 她知道站在她周围的有姐姐珍，有好朋友宁宁，当然还有彦浩。倩儿脑子出现了进厂的第一天，办公室的刘小姐带着她来到车间，在车间见到彦浩时的情景。当时觉得彦浩真是帅死了：神采奕奕的眼睛，直挺的鼻子，略上翘的调皮的嘴。当时他正在画一幅大海的画。在画里，湛蓝的大海的海岸边站着一个美丽的看海的女孩。大海浩瀚，女孩甜静，这浩大与静怡溶合的画面看得倩儿有些呆了。刘小姐对倩儿说这是彦浩师傅时，彦浩就那么随意地看了倩儿一眼。就这一眼，让这十六岁女孩的心快跳出了心脏。刘小姐叫倩儿跟彦浩学画画。怎么学呀，看都不敢看他，倩儿快把不住这狂跳的心了。而彦浩接着又似乎不经意地看了倩儿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她不敢抬起头来看彦浩的眼睛，只看着自己的手指说：＂倩儿。＂＂哈哈……，倩儿，是不是倩女幽魂里那个倩儿呀？＂真是的，他怎么能说我什么魂呢？倩儿很不乐意他这样说。正想到这儿，却听到有小孩的哭声，怎么会有小孩呢？哦，有小孩！倩儿想起了自己越来越圆的肚子。从圆圆的肚子里，就出来了一个小孩。这小孩是和很多血从自己的肚子里一起出来的，那是一个血人呀，像血红的夕阳下的大海上漂来的血人。后来倩儿就没力气看红色的大海了，困了。困了就想睡觉，于是就睡了。但随后就听到好多人吵闹，吵得倩儿有些心烦，她想不下去了，又开始想睡觉。
　　 睡了以后，倩儿做梦了。倩儿又梦到那天晚上，十点下班的时候，彦浩要倩儿把大海再添点蓝色。等把大海的蓝色添完，车间里加班的人全走光了，就只剩下倩儿和彦浩，以及堆满了车间里的那些画完及没画完的大海，和大海边看海的女孩。彦浩说：＂走吧！＂他们就一起走出了车间。等下到一层楼的转角处时，彦浩突然拉住倩儿的手，搂住了她的腰，在有点昏暗的光线里彦浩神采奕奕的眼睛像电光一样看着倩儿。倩儿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但却没有喊也没有挣扎，就让彦浩这样楼着。彦浩的嘴压住了倩儿的嘴，热乎乎的，温润润的。
　　 倩儿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像是姐姐珍的声音。周围太吵了，弄得倩儿觉也没法睡，还是睁开眼起床吧，倩儿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努力把眼睛睁开。她看到姐姐一脸的眼泪鼻涕，真是难看死了。姐姐一天就知道画画，想画到最好，想超过她的师傅，成为这个厂里的画师，好拿高工资。想起当时姐姐知道她和彦浩的事的时候，姐姐的恼火样儿，倩儿就很苦闷。倩儿很纳闷，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不让我和彦浩好，那又防碍她什么呢？从那以后姐姐总是不让她跟彦浩在一起，像看牛一样把倩儿看住。倩儿这时脑子里又想起那天在楼梯口彦浩对自己做的事时，倩儿的心还砰砰直跳，又怕又刺激。好些人的脸向倩儿凑了过来，又把倩儿的思绪打乱了，她看到了彦浩的苍白的惊愕的脸。他好像很害怕，他不是说他什么都不怕吗？他说他爱她，他说他们一起做的这些事就叫爱情。这叫爱情的东西真奇怪，使倩儿的脑子里白天夜晚都是彦浩的影子，特别是他用嘴轻轻咬她嘴唇时全身颤栗的感觉。那种感觉时时撞得倩儿的心在肚里躁动。那些围过来的人挡住了光，倩儿感觉到周围黑压压的，还不如闭着眼睛时到的那些地方明亮。倩儿又闭上了眼睛。刚一闭眼，倩儿就听到姐姐大哭大叫。倩儿觉得姐姐真烦，只好又把眼睛睁开，姐姐就没叫了，但还在哭。那小孩也在哭，他的哭声像蝉的鸣叫。倩儿听读大学的堂姐说，在北美洲有一种蝉，在地下埋伏十七年，然后才爬出地面谈恋爱，然后生后代，生了后代就死去。它们谈恋爱时会拚命地鸣叫，那声音，像极了刚才那小孩子的哭声，真奇怪。
　　 这些喧闹使得倩儿又把眼睛睁开了。她看到了彦浩，于是向彦浩伸出手，彦浩流泪了。彦浩长大后，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哭，但他看到白得通透的倩儿，就忍不住哭了。倩儿的血快流完了，可救护车还没来。彦浩把倩儿抱起来，冲向了宿舍门口，冲向了楼梯。倩儿从来没有告诉他说她怀孕了，他只看到倩儿有些胖了，他还笑倩儿被爱情滋润得胖了。倩儿总是涨红脸，什么都不说。倩儿总安静的听他说话，安静的笑，安静地红脸。他觉得倩儿就是他画的画里面看海的女孩，安静地看着海的最远最神秘的未知的深处。但至从那次在楼梯间第一次吻倩儿的时候，才发现倩儿体内有团火，在他的热吻下猛然的就喷了出来，喷得他全身炙热。以前只是觉得有点可爱的倩儿，从那刻起就绕进了他的脑子，甩也甩不掉。鬼使神差的他就找到一个机会，带着倩儿去旁边的旅社开了一间房。其实他只想在没有人打扰时和倩儿单独呆在一起，就想抱抱她，和她说说话。他觉得有好多好多话要对倩儿说。可没想到事情就那样发生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每次他们从旅社鬼鬼祟祟溜出来时，都充满着冒险归来的乐趣和刺激。可是后来倩儿不去了，他也不知道她怎么了！问她死也不说。他看到倩儿又把眼睛闭上了。倩儿，倩儿你睁开眼呀，我送你去医院。虽然彦浩下楼时腿直打颤，但他还是努力想跑快点，倩儿的血都把他的下半身打湿了，黏糊着他的腿，一股股铁腥气熏着他的鼻子，让他有些恶心。这股腥气还混着汗水，掉在了倩儿白得通透的脸上。
　　 倩儿被抖得很难受，每一次抖动都会有一股液体从她的体内涌出，像每次端一盆水上楼梯时，向外荡出的水。一点也没了彦浩平时抱她时那种愉快的感觉。想想真奇怪，和彦浩去住了几次旅社以后，自己的肚子就慢慢大了起来。怎么就长了肚子呢，肯定是得了什么怪病，倩儿吓倒了。是不是得了像妈妈一样的肝癌？妈妈死的时候自己才十岁。妈妈死的时候肚子就特别的大，特别的圆。一定是了，是得了妈妈一样的肝癌了。她觉得自己没多久肯定也会像妈妈一样死去。她害怕极了，不敢告诉姐姐，更不敢告诉彦浩。要是彦浩知道自己得了怪病，肯定会不要她的，一定不能说。为了不让肚子再长大，她买了一条长长的丝巾，然后用丝巾把肚子死死地缠起来，再穿着大大的工作服，就没人能看出来了。谁不知道，居然是个小孩在肚子里！倩儿的肚子疼痛难忍时，姐姐才发现她的大肚子，姐姐都快气疯了。我痛得满床打滚，姐姐还在旁边骂我很贱，倩儿想，我其实不贱，我心里充满了爱情，怎么会贱呢？彦浩说，爱情是高尚的，才不像姐姐说的那样。
　　 彦浩终于跑完了楼梯，然后还得跑完一条长长的巷道，那里才会有出租车。他的腿都被倩儿的血黏得快抬不起来了，倩儿的血怎么那么多，多得像条小河。巷道长得像时间隧道，跑也跑不完。他觉得倩儿的身体越来越软，越来越沉，脸也像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萝卜，白得耀着彦浩的眼。彦浩边跑边看着倩儿，倩儿的眼睛微睁，像是看着他，又不像是看着他。突然她眼睛里一股亮光一闪，然后渐渐熄灭……
　　 倩儿感觉不到彦浩的抖动了，她只听到一阵＂悉悉索索＂地挣扎，＂嗒＂的一声响，她像脱壳的蝉一样弹出一双透明的翅膀，轻轻地飞了起来。她看到彦浩抱着自己拚命地跑，一群人跟在彦浩身后：有姐姐珍，有宁宁，宁宁手里抱着一个小孩。还有其他一些工友，他们个个神情严肃，如临大敌。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看他们，然后扇动那双透明的翅膀，轻灵地飞走了。飞离了她十七岁的身体，以及跟在她身体后面的那些熟悉的面孔，从这个世界消逝。
　　 当他们快跑出巷道时，尖厉的救护车的＂呜啦呜啦＂的叫声响彻巷子，那些医生一阵手忙脚乱后，都无奈地摇着头。彦浩看着一条条白色的影子在同样是雪白脸儿的倩儿身边旋转一会后，就陆陆续续带着那一丛丛白色的闪光消失在救护车里，然后救护车又带着＂呜啦＂的叫声消失在忙乱的街道，像一群白色地鸽子消失在一堆杂乱的云层里。旅社的白色的床单，衬出倩儿红扑扑的脸，倩儿一笑，有如一朵芙蓉在那白色的床单上绽开。我十八岁了，彦浩想，等过几年和倩儿结婚了，一定要把家里的一切都弄成白色，好让倩儿芙蓉花儿一样的脸印在家里的每个角落，让倩儿生活在白色的天堂里。
　　 一声凄怆的蝉鸣响起，宁宁把小孩放在静静躺着的倩儿的身边，然而她的哭叫证明她被慌乱地送到这个世界的不快的情绪，她将像蝉的幼虫一样蜷缩在某个角落无声的成长，一世也不会看见母亲的模样。
　　 彦浩带着满身的倩儿的黑血，摇摇晃晃地朝大街走去。他想，只要不听到那凄厉的蝉鸣，走向哪里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