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院子里的空气格外清新,但我一看见他就特别来气。 他,一头稀疏的略呈黄色的毛发软软地搭在头上;光光的额头高高地突出来,如果再光亮一些完全能胜任汽车的反光镜了;两颗眼睛尽管很大,但被连夜的征战已熬得没有一丝神采;鼻子很平常,没有什么特征;两块嘴巴皮却太有特色了,上嘴唇略往上翘,而下嘴唇却猛往下翻,很阔、很厚、很红且很肉麻。人说额头光亮、嘴唇下翻的人极为难惹,我越看越觉得他能对号入座。 他从嘴角挤出两条笑来,欲转身离去。 "二书记"我立即叫住他。他当然不是书记,任何单位都只有正副书记,就是副书记别人也是叫书记。他在本单位不论份内份外,事无巨细,事必过问。所以,别人平时都是这么称呼他,他尽管不应声,但也很受用,乐此不彼。 他顿了一下,无神的大眼睛似乎小了许多。 "你昨天晚上借我的五十元钱呢?"看来,我不及时问他,他就从此淡忘了。大家都知道,他有淡忘这个"病"。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有人赖死"他眼睛睁大了点。 "那又不是我屋里那人,是别人。而且,我又冒打牌,你是从我手里借去的。" "你老公昨天赢了嘛——""嘛"字拉得很长,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任尔东南西北风,他总有理由不还钱。 "你是不是不想还了?"我不理他的茬,穷追不舍。 "赌债,嘿嘿"他得意地露出了两颗大门牙,下嘴唇和牙龈融为一体,更阔、更厚、更红也更肉麻了,"嘿嘿,法律不予承认。" "法律不承认,可你得承认呀,吃屎你要记得堆数,你就是躲到哪个拐岩里头我也要把你揪出来!这个话你也说得出口,亏你还是一个工作人员,你是畜牲,你没有牌格,你枉头叩脑,初世为人!"我气不得出,是言得出,把我所知道的骂人的话一古脑儿象一发发炮弹横扫过去。 "好男不跟女斗"他还是嘿嘿一笑,大步流星走了。我记得,他跟老婆吵架,吵不赢,脸上抓烂了,也是大步流星跑出房间,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呼:"横妻孽子,无法可治啊"。我心里好笑,把今天的事和那天的事放到一起,这不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吗? 是的,我丈夫昨晚是赢了他一百多元,他借去的五十元后来也是被我丈夫赢回来了。但五十元是从我一个局外人手里借的,是我"为人民服务"两天的工资。而且,当时讲好他不赖帐我才借给他,现在他连好话也冒得一句。树是一张皮,人是一口气,钱是在他袋子里,但我不相信我就掏不出来。有了,人人都说他难惹,我偏要惹他一回。 半年前,女儿花一百五十元钱,给我丈夫买了一双皮鞋,皮质很好,但码子小了一点。他说原价退给他,当时付了我五十元。现在躺在他家柜子上,还是新的,因为他说是送给他丈老倌做生日礼物的,他丈老倌再过几天才生日。半年了,他还没有要还剩下的一百元钱的意思。趁皮鞋还在,嘿嘿,我心里乐着打起了如意算盘。 这天是星期六,他家里只有儿子在做作业。 皮鞋安详地躺在柜子上,我从包装盒里拿出来。皮鞋簇新簇新的,一尘不染,油光发亮,甚至比他的额头还光亮。 "告诉你爸爸妈妈,鞋子拿去给安子爷爷穿"安子是我的儿子。 他儿子不懂事情的子丑寅卯,答应了一声,便继续做他的作业。 晚上,我坐在沙发上,望着归去来兮的皮鞋,自言自语:"看他怎么向我讨那五十元钱?" "伯伯"一声童音冲淡了我的得意,他儿子进来说:"我妈妈说,皮鞋她还是要,我外公后天生日了。" "你还是告诉你妈妈,这双皮鞋安子爷爷也穿得"我立场很坚定。 他儿子出去了,他老婆又进来了,说:"欠你的钱这么久了,真不好意思。今天发工资了,给你钱,鞋子我还是拿去。我问了他,他昨天还借了你五十元,我也一并……" "算哒,那五十元就算哒。只要话语说得明,牛肉也敬得神。皮鞋你还是拿去吧,我是开玩笑的"我打断了她的话,请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在我门口干什么?"是我丈夫在门外的声音。 "没干什么?我找我老婆"是他在门口。 丈夫进来了,他们都走了,我赶紧关上门。尽管赌债没要回,却意外地收回这一百元钱。我一边向丈夫吹嘘自己的杰作,一边把这张老人头塞进丈夫怀里,并顺势在丈夫腋窝里搔起痒来。 1997年5月15日初稿于富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