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 电话铃坚持不懈地响了九声,终于无奈地转入忙音。过了五秒钟,电话铃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 任何一个耐性再坚韧的人都无法忍受睡觉时被人打十通电话吵醒,更何况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著电话。 王先生从来不是个有耐性的人。他之所以能忍受十通恶意捉弄般的电话而坐怀不乱,是因为他睡得太死了。 "无论你是谁,有话快说,你只有三十秒的通话时间。"被电话折磨般的吵醒,他实在有点火大。 "你什么时候回家?"那边是他妻子略带哭声的问句。 "你要我说几遍,等我写好我的名著就回来,别老是这么唧唧歪歪行不行?"对这个女人,他始终有一种天生的难以抑制的怒火。 那边传来妻子的哭声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啊?婷婷很想你呢!"是他五岁的女儿娇嫩的声音。 "喔,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婷婷乖不乖啊?"他对女儿避开这个话题。 "婷婷很乖,婷婷很想见爸爸。" "听见了吧,女儿已经两年没见到你了。"妻子似乎已经擦干了泪水,声音平静了些。 "我警告你,你别老是拿女儿作筹码,我不会感动的。"很显然,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知道你的心很大,可是你要记住,你是有家的人。"妻子。 "知道了知道了,好了,三十秒到!"他粗鲁地挂掉电话,感到一阵烦闷。 躺回那张尚有余热的床,王先生却再没有睡意,只好坐起来,点了根烟。 王先生曾经是个高中语文老师,闲暇时间看了很多中外经典名著,研究透彻后,觉得名著也不过如此,于是立志要写出一本不落窠臼惊世骇俗的名著来,从此扬名立万、传唱千古。 可是写名著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凡名著的作者,不是内心孤僻、行为古怪,就是生活在某种特定的年代,见识到常人所不能及的东西。中学讲台的方寸之地,除了看见那些死高中生堕落颓废的面孔,实在没办法让这位王老师见识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而作为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他又不可能把自己变成装在套子里的人。整日言传身教高考议论文的死硬格式,他的生活也变得简单固定格式化,所以,这样繁忙却缺乏激情的生活实在无法让他达到名著大师的思想境界。 直到继承了膝下无子妻子早亡的伯伯一生可观的积蓄后,王先生才感觉自己传世著作的事情才有转机。 匆匆办完了伯伯的丧礼,王先生就迫不及待地申请辞职,从此告别泯灭他名著灵感的讲台。然后在旁人不解的言语和目光中,王先生把伯伯的遗产扔给妻子女儿,自己带着自己多年从教的微薄积蓄远走他乡。 王先生并不是要踏上他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是要开始他寻找灵感的孤独之旅。 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后,王先生在最偏僻的小巷子里租下最简陋的房屋。这是一栋有些年代的五层旧楼房,王先生的屋子在二楼白天也会伸手不见五指的过道旁。很简陋,十坪左右,只容得下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还有一间走进去就转不过身的狭窄卫生间——是了,名著产生的地方往往就是这样的陋室,孤独寒苦的生活更能激发作家的灵感。 安顿下来,王先生开始着手让他的心境攀登到孤独的高峰:1、手机扔掉,唯一的通讯工具是房东太太不准拆掉的那台坐式无屏幕的老式IC卡电话,但他决定不接任何一个电话;2、自带的笔记本电脑不拉网线;3、他从来不和邻居有任何交集,走过路过也只是擦肩而过;4、推掉小学同学会、中学同学会、大学同学会;5、推掉朋友任何一个亲朋好友的生日、满月酒、成年礼、升学酒、乔迁新居、婚礼、丧礼等等;6、不探望任何一个生命垂危或锒铛入狱的亲朋挚友;7、不参加任何一次家族式的重大会议……总之,他切断了三十五年来所缔结的任何社会关系。是的,一切都是为了孤独,一切都是为了巨著,等他十年一剑一鸣惊人,还会去发愁没有关系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王先生看了看荧光表,晚上八点十七。是的,他白天睡觉晚上写作,因为入夜的黑暗和宁静更易于使他达到某种莫名的状态。 虽然天黑了,但房间里并不黑暗,从未拉开过的厚重窗帘外声控灯明明灭灭,昏黄的灯光通过窗帘的散射,将房间渲染成同样让人讨厌的昏黄。而这昏黄中还有人来人往的光影,鬼魅一般扰乱着王先生好不容易凝聚的心神。 "操!"这是王先生给这该死的声控灯简明扼要的评语。 出去走走吧,顺便买两桶泡面,再顺便……敲碎那该死的声控灯。 说做就做,王先生出门观察了一阵,确定四下无人,就用拳头大小的石子向灯泡猛砸。终于在第七颗石子射出去的时候,"砰"的一声爆掉了这罪恶的灯泡。然后王先生重重地跺跺脚,楼道依旧一片漆黑。这才对嘛!王先生满意地拍拍手,享受地呼吸着这给予他灵感的黑暗,走出楼道。 王先生一路低头匆匆行走,他害怕有人认出他,害怕与人打招呼,害怕外界的一切低俗的事物污染了他脑中正在酝酿的传世之作。实际上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在这个偏僻的小巷里,除了向他收房租的房东太太,根本没有人认识他。实际上以他故意颓废造成的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外部形象,并且在昏暗小巷中匆匆行走的状况,更容易让行人自然而然联想到犯罪分子或者犀利哥,回头率非常可观。 王先生在小巷即将打烊的牛肉粉馆吃了碗素粉,再到小超市买了几桶泡面和饮料,然后准备回去。在路过书店时,王先生只犹豫了一秒钟就走了进去。 上晚班的懒散店员坐在柜台上用店里的电脑聊QQ,聊天窗口占满了整个屏幕,即使形如犀利哥的王先生进来,也只是淡淡地瞥了眼。书店不大,光线条件让人昏昏欲睡。穿校服的初中女生蹲在书架边的地上看着一本清宫穿越小说,穿球服的男生大概刚刚发育完全,窝在角落里悄悄翻看一本青春女生教育书,裤裆莫名其妙地凸起;还有个看不出职业的人捧着拥有极度冷门书名的无聊书籍……不可理喻的一切。 总有一天,这些烂书全都不需要了,这里将排满我的著作,你们要排队进来,只准买不准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要!王先生在心理呐喊。 是的,王先生要写的惊世著作,是要把老少咸宜、妇孺皆知考虑进去的。经过他多年的研究,他发现那些所谓的名著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在看,最多就是中学生在语文老师谆谆善诱的推销下买来仍在床头,或是附庸风雅的中年人买来排在书房的书架上——毫无意义。 王先生胡乱翻着书架上的任意一本书,连浏览都用不着,他就知道里面的段落、词语、句子的意义有多么贫乏和虚华,不是令人肉麻的情情爱爱,就是冗长赘余的叙述。总之,翻着这些垃圾文学,王先生总是对自己的著作充满信心,并且由此激发出无穷无尽的灵感。 回到楼道,王先生习惯性地跺了跺脚,声控灯自然不亮。嗯,很好。 拿钥匙,开门,进房间,不开灯,进厕所,不开灯,摸黑在裤裆里摸了一把,然后是长长的小便,冲水。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打开文档,打开还未取名的著作,打下第五百二十三万六千九百五十五个字。 "咄咄!"跺脚声。 "喂喂!"女人的声音。 然后又是女人的一通咒骂。 当然,声控灯不亮,昏黄的灯光和鬼魅般的人影也没有射进王先生的房间。 王先生恶作剧得逞,笑了。继续打第五百二十三万六千九百五十六个字。 过了一阵,楼道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和一通咒骂。然后是种种的跺脚声。拍,声控灯应声而亮,照得房间里如同白昼。很显然,这是颗高瓦数的日光灯。 王先生简直无法忍受! 妈的这是什么世道,怪不得没有人写出让人称心如意的名著!你们不知道没有名著的时代有多么恐怖吗?我隐姓埋名般的委身为我们的时代写名著,你们就不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的坏境吗?操! 不行,不能放弃,绝对不可以就这样退缩,排除万难也要写出名著。历史告诉我们,一本好的名著往往要几经波折才得以问世,一个好的名著作者往往倍受俗人不解的目光。 想通这一点,操起撑衣杆走到门口,快、狠、准地朝还来不及闭眼的日光灯砸去。灯泡应声而落,楼道和房间再次融进黑夜里。 很好,很漂亮。王先生对这次行动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回到书桌前,平复了焦躁的情绪。王先生闭上眼呼吸,享受这黑暗给予他的灵感,于是他文思泉涌,透过手指,噼里啪啦地倾泻在键盘上。 难得的黑暗,难得的孤独,难得的灵感。 十一点半,在王先生小宇宙爆发的影响了,名著整整推进了五页。 十一点半,正是夜生活丰富的堕落人群偃旗息鼓回家睡觉的时段,可是对于王先生来说,这才是一天工作的开始。 之后就是黑暗楼道里的跺脚秀和咒骂比赛,虽然在想象之中,但王先生还是无法安心写作,只好点烟吞云吐雾。在第十一个烟头无声烧灭时,楼道依旧安静不下来,王先生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讲台,听见他的学生叽叽喳喳的说话。他无法忍受,但他不再是个老师,无权对这些聒噪的人厉声喝止。只好继续烧第十二根烟,极力保持宁静致远的心境,留住好不容易爆发的灵感。 当第十二根烟烧过三分之一时,窗外拍一声响,声控灯又亮了,而且比前几次的任何一次都亮,窗帘上光影疏离,如放映一般狠狠投进王先生的房间,那些光影如同长了尖牙利嘴,全部扑到王先生的身上鬼叫着撕咬,让他艰难于呼吸,心跳几乎停止。王先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身上所有的灵感、脑海中所有的词句瞬间崩塌……他几近疯狂的边缘! 不能这样,不能让这些鬼怪吃掉我的名著,我要反抗,我要杀死他们! 王先生操着厚重的烟灰缸出门,潜能爆发,不用瞄准就向声控灯的工作箱砸去。依旧快、狠、准。所有的鬼影和鬼叫全部应声消失。 楼道灯光熄灭,整栋楼的灯光熄灭,全小巷的灯光熄灭。 王先生通红的眼睛闪烁着工作箱"嗞嗞嗞"闪着火花,火花闪烁着楼道的所有人:房东太太、房东太太的儿子、邻居不知姓氏的先生、楼上不知姓氏的小姐、楼上不知姓氏的小姐的不知姓氏的先生、楼上的楼上不知姓氏的孕妇,楼上的楼上的楼上不知姓氏的老头和老头的孙子……很多很多人,站满了楼道。在那一个瞬间,王先生甚至产生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排队购买他传世巨作的幻觉,可是他毕竟没发疯,当他想到整个小巷电路短路的时候,又一阵恐惧无声无息萦上心头。 来不及等发呆的人群回过神来,王先生就冲进房间。 书桌上,那台上了年头的笔记本电脑无声的向黑暗扩散着一股难闻的黑烟。 这一晚,房东太太敲响了王先生的门,要他明天搬走;窗外是人们毫不留情的唾骂。 这一晚,王先生没有得到宁静,却感到了阵阵切切的黑暗和孤独,但他已经毫无灵感。 他很想找个电脑学校毕业的同学给他点修电脑的指导,他很想找个朋友出去借酒浇愁,他很想找个长辈给他点安慰和鼓励,他甚至想打110求助。但他更想听妻子的唠叨,想听女儿娇嫩的声音。可是他谁的号码都没有,他就连家里的电话也没记住。就算有号码,他也没有IC卡,就算打通了谁的电话,别人也不见得会鸟他,就像他过去不鸟别人一样。 他的电脑坏了,他的名著毁了,他的梦想破灭了,没有人听,没有人关心。那些两年来与世隔绝、卧薪尝胆的每一个夜晚,仿佛是一个笑话。而为了这个笑话,他辞去了收入稳定的教职,离别了温暖的家,伤害了交好的亲朋挚友,毁掉了三十七年来建立的所有社会联系。他抛弃了整个世界,又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好不容易等到天明,王先生就急忙抱着电脑敲响修理店的门。 第十家修理店,修理师傅的回答如出一辙:电脑太旧,主板短路,内存条烧毁,修不了。 王先生依旧抱着电脑在大街上无神的走着,漫无目的。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 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进喧嚣的闹市。在他周围,人声鼎沸,高楼林立,霓虹明灭,车水马龙。 我……迷路了? 王先生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