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每个作家惊奇的是,其作品一旦完成,就以独立的生命继续存在下去。他的感觉似乎是,自己的一部分就像某种动物蜕皮一样,被脱落出来,自行存在。也许以后他会完全忘记它,也许他会超越其中的见解,也许他自己也不理解它了,丧失了构思它时的任何感觉;与此同时,它寻找读者,照亮生命,让人快乐,催人深思,引发新的作品,成为人们下决心和行动的动力,总之,它就像一个被赋予精神和灵魂的精灵一样活着。由此作者会感到幸福,晚年之时他可以说,他身上一切有创造力的、高尚的、明晰的思想和情感都在其作品中继续生存,即使他本人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其火种却在到处燃烧。 当艺术家看到自己因时间的流逝,在肉体和精神上都遭到磨损、毁坏时,由于他那些较好的自我已经进入其作品,因此感受一种近乎恶意的快乐:就像躲在自己家的一个角落看着一个贼在撬他的钱柜,而他知道这钱柜是空的,所有的财产都安全转移了。 在认识真理方面,艺术家的道德观念要比思想家淡薄;他是决不会丧失对生命之光的深层次解释的,而反对平淡无奇的方法和结论。他好像是在追求更高层次的人的尊严和意义,实际上是不愿放弃其艺术最有效的条件,如幻想、神话、模棱两可、极端、象征、提高个人、相信天才的奇迹等等,因此,他认为延续自己的创造活动要比在科学上为真理而献身更为重要,这种献身过于简单。 除了保存现在的东西,艺术还负有重现过去的使命;当它这样做时,就将各个时代联系起来,唤醒了它们逝去的灵魂。虽然这样产生的是虚假生命,有如梦中重见已逝的爱人,但至少在这一瞬间,从前的感觉已被唤醒,自己的心脏又像以前一样跳动。由于艺术的这一效用,即使艺术家并不是向前引导人类继续成长,我们也应该原谅他们,他们始终是一些小孩,或者少年,停留在受其艺术冲击的位置上;大家知道,人生早年的感受跟古代人类的感受颇为相似,而离现代的感受则较远。艺术家在不经意间以人类的儿童作为自己的使命,这是其局限,也是其荣耀。 诗人要想让人的生活变得轻松一些,就将眼光移出苦难的现在,或让过去发出光辉,映照得现在呈现出一种新的色彩。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往往必须脸朝后看,成为人们通往遥远时期的印象、通往正在或已经消失的宗教文化的桥梁。他们就其本性而言,是过去遗留下来的人。他们用来减轻人类苦难的方法,只能短暂地安慰和治疗一下人们,甚至还会阻止人们为实际改善自己的境况而努力,因为它消解了不满意者渴求行动的激情。 如果一个人的创造力被长期堵塞,就像水流被堤坝阻挡,那么,终于有一天,它会像冲破堤坝的洪水那样一泻千里,看来好像突发的灵感,好像一种奇迹。这往往会造成错觉,而艺术家的兴趣会延续这一错觉。一个人创作的资本是逐渐积累起来的,并非从天而降。这种看似灵感的现象在别的领域也会发生,例如在善、道德、罪恶之中。 如果一个人被艺术所强烈吸引,就会被带到艺术最繁荣的时代,艺术对他的熏陶是倒行的。他就会越来越看重突如其来的兴奋,相信鬼神,神化自然,不喜欢科学,情绪如同古人那样变化,希望改变一切不利于艺术的环境,在这一方面就像一个小孩那样偏激固执。艺术家本来就是一个停止生长的人,因为他是停留在少年和儿童时代的游戏之中;现在他又因这种倒行性教育慢慢回到另一个时代。因此,在他和同代人之间终会发生剧烈冲突,他会落下一个悲惨的结局;就像古代传说的那样,荷马和埃斯库洛斯最终是在忧伤中死去。 如果要求只有在道德上守规矩的心灵才可以在艺术中表现自己,那就是过于严格地限制了艺术。无论在造型艺术还是音乐、诗歌中,都不仅有美好心灵的艺术,还有丑恶心灵的艺术,也许正是这种丑恶心灵的艺术具有最强烈的效果,让人们精神分裂,顽石点头,动物变成人。 人们需要荷马式幻想的轻松和随便,为的是抚平和缓解过激的情绪和过敏的感悟。他们感悟到,人生是多么严酷啊!他们不自欺,但有意用谎言来玩弄人生。西蒙尼德斯劝人们将人生看作是一场游戏;他们对严肃的痛苦是太熟悉了,知道只有艺术能够将痛苦化为欢乐。但是,他们也因此而受到虚构欲望的折磨,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也无法摆脱谎言和欺骗。一切诗化的民族都喜欢说谎而毫无罪恶感,而附近的民族认为它们是没救了。 ** 艺术,除了艺术没有别的东西。艺术是使得生命成为可能的伟大工具,是人类求生的伟大诱因,是生命道德伟大兴奋剂。在反抗否定生命的意志过程中,艺术是唯一有着优势的力量,无论这种否定是基督教、佛教还是虚无主义。 艺术是那些正视人生可怕而可疑性质的求知者的救星,是那些悲剧性求知者的救星。艺术也是那些行动者的救星,是那些不仅正视还实行人生可怕而可疑性质的行动者的救星,是那些悲剧性好斗者的救星,是那些英雄的救星。艺术也是遭受苦难者的救星,它达到的境界是,苦难成为心甘情愿的事情,放着光芒,被神圣化了,苦难是巨大欢乐的一种形式。 一个人只有把那些非艺术家看成是形式的东西感受为内容、感受为事物本身时,才是艺术家。因此,他是属于一个颠倒的世界,因为此后内容被当成纯粹形式的东西,包括我们的生命。 "艺术家"这一现象是最容易看清楚的,从它那里可以看到强力、自然等根本的本能,甚至可以看到发明宗教和道德的根本本能。"游戏"看起来没有什么用,实际上是充满力量的人之理想,是"幼稚",神的幼稚,玩耍着的儿童。 在我看来,总的来说,艺术家要比迄今为止的所有哲学家都正确。因为艺术家没有偏离生命前进的总方向,热爱人世间的事物,热爱自己的感官。我认为, 追求禁欲完全是一种虚伪,一种自欺,一种误解,一种病态,或一种治疗。但愿我自己和所有不愿被清教徒良心干扰其生活的人们,不断增强自己感官的精神性和多重性,我们感谢自己感官的精密、丰富和有力,感谢它们产生那么好的精神成果。僧侣和形而上学把感官拒斥为异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根本就不需要这样去制造异端。像歌德那样对人世间的事物充满兴趣和爱恋,这才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之标志。这样,他就会坚信人类是伟大的;当他学会美化自己时,就成了存在的美化者。 梅里美是一流的文学家,他就像一个珠宝匠,善于修饰材料的缺陷,他还像一个雕刻匠,善于剔除材料中无用的部分。我们说他属于1930年的文学运动,不是因为他充满激情(这方面他是缺乏的),而是由于其思维方式十分新颖别致,他对于素材的选择也十分大胆。 我们的宗教、道德和哲学是人的颓废形式。相反的运动是艺术。 * * 所有伟大的演员都有一种幸福的幻觉,以为自己扮演的历史人物真的像其感觉的那样感觉。他们完全搞错了;虽然他们将自己的模仿和揣摩的能力说成是遥感透视的能力,却只能让其深入到人物的姿势、声调、表情和其它外在的东西上去,也就是说,他们能够捕捉到的是某个伟大英雄、政治家、武士、野心家、嫉妒者或绝望者灵魂的影子,这接近了灵魂,但并没有深入灵魂内部,没有深入对象的精神。如果只需要能够透视的演员,却不需要思想家和专家的艰苦工作,就可以弄清楚一个对象的本质,这真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发现!每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就要指出,演员不过是一个完美的猩猩,之所以完美,是因为他不相信什么"本质":在他那里,一切都变成了表演、台词、姿势、舞台、布景和观众。 ——人性的-太人性的、强力意志、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