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们将自己看得很了不起,也不会指望有一天自己会画出一张拉斐尔式的草图,或者写出一出莎士比亚式的戏剧,于是我们会自嘲说,这样的才能是非比寻常的奇迹,是极为罕见的偶遇,如果我们还信宗教,就会说,这是上帝的恩惠。所以说,是我们的虚荣心和自爱促发了天才迷信;因为只有把天才设想为离我们十分遥远,就像一个神,他才不会伤害我们。然而,如果我们不去理睬那种虚荣心,就会看到,艺术天才的活动跟机械发明师、天文学家、历史学家、军事家的活动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些人,他们的思想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将一切作为原材料,不断地观察着自己和别人的内心生活,四处去找典型和启示,不停地将自己的方法结合起来,那么,这一切活动都是十分清楚的。所谓天才,做的也不过是一些打基础、建设、经常寻找原材料、经常考虑如何加工这样一些事情。 人的每一种活动都是十分复杂的,不仅仅是天才的活动才如此,但没有哪一种活动是"奇迹"。为什么人们普遍认为,只是在艺术家、演讲家和哲学家当中才有天才、才有"直觉"呢?("直觉"似乎成了这些人的一副神镜,通过它可以直接看到"本质"。)显然人们只是在这些场合才谈论天才,他们对这些天才人物高超的智力毫不嫉妒,反而十分高兴。称这些人为"神圣",也就是意味着"我们不跟他们竞争"。此外,所有已经完成的东西都可能让人惊奇,而所有制作当中的东西都可能让人小瞧。没有人能看出艺术家的作品是怎样制作成的,这是它能吸引人们的地方,因为只要看到制作过程,人们的热情马上就会降下来。一个完美的艺术表演拒绝人们去考察其排练过程,它是作为当下直接拿出来的完美作品而产生强烈效果。因此,是表演艺术家而不是科学家首先被看作天才。 我们在欣赏那些十分完美的作品时,常常忽略了其生成问题,只是沉浸在感受目前作品的状态,好像它是一只魔杖一指就变出来的东西似的。这里我们好像还处在一种古老神话流传的影响之下。我们的感觉是,好像某个早晨,一位神人玩游戏似的用一大块材料盖住其住房,又好像一个精灵突然被施以魔法罩于巨石之下,让我们倍觉有趣。艺术家明白,只有其作品让人相信是神来之笔,是奇迹般的一挥而就,才会有完满的效果;因此,他巧妙地鼓励这一幻觉,将创作开始时的强烈不安、忙乱选择、如梦似幻等因素引入艺术,以此欺骗对方,使之落入某种情境,相信这完美的作品是一下子产生的。而艺术科学是反对这一幻觉的,并指出大众对此习惯性认识的误区,正是由于这一误区,他们上了艺术家的当。 艺术家都喜欢让人们相信存在着顿悟或灵感,好像艺术品和诗的观念、哲学基本思想都是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的。实际上那些优秀的艺术家和思想家的想象力都是不断产生的,而且其产品也有好有坏,但他们具有很强的判断力,能够准确而熟练地去抛弃、选择和组合;例如,从贝多芬的笔记中可以看出,他是在逐渐积累的基础上,从多种草稿中挑选那些最为壮美的旋律。如果有人在取舍方面较为随便,只是将自己的记忆再现出来,他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比较杰出的即兴创作者,却难以企及更高的程度。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是伟大的工匠,不但不知疲倦地发明创造,还不知疲倦地抛弃、审查、修改和整理。 * *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如果说他最终必须像接受命运一样接受自己的弱点,那么,我希望他至少能利用自己的弱点反衬出自己的优点,通过其弱点让我们羡慕其优点:那些伟大的音乐家在这一方面的才能是无可比拟的。贝多芬的音乐中常有一种粗暴、强霸、急躁的音调;莫扎特的音乐中常有一种不雅的老实巴交的温和;瓦格纳的音乐中常有强烈的动荡不安,让脾气最好的听众也失去耐心。然而就在这时,他有重新获得力量并再一次抓住观众,而另外两位也是一样的。通过其弱点,他们让我们更加渴望和珍惜其优点,他们音乐中的每一处灵动、每一点美妙、每一个善意都让我们回味无穷。 在天才身上存在着一种矛盾:一方面,他感受到许多狂野、杂乱和不由自主的冲动,另一方面,他又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合目的性的冲动;他就像一面镜子,同时反映着这两种冲动,而它们常常共存并交织在一起,但也常常发生冲突。面对这种情况,他往往感到疑惑和无所适从。他变有时会得精神振奋起来,开始进行创造性工作,这时他忘记了自己是在以最高的合目的性做着那些富于幻想、非理性的事情,而且是不得不这么做。 ——人性的-太人性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