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感到惊讶的是,人们会这么容易产生战争热情,因而怀疑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在起作用,这就是仇恨和毁灭的本能,它们让那些战争狂人的挑动能够得逞。我再一次表示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我们相信存在着这样的本能,实际上过去几年我们一直致力于对它的研究。你能允许我利用这一机会谈谈这一本能理论吗? 这种理论是经过多次试验探索和犹豫动摇后才为精神分析工作者认可的。 我们假设人类的本能只有两种,一种是谋求保存和联合的本能,我们称之为爱欲本能,另一种是谋求破坏和杀戮的本能,我们称之为攻击或毁灭的本能。正如你所知,这只不过是对人们熟悉的爱和恨之间的对立作了一种理论上的阐述,这一对立跟你的知识领域中涉及的吸引和排斥有着某种基本联系。但我们不要太匆忙地对此作出善恶判断。爱欲和攻击都是基本的本能,生命现象产生于两者同时发生的事件或两者互相对抗的活动中。在我们看来,一种本能似乎很难单独发生作用,它总是同另一种有一定分量的本能结合在一起,从而使得自己的目的有所改变。例如,自我保存是一种爱欲本能,但是,它要实现自己的目的,就必须让攻击性受其支配。性爱本能也一样,当它指向一个对象并想占有之,就需要所支配的攻击本能帮助。我们很难将这两种本能从它们的实际表现中区分开来,这也是长期以来我们无法识别它们的原因。 人类被煽动起来进行战争时,他们有着多种动机:有些看来很崇高,有些显得有些卑鄙,有些是公开宣扬的,有些则从不提起。这里我们没有必要将它们一一罗列。这其中就有攻击和毁灭的本能或渴望,在历史上和在我们日常生活中都有无数残酷的事实证明了它的存在和力量。这些毁灭性冲动能够得到满足,显然是由于它们与那些爱欲冲动或理想主义冲动混合起来的结果。从历史记载的情况看,许多残暴行为都是在所谓的理想主义动机借口下实施的,它们实际上满足了那种毁灭性愿望。例如,在宗教裁判所的暴行中,表面看起来是理想主义动机在有意识地发挥作用,实际上那种毁灭性动机在无意识中让它得到强化。这两种情况都是真实的。 毁灭性本能在每一种生物中都起作用,并让该生物走向毁灭,使生命退回到无机物的原始状态。这里,我们应该将其称为死的本能,而爱欲本能则代表了生存下去的努力。在一些特定器官的帮助下,死的本能指向一个外部对象,它就变成毁灭本能。也可以说,有机体是通过毁灭外部有机体而保存自己生命的。但死的本能有些部分是在本身起作用。我们已经发现,有较多的正常现象和病理现象都可以归因于这种毁灭本能的内在化。人们也许会责备我们是异端邪说,因为我们把良心说成是起源于攻击性的内在化。你会注意到,如果这一内在化进程太过分了,对该有机体的健康是十分不利的。另一方面,如果这些力量转向对外部世界的毁灭,这一有机体会得到解脱,对它是有好处的。从生物学的角度看,我们所反对的这些丑恶而危险的冲动是有其正当理由的。应该承认,我们很难找到什么解释来抵抗这些冲动,还不如说它们的存在是十分自然的。也许在你看来,我们的理论近乎一种神话,而且在当前情况下不可能引起人们赞同。但是,任何一门科学说到底不都是这样的神话吗? 因此,就直接目的而言,我们完全可以得出结论:试图消除人类的攻击性倾向是徒劳的。我们这一"神话"本能理论有可能给出一些间接反对战争的方式。如果发动战争是毁灭本能的结果,最有作用的方法是拿它的对立面爱欲与之作对。一切鼓励人们发展情感联系的东西都应该用来反对战争。这些联系有两种:一种虽然没有性的目的,却可能是类似于面对被爱对象的联系。另一种是通过认同作用建立的联系。凡是可以让人们分享重大利益的一切都会产生这种认同作用,也就是情感方面的一致性。而且人类社会结构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这些认同作用之上的。 有一个问题你在信中没有提到,我却特别感兴趣,想在这里讨论一下:为什么你和我以及许多人都这样强烈地反对战争呢?我们为什么不把它作为许多苦难当中的一种而接受下来呢?不管怎么说,战争有一个实在的生物学基础,实际上又难以避免,因此它似乎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请不要为我这样提问题而感到震惊。也许有人会这样回答我的问题:我们之所以反对战争,是因为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战争可能毁灭充满希望的人生,战争还让个体蒙受羞辱,迫使他们违心杀人,战争还毁灭了人类劳动创造的宝贵物质财富。此外,还可以举出其它一些理由,如在当前形势下,战争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获得实现英雄主义理想的机会;由于完备的毁灭性武器,未来战争可能完全消灭对方,或者双方同归于尽。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其真实性是不可否认的,因此人们往往为战争未受到一致谴责而惊讶。大家也许会对这样的问题进行争论:一个群体是否有权处置个体的生命?是否每一种战争都应该受到同样的谴责?只要有国家和民族打算无情地毁灭其它国家和民族,后者就一定会武装起来准备战争。但我并不想让自己停留在这样的问题上,这些并不是你想同我讨论的,而且我还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在我看来,我们反对战争的主要原因是,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我们是和平主义者,其原因是先天固有的。因此,要证明我们的态度是正确的,这并不困难。 人类经历了很长的文明进化过程。我们把一切幸福生活以及遭受的苦难都归因于它。虽然文明的原因和发端还不清楚,其结果也不确定,它的某些特征却很容易看出来。也许它正在导致人类的灭亡,因为它以多种方式损害了性功能,而未开化的种族和落后的阶层要比开化程度高的人群在人口方面增加得更为迅速。这一文明过程也许可以跟某种动物驯养相类似。这一过程无疑让人类的身体产生变化。而伴随这一过程发生的心理变化也是十分明显的。这些变化表现为本能目的不断被移置,本能冲动不断受到限制。让我们祖先愉快的感觉,对我们来说已经十分淡漠,甚至不可忍受,在我们的道德和美学理想中就有发生这些变化的基础。在文明的心理特征中,有两个特别重要:一个是理智增强(可以更好地驾驭本能),一个是攻击性冲动内在化,文明带来的一切好处和危害都可以归之于它们。现在战争就是为了最彻底地反对文明而施加于我们的心理态度;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们才不得不反对战争;我们再也不能容忍它了。我们和平主义者对战争不仅有一种理智或感情上的否定,在体质上也无法忍受它。 要让所有的人都成为和平主义者,还需要等多久?这一点很难说。而我们希望文明的态度和对未来战争后果的合理恐惧,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制止战争的进行。但我们无法猜测,靠什么方法才能做到这一点。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说说:凡是能够促进文明发展的事情,都可以用来反对战争。 ——为什么会有战争:答爱因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