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的农历冬月二十七;我在浙江丽水的一个小镇,大概晚上六七点的样子,我知道了奶奶去世的消息,到现在已经整整六年了,如果奶奶还在的话今年刚好八十岁。 奶奶出生在湖南湘西一个叫小村庄,那年是"一九三三年的农历润五月。"在那个年月最动荡的社会最贫穷的家庭,一个女孩子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幸运的了,奶奶和当时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一样在饥寒交迫中艰难生长着。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一次无情的瘟疫,当时叫鼠疫,我们那里叫老鼠症,祸及湘西,一天奶奶和父母在田里干活的时候,突然奶奶的父亲就感觉不舒服,之后就看到两只脚的皮肉里面好像有很多东西在乱爬一样,当时人就不行了,等到了家里没多久,奶奶的父亲就在痛苦中死去了。原本破落的家从此更加艰难,奶奶的父亲死去之后没多久,母亲因不堪重负,也因生活所迫,忍心离开了奶奶两姊妹改嫁他人,从此奶奶便成了没有父母的孤儿。 母亲离开之后衣食无着的奶奶被开饭铺的伯伯收养,四五岁便成了伯伯家的长工,小小年纪就要做大人的一切事情,起早贪黑无日无夜地工作着、只为了能吃一口饱饭,即便如此也常常忍饥受冻。奶奶没有上过学,连名字都不会写,童年的奶奶最羡慕和向往的就是那些有书读和可以随便到处玩耍的同龄孩子,看着别人在玩捉迷藏,荡秋千的时候,奶奶只能远远的,带着一双充满渴望和羡慕的目光看着他们,就算是这些一个孩子最起码有权利拥有享受到的一切,对于奶奶来说,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奶奶就是在这种羡慕别人和永远做不完的工作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奶奶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嫁给了比自己大八九岁的爷爷,嫁妆就是两个木制的大箱子和两个用皮和树皮做成的小箱子,再就是一床很旧很旧的被子。从此奶奶开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一份生活。奶奶是爷爷第二个妻子,第一个是被土匪捉去了!旧时的湘西因为社会和历史原因土匪很多,奶奶不知多少次曾被土匪捉了去,幸好都是有惊无险。 记得奶奶讲过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人们早早就睡去了,等到了半夜突然整个寨子被一种熟悉而又可怕的声音惊醒,只听见到处有人在喊"抢犯来了,抢犯来了!"人们从睡梦中被惊醒,奶奶惊慌得连鞋子都没穿就从屋里慌忙往外跑,可是已经来不及跑出去了。只见屋外有无数的抢犯拿了火把在撞门,幸好奶奶躲到了谷仓下面。土匪进来了满屋子胡乱翻找,奶奶躲在下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听见一个土匪向另外一个土匪喊话:"哎,你逮到个姑娘没?"那边一个没好气的答道:"没逮到,都跑了。"接着就反问那一个:"你逮到没?"那一个带着一种很无奈的语气答道:"逮是逮到了一个,可是,可是什么?""是麻子脸!我还以为见到了鬼!"原来那天晚上奶奶一个满脸长麻子的姐妹不幸被抢犯捉去了,后来抢犯走了奶奶没敢出来,等到她一个婶娘来叫她的时候才出来和跑到山上去的人在一起。 还有一次奶奶和另一个姑娘到县城里去,两人走到了一处土匪经常拦路抢劫的地方,突然一个土匪从路边跳出来在她们面前,手里还拿着枪,就要她们把身上的钱交出来,两个人当时吓得不行,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土匪见她们呆在那里就走过去搜那姑娘的身,放肆在她身上乱摸,后来居然摸到裤子里去了……姑娘终于忍受不了这种侮辱奋起反抗,大骂"老子今天和你拼了,你这个天杀的!"奶奶趁那土匪惊呆的一刻乘机拉了她的手跑了。 奶奶一生共生养了五个儿女,大女儿不到两岁的时候在一次高烧中死了,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无比痛苦的。不到三岁的大儿子在大热天一人在家,等去生产队出工的爷爷奶奶晚上回来,早已中暑躺在地上不动了……最后只能搞了几块木板做了一个小小箱子埋掉了。奶奶是很信命的,对于这一切奶奶只能说这是他的命,对于老天的这种安排奶奶就算是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默默的承受着。连续失去两个孩子的打击对奶奶是巨大的,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在怎么痛苦日子也还要过下去的。 奶奶是个天性善良诚实的人,在那个艰苦的年月,奶奶尝遍了所有的痛苦和磨难,听奶奶说在她怀孕要生之前的一两天,都还要去做事,一切事情皆得自己来做,因为怀孕了不像正常人做事那样快,所以经常遭到一些人的辱骂,对于这些奶奶只能选择沉默,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吵过架,受了气也忍在心里。因为条件艰苦,生了孩子的奶奶根本就没有任何补身体的东西吃,还在做月子就要下田去干活,这对奶奶身体影响很坏,风湿病这时候在奶奶身体里面扎下了根,奶奶去世之前很长的时间就是风湿病把奶奶折磨的很苦。幼年丧父,青年丧子丧女,可是奶奶的痛苦远没有结束,命运总是一次次把人推向崩溃的边缘,从来就不曾同情过谁,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她照样都得到了一份,且一样都没有落下。 那是一九七六年的一个晚上,从外面开完会回来的爷爷正在洗澡,爷爷那时候是队里的干部,每天都要去开会,总是好晚才回来,那天爷爷洗澡的时候奶奶在里屋,突然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好像是爷爷的声音,很不安的出去看,结果是爷爷突然患了病已经动不得了,等到把村子里的土医生请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没多久的时间爷爷就抛下奶奶和三个孩子撒手人寰了,奶奶就这样成了寡妇,那年奶奶四十四岁,我爸爸有十五岁。 我关于奶奶的记忆大概是在三四岁的时候,我们三姐弟都是奶奶带大的,从幼小时候到奶奶去世,我对奶奶的记忆甚至多过了父母。我们家里有一个做豆腐用的大圆木桶,那时每天到了做饭的时候,奶奶怕我到处乱跑,总是把我小小的身子放到大桶里面去,任穿着开裆裤的我在里面哭着喊着,哭累了喊倦了就乖乖地坐在桶里玩着。脸上的眼泪口水和鼻涕组成的混合物液体再被我两只小小的手在脸上胡乱扫荡一番之后,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小花猫儿。因为我的哭闹常常吵到别人,奶奶受了别人很多气。 奶奶一生勤劳,一年到头从来没有歇过一天气,就是下雨下雪都坐不住,小时候看到奶奶总是在田里地里忙个不停,爸妈早上很早就去干活了,每天的饭全是奶奶做的,奶奶特别的节俭,从来不浪费一粒粮食,吃饭的时候总是看到她把掉在衣服上和桌子上的饭粒捡起来吃掉,特别是我小时候经常剩饭,不管多少,奶奶都要替我吧剩饭吃下去,当时那里能理解奶奶为什么这样,家里又不是没有饭吃。到后来长大了些才渐渐明白,奶奶是饿饭饿怕了,她经常说起以前没饭吃时候的那种情形,每天就只有连肚子底都垫不到的量,且要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奶奶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希望老天爷不要涝,也不要旱,这样就可以有个好收成了。 我记得我那时非常爱哭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奶奶这时候就把屋里板壁上贴的纸撕下一块来给我玩,纸上面有好多古怪的画,画的什么现在已经记不得了,我就觉得好玩,然后就不哭了鼻子抽泣着拿着纸出去玩去了,一个人拿着纸在外面玩了一会,觉得厌烦了,就把纸一点一点的撕烂,等到撕完之后没有可撕的了,突然又好像被谁欺负了似的哭着去找奶奶了。屋里那一板壁的纸,就这样随着我的哭声逐渐的减少,又随着我哭声的消失。 到我五六岁的时候等到我们老学校周围的柑子林里的柑子成熟被主人尽数下完了之后,奶奶就背了一个背篓,拿了一把镰刀和一根勾几,带着我去到柑子林里面去捡拾那些被主人遗忘或遗弃了的柑子,那些诱人的小东西也同样在树上等着我和奶奶去拯救它们,去结束他们风吹雨打和孤独的生活。大半天下来整块柑子林全被我和奶奶跑遍了,奶奶的背篓快满了,同时我小小的肚皮这时也早就变成了弹上去能听见咚咚响的小鼓了,带着很满足的神气跟在奶奶回家去了! 我小时候天天和奶奶睡在一起一直睡到八九岁的时候。小时候我胆子很小,每天睡觉都把脑袋用被子盖住才敢睡,直到有一天我实在是吓得不轻,那个晚上我经历的事情虽然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想来就像是才发生的一样,一点都没有忘记,而且还很清晰。那天晚上我和平时一样跳到奶奶床上先睡下,没多久奶奶也睡了,奶奶瞌睡很大,很快就睡着了,我听着奶奶的呼吸声,一直没睡着,我在想明天是乡里干场的日子,要不要问奶奶要几毛钱,好到场上去买油粑粑吃,或者几个人各出一毛两毛的,买一袋子牛奶糖,好在回来的路上边走边吃,等到我口水把被子湿了一大块的时候,脑袋从被子里伸出来想透透气,结果就听见了件怪事,等我吧脑袋伸出被子的时候;突然听见我家的门被一个人开了,接着就进了一个人到房子里面,就在奶奶房间隔壁的房间里,两间房隔了一扇门,我当时就吓到了,就听见那个人在外面房间里来回的走动,因为是木房子,人走在上面发出那种声音我全听的清楚,一会儿又打开门到外面去了,到外面走路的声音我也听的清楚,一会儿又进到房间里面,反正就这样反复的一直持续到天快亮了我爸爸起床之前,那个声音才消失,然而奇怪的是我爸妈和奶奶还有哥哥姐姐全都没有听见那个声音,更奇怪的是房门好好栓在那里根本没有人打开过,自从那天以后直到奶奶去世我都没有和奶奶在睡过。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奶奶对我们的疼爱和关怀,我实在很难用这些苍白无力的文字去完全的表达出来。记得那时姐姐去乡里读书了,要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奶奶开始记星期了,等到星期五姐姐回来,奶奶做饭的时候就要捞一块腊肉来吃,我那时很好吃,天天要奶奶捞肉吃,我每次叫奶奶捞肉吃的时候她就只是说一句话,"等到云云和胜胜回来的时候再捞。"到姐姐去外地读书一学期才能回来一次的时候奶奶也是这句"等到云云和胜胜回来的时候再捞",等到了姐姐去工作了之后一年才能回来一次的时候,奶奶还是这句"等到云云和胜胜回来的时候再捞"。一个星期吃一次肉我可以接受,可是要我等到姐姐过年回家的时候再捞肉吃,那我就得为了我这张好吃的嘴巴而发起吃肉权利保卫战了,最终在我强大的口水和泪水的攻势下面,还是偶尔能吃到一餐肉。每当家里吃肉的时候,奶奶总会念叨,可惜云云和胜胜吃不到啊! 等到我们都长大了之后,奶奶却老了,身体越来越差,而我却没有尽到一份应尽的责任把奶奶照顾好,想到我小时候经常让奶奶伤心,甚至有几次还把奶奶气哭了,现在想起这些我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可惜时间不能倒流,我只能把对奶奶的怀念感激和愧疚深深埋藏在心里,用这些苍白的文字来以表我的怀念和愧疚之情。子欲孝而亲不在实在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和悲哀。 想到我爸爸送我去搭车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奶奶,奶奶站在门前看着我们走远,她心里当时是怎么想的我不敢去想,我想她绝对想不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此后的两三年里,我经常在梦里看到奶奶,每次我都会想,奶奶已经不在了,然后一害怕就醒了,奶奶在梦里来看我,又不想吓到我,所以每次我在梦里意识到奶奶已经不在了的时候,就会马上醒过来。 奶奶下葬后的第三天我因为手长满了冻疮不能做事回到了家。我回家之后拿了香纸到奶奶的坟前祭拜了一番,然后拿着镰刀边走边随意的削砍路边干枯了的野草和树枝就下山了。 仅以此文来表达我对"奶奶的怀念和愧疚之情" 2013农历冬月27 2016。10。25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