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一九二〇年九月四日 伦敦 一曲《教我如何不想她》,唱了近七十年而仍葆其青春,可见它深受群众的欢迎。歌词作者刘半农,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和勇猛闯将,作曲家赵元任则是大名鼎鼎的中国语言学家。名诗佳曲,珠联璧合,难怪生命力如此长久。 对于这首诗(歌),无论是在它诞生的二十年代,或是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不少人都是将它当作情诗(歌)来欣赏的,甚至还有少数人认为它所表达的情感太肉麻,因而嗤之以鼻。为此,作者刘半农在十年之后还作过一首自嘲诗: 教我如何不想她? 可能相共吃杯茶? 原来这样一老朽。 教我如何再想他? 并在诗末注释道:"余十年前所作《教我如何不想她》一歌,曾由赵元任兄制谱,传唱甚广。近有一音乐会又唱此歌,余亦在场,唱毕,大家鼓掌,主会者坚欲介绍余与听众相见,余遂如猢猿之被牵上台,向大家一鞠躬而退。退时微闻一女郎言:‘原来是这样一个老头儿。’因记之以诗。"看来,这位女郎也是将这首诗(歌)当作情诗(歌)来欣赏,故而见作者不是意想中的翩翩少年,便发此大煞风景之叹。 这首诗之所以被当作情诗,大约与作者曾写过言情小说,并在诗中用了"她"字有关。 刘半农,原名寿彭,改名复,初字半侬,改为半农。江苏江阴人。自幼聪颖,颇富才气。17岁考入常州府中学堂,名列榜首。辛亥革命后,因学校停办,又激于爱国热情,便于1912年参加革命军,作文牍工作。不久,离开军旅,往上海谋生,加入新剧团"开明剧社",做文字编辑,有时也演出。后来,受到鸳鸯蝴蝶派大家徐半梅赏识,被推荐到中华书局当编辑。这期间,他一边翻译外国小说,一边写些才子佳人艳遇相爱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所以,一些人将《教我如何不想她》附会到刘半农过去所写的卿卿我我的内容上去,也不无道理。不过,自1915年与创办《青年杂志》的陈独秀相识后,他便抛弃了以往的"吴侬软语"之作,而代之以一组有进步意义的译作《灵霞馆笔记》(发表于《新青年》)。接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陈独秀的推荐下,仅高中肄业,才26岁的他,竟于l917年被著名教育家蔡元培聘为中国最高学府国立北京大学预科教授。"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他更是锋芒毕露,名闻遐迩。他与钱玄同合演的一出双簧,在文坛上留下了佳话:钱玄同化名封建文人王敬轩,致函《新青年》,对新文学极尽污蔑谩骂之能事,刘半农则以《新青年》记者身份,撰文《复王敬轩书》,对王的谰言指斥批驳,慷慨激昂。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刘半农"活泼,勇敢,很打了几次大仗。譬如罢,答王敬轩的双簧信,自然是琐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单是提倡新式标点,就会有一大群人‘若丧考妣’,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时候,所以的确是大仗。"(《忆刘半农君》)长了革新派的志气,灭了复古派的威风。 刘半农还是文学与文字改革的急先锋,曾发表过著名文章《我的文学改良观》,"她"字作为女性的代名词,由他首倡,为此,他还特意写了《她字问题》一文。既然"她"字的始作俑者是他,而《教我如何不想她》中,又用了"她",加之整首诗意绵绵,情切切,所以,认为这首诗是为女性而写,也是情理中事。作者即便满身是嘴,也分辩不清了。但是,作者写作《教我如何不想她》的初衷,确确实实不是倾诉儿女私情,而是抒发一腔沉挚深切的爱国之情。这点只要与他的婚姻爱情生活和他写作此诗的背景联系起来,就不难看出。 早在刘半农就读常州府中学堂时,父母替他订下一门婚事。女方是江阴城东朱子文的次女。不料,这位闺秀未到成亲之时便一病不起,命归黄泉。按照当地传统习俗,两家商议,又将朱家长女朱蕙(字蕙英)许配给了刘半农。l910年夏,刘半农突然接到母亲病重的告急家书,匆匆赶回,在众亲友的劝说下,与朱蕙举行婚礼,为患病的母亲"冲喜"。他"头戴蓝顶子,身着团花袍",在鼓乐声中,与朱小姐一拜天地,二拜父母,结成了终身伴侣。但是,他的一片孝心,并不能感动病魔,就在洞房花烛夜后不几天,母亲便魂归西天。他也由披红挂绿改为披麻戴孝。 所幸的是,朱蕙仪容不凡,生性开朗谦和,是一个贤惠的好妻子。尽管她比刘半农大三岁,但两人感情融洽,恩爱和谐,绝不亚于由恋爱而结婚的伉俪。刘半农先后在上海和北京工作时,只要一安顿停当,超不过一年两载,便接朱蕙到身边,共同生括。1920年,刘半农经教育部指派,到欧洲留学,是携眷朱蕙和女儿刘小蕙一同前往的。他先到英国伦敦大学学习实验语音学。同年8月,朱蕙生下一对双胞儿女育伦和育敦。刘半农一小人的留学费(教育部出资60元,合20英磅,北大出资l20元,台40英磅),五人同用,生话之清苦,可以想见,但夫妻和睦,并不以为苦。就在这年9月,关心着祖国命运,又陷于困顿生活的他,隔着浩瀚的大洋,遥寄思国之□情,实在是很自然的事。 刘半农与胡适、沈尹默三人,是中国现代新持的发轫者。他们把打破古诗的僵化格律,艰深用典和陈旧的文言作为首要任务,所写新诗都明白如话,自然朴素。当然,含蓄婉曲就全无了。《教我如何不想她》正是这一类作品,无需下功夫发微探幽,亦无艰涩隐晦之处。诗人站在大洋彼岸,注视着月光和海水相恋的夜色,看着水面落花和水底游鱼的景象,万般思情顿从心底涌出,化作起伏回荡的旋律。"教我如何不想她"一句,又是贯穿始终的主旋律。诗人的心潮,如海浪般起伏不平,一声声,一句句,强烈的爱国之情随着微云飘来,随着微风吹来,随着月光洒来,随着海水涌来,随着落花流来,随着鱼儿游来……一切都向着"她"——向着祖国母亲而来!诗人的女儿刘小蕙说,这首诗孕育着爱国主义的生命力,诗人"借天上微云、地上徐风以象征自己所憧憬的故乡只是意境,然而描绘月光眷恋着海洋,海洋眷恋着月光,这种缠绵不舍的感情,决不是一闪而过的即兴之作,既不是文字的堆砌,也不是色彩的点缀,而是内心真诚的流露。接着又采用了水面浮花,水底游鱼、野火烧、残霞卷的素材,进一步把海外游子思亲的喁喁之情推向一个‘教我如何不想她’的顶峰,就好像一幅十分美的图画出现在我们无数个热爱_祖国的人士面前。‘月惟故乡明’,这就是刘半农写新诗《教我如何不想她》的背最。"这一分析与评论是确切的。 其实,无论儿女之情,或是祖国之情,其中都有一个"情"字,诗人在诗中并没有用明确的定语对这个"情"字加以限制,于是,此"情"与彼"情"相通,爱国之情被附会为儿女之情,又因其真挚深切,自然就打动了无数青年男女为爱情而振颤的心弦。如今,歌词的本意早已被人们忘却,附会的意义则取而代之,诗人若地下有知,大概也会顺时而首肯吧? 刘半农与赵元任,是留学英国的好朋友,游子的爱国心将他们联结在一起;共同研究语言学,又使他们有了共同的语言。除《教我如何不想她》之外,赵元任还曾为刘半农的《织布》、《听雨》、《呜呼三月一十八》等新诗谱曲。1931年"九·一八",日本帝国主义侵犯我东北领土,刘半农怀着极大的愤怒,写了一首歌词,遥寄在美国的赵元任,请他谱曲。但是,当新谱之曲寄到北京时,刘半农却因到西北考察方言染上回归热病,正躺在协和医院与死神搏斗。这年7月14日,终因不治而溘然长逝,时年43岁。 刘半农病逝后,赵元任送的挽联最为精湛而情深: 十载凑双簧,无词今后难成曲; 数人弱一个,教我如何不想他! 在共同的事业与亲密的合作中,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1982年,赵元任病逝于美国。临终前,遗言要求将自己和夫人的骨灰撒在近祖国的海上,使之随着海水的涨落,朝朝夕夕抚拍祖国的海岸。他当年为之谱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仍在日且夜夜倾诉着他的赤子之心,思乡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