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一個夏天的午後了吧?剛下完雨,空氣清新又潮濕,陽光仍然是熱烘烘地熾烈而又堅定。陳鱼雁坐在窗前感受着阳光穿过窗棱一格一格地映在她的脸上,阴影在脸上慢慢地铺开…… 她睁着双眼,伸出苍白的手拧开了桌子上的广播。旋转着调节频道,却听见了一声声凄厉的恸哭,仿佛世界末日了一般,然而她的脸上却盛满麻木,还有什么可以让她伤心的?似乎地球毁灭了也不能在她心里掀起什么波澜了。是啊,哀默着,十五年了…… 忽然一阵风卷了进来,逼仄的屋里,不觉得凉快却有些冷嗖嗖的,伴着那股冷风是张大娘的粗重嗓门:"雁儿,你家男人被埋在矿井里了,今天下午的事,好多人去了,消防员都在救人……" "嗯。"陳鱼雁表示听见了她说的话。张嫂仿佛有些难以置信,本来这差事没人来办,她向来爽快觉得不管怎么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应该通知一下家属。虽然邻里之间有些传言,她也很少与人往来。但她还是觉得费解。 这十几年来,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几次了,刚开始,她觉得由衷地痛快,本以为他遭到了报应,只可惜天不遂她的愿,让那个男人逃离了劫难,后面几次亦是如此,与他同行的人一个比一个少,然而他却格外命硬。一如既往地奔赴危险,却总是可以化险为夷平安归来。然後一如既往地做飯,洗她換下衣服,打掃。這時她恨得失手連摔几个杯子泼一地的茶水。每次她闻着满屋子的汗臭味和矿井里各种的混合的味道,她就开始皱眉,把广播开到最大,然后里屋会传来哗哗的水声。这么多年来,她从来都很自由,可以打他骂他,但她不愿浪费这种气力。她就这么安静着,怨恨着。 十五年前,一场事故摧毁了她的意志,然后她跟着这个男人迁到了这个镇上,这里没人认识她,没人看到过她曾经的青春靓丽,曾经鲜活肆意在盛放在生命的舞台上,邻居们对他们有点好奇,他们所见到的是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和一个俊秀却失明的女人,整体上看起来还算相称只是可惜了她那双大眼睛了。无论多晚,走过她家门前,灯都是亮的,而且屋子里走廊里都亮着灯,那个男人从没吭过声,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就像没人住一样,谁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状况,而这个状况就这么持续着,男人看起来很听话,闷不吭声像在履行着神谕,善良的人们羡慕又同情着这个女人。 男人曾经对女人说:我买个电视吧,女人不作声,只听砰地一声,一只碗毫无征兆地从女人手中滑落,茶水洒了一地,男人不再作声,耸拉着脑袋像随时聆听教诲一般。女人很少说话,房间阴暗逼仄,并不是男人没有条件而是女人不肯改善,她要那个男人陪她苦行。她不使用拐杖,她痛苦地期待着某一天她可以重见光明,只是时间像一把锉刀钝钝地啃噬着她的信念她的意志。心开始沉沦,但是她又出奇地平静,不打不骂,安静地发酵。 她的沉寂,让人们无从知道她的过往,只是偶尔会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会来到这座小屋,她应该是这里唯一的客人,从未见过别人在她屋里落座,她的屋里没有凳子没有椅子,小小的房子却显得异常空旷。因为她走路从来不用拐杖,她原来走路跌跌撞撞,后来慢慢的就不会打翻水壶撞到桌子了,男人偶尔会去张妈那里,让她关照一下女人。 当太阳西斜,由火热变得温热再带些温润的气息,村子里亮起灯,烟囱升起炊烟时,男人带着一声灰尘回到屋里,拉開燈,开始洗手洗脸。女人靜靜地坐著,茫然而空洞地望着窗外,夜色渐浓,夜可以吞没一切可以掩埋一切,除了光明。只有黑暗能带给她安宁。 男人把饭和菜端到桌上,拿着勺子细细地喂她,多少年来都这样,男人不喂她,她就不吃饭,夜暮降临时,她总是固执地望着窗外。 张妈打破了平静,一把拽上她向外走去,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由张妈引导着上了摩托车,有恸哭声,抽泣声陆续地从耳边传来。她上车后,好像突然平静了一下。快到傍晚的时候,她由人领着到了矿上的医院,里面很拥挤很嘈杂,有不少人在现场抢救,之后她被牵到了一个房间,气氛仿佛很压抑,她本能地伸出手摸了摸,尚有余温,有人在她耳边不停地叨叨,但她似乎失聪了。她意识到了,可还是很麻木,茫然地睁着双眼晃动着脑袋,黑黑的头发似乎有些干枯,有些蓬乱。她的神情就像她不曾认识这个躺着的人。这是真的,当她双眼明亮的时候,她都不曾正眼看过他,当她不得不正眼看她时,他的样子却无法从她的瞳孔里显现,她从来没有抚摸过他的面颊,所以她只能空洞地注视着黑漆漆的一片。 女人在矿上招待所住了两天,矿上安排了人照料她,后来有派出所的人找她,又带了保险公司的人找她。有人兴奋地告诉她,她是一大笔保险金额的受益人。派出所的人同保险公司的人在挨个查问家属之后,忽然有人大声地问她:请问你是陈鱼雁,是XXXX军事学样XX系XX届的陈鱼雁同志吗?"不等她回话,宏亮的声音又响起:"那么请问你认识赫亮吗?"然后是一阵急促的翻动资料的声音。陈鱼雁浑身战粟了一下,不,不。然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当天下午,一个叫赫亮的男人便来看她。听说是某某武警总队队长。陈鱼雁无路可逃。悔恨交加,百感交集。老同学的出现让她内心汹涌澎湃……当年她怀着崇高的理想和满怀激情从军样毕业,她是那么光彩照人,那么前途无量,她想去当武警,想做战地记者,她被众多男生追捧为系花。她在以男生占绝对优势的学校里一枝独秀。她的专业成绩及综合评分都很优秀,她爱好广泛,多才多艺,校文学社编辑部部长,摄影协会会长,校记者团书记等头衔让她走到哪里都能风声水起,绽放异彩,她也被学校被学院列为保送读研之列……就在毕业那年,她放弃保送读研资格参加实习记者培训。她邀请众多同学到她们县城游玩。然后她被那个男人堵在桥上,男人问她:她是否有机会。这已经是第三次被他堵了,看着不远处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向她走来,她平静说道:"不想到桥底下乘凉就让开!"然而他却不依不饶,穷逼不舍:"你可以可以看着我跟我说话吗?"。 "不行,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让开。" "你真的一点也看不上我吗?我哪里不好?我可以努力。" "是。我不可能看上你,除非我瞎了眼。" 就是这一句话却一语成谶。让陈鱼雁这辈子真正地前途无亮。 那场事故,让她秋水般明辙的双眼一片混沌,她懊恼,痛恨,上天为何让她从云端一下跌至谷底,医生说她还有恢复的可能,可是从妈妈的语气里听得出来这种可能多么地微乎其微,她的面色苍白,刚开始她还能烦燥不安地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后来,慢慢地,在时间的荒漄里开始万念俱灰,她把药瓶摔碎,然后拿着残破的碎片对着手腕。她闻到了刺鼻的腥味,然后麻木地闭上眼睛……醒来的时候听见了母亲的抽泣,是那种悲痛和惋惜还有爱怜的声音。后来家里轮流派人照看她,似乎还有一个不太熟的人天天来过。直到有一天,她被门外的声音吵醒:"你给我滚,来这里做什么?看我女儿的笑话吗?你满意了?!让我把女儿嫁给你这种人?!你也配?!中学没念完就出来打混的二流子,没人教养的东西。就算我女儿说错了什么,你也不能这样加害她呀,现在她生不如死了,你,高兴了,高兴了就出去庆祝一下,去告诉所有的人……呜呜呜呜,一声压抑的呜咽声低低地飘进来。之后早上中午晚上外面都会有人吵架。最后再也没有声音了。因为陈鱼雁做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她要嫁给那个混蛋、二流子。邻居认为她是破罐子破摔,也认为她风光不再,虎落平阳。母亲几乎要与她决裂,但是后来她也不得已,她再这么下去,全家人都要被折磨疯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她的父亲是那种只能自给自足的人,她们家因这已回到十年前的水平。简单地办完手续后她便要求男人搬到另一个县城,另一个村子,开始了她人生的另一段征程。她彻底地依附于一个男人,依附于一个她从未正眼瞧过的男人,彻底地成为了那个男人的累赘,她要拖垮那个不自量力的人。她需要找个人陪她受折磨,需要有个人同她一道感受暗无天日的惩罚,那将会成为她今后的人生乐趣。她的眉角现出古怪的笑容,各煦的脸上却有一丝狰狞。她浑身抽蓄了一下。偶尔她也会觉得这样不能让她满足,让她觉得自己很阴暗很变态。每每这样,她心里会痛苦万分,她痛苦的结果是变本加厉地折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因为这样,男人变得异常勤奋,正直而宽容。从来不为女人的无理取闹而埋怨什么,总是那么任劳任怨,让女人觉得很泄气,越来越没有了成就感。她又开始想新法子折磨人。可是均被男人一一化解,她像个巫婆一样张牙舞爪,他却总是默然授受。女人开始觉得自己很可恶。 理想激情就像她眼里的光明一样没入了深不见底暗沉沉的黑洞。 现在好了,一切结束了,都结束了,最后一次去看他是在去火葬场前,其他的家属有的哭的晕了过去,而她却一脸的平静和祥和。 他已冰凉僵硬,安静地躺着,陈鱼雁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眼睛、面颊、鼻子、嘴唇,喃喃地说道:"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这个混蛋,你可以解脱了,你是不是早就想解脱了?!你为什么不丢下我?!是你自找的,嘿嘿,是你自找的。""可是你给我记住,你逃不掉的,你还欠着我的眼睛,你还我光明……" 然后迅速地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又迅速地在他的额角轻轻地吻了一下。一滴清辙的眼泪,就如她当年的眼睛,轻轻地顺着他的面颊蜿延而下……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要归于平静,人生又要开启新的章节,却是无限的寂寥,仿佛生命被抽干了水份,颜色鲜艳的却干枯,缺失了饱润的光泽…… 原来相互折磨也是一种存在,时间久了,也会是一种充实的依赖。 于是,当落日余晖再次微弱地轻扫天空和大地时,有些东西从时空和信念的荒漠里破茧而出,不可思议地开出纯洁而美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