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

　　九、学生时代开始了
　　1956年，我终于上学了，那年我八岁，但个子在班里是最小的。我在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是先生宝【具体姓名记不住了】。当时我们本地的习惯是，低年级的老师一般叫先生，高年级的才叫老师。 先生宝是我一生中印象非常深刻的老师，他教我的时候非常年轻，才二十多岁，是从师范学校里毕业出来的。他个子矮小，但长得很斯文，苍白的脸上挂着一副黑框眼镜，给人一种威严的神色。我早就听人家说过，他对学生非常严格，一些很调皮的学生也会被他管治的服服帖帖。
　　我还没上学时就认识先生宝了。我家离学校很近，没事的时候我常往学校里跑。有一次他碰到我，叫我挨近他，问我：＂你家在哪里？多少岁了？为什么不上学？＂我对他有点害怕，不敢告诉他我不上学的原因。他对我说：＂你应该上学，在学校里才能学到很多知识。＂他知道我喜欢画画，便把我带进他的房间，给了我几支铅笔和很多白纸，说：＂你以后不要在地板上画画，那里很肮脏，也不雅观。＂
　　有一次，先生宝叫我给他画像，我很紧张，不敢动笔。他给我搬来桌子，铺上白纸，然后坐在床上，和蔼地对我说：＂你不要怕，也不要紧张，给我画个轮郭就可以了，不管象不象。＂我画好了，他走过来看得很认真，然后笑了笑：＂你画得很不错，有培养前途。＂
　　我们这个一年级班共有四十人左右，大部分是邦塘村的孩子，还有少部分来自南坡村，＂爹海＂是这个班的调皮蛋鬼，还有南坡村的一些孩子也很调皮，开始他们在班里起哄，闹得很凶，但后来都被先生宝管教的象羔羊一样。
　　开始先生宝想要我当这个班的班长，但他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你个子太小了，镇不了他们，这个班长你还是不要当了。孩子刚入学时还不懂得好的和坏的，他们只相信武力。你当个副班长，管学习，给 我收收作业吧。＂
　　每天早上，我和伙伴们天还没亮就来到学校，老师们【只有两个老师】还在睡觉，我们不敢敲门，就在外面待着。也许是听到我们吱吱咕咕的讲话声，先生宝很快就起来为我们开了门，我们一拥而入，跑到花池里拣掉在地上的灯笼花，或是寻找正在叫得起劲的蟋蟀。教室前面有两个大花池，里面种满了灯笼花和枚瑰花，每天早上，正是鲜花吐艳盛开的时候，引来不少蝴蝶和蜜蜂，有时小鸟也飞来凑热闹，在花树上呼朋引伴，那里也是个小世界。
　　老师们起床以后，很多同学都来到了学校，校园里到处响起了孩子们稚嫩的叫声。稍后老师就带我们【两个班】去做早操。在那个年代里，我们都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包括老师】，书包里能塞个蕃薯是孩子们最高的享受了。早操完毕，教室里便传来琅琅的读书声，然后上课，上午三节课，下午一节课，科目有语文、算术、体育，还有唱歌、图画和手工。都是一个老师上，先生宝非常忙碌，从早上一直伴着我们到放学。有时他叫学生自习，自己才有时间去吃点东西。
　　我从一年级起就非常喜欢语文，所有的课文都背得滚瓜烂熟，然后整整齐齐地抄写在练习本上。直到现在，我还记住我在当时读过的一些课文，如＂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蓝蓝的天空闪闪的星。＂还有＂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我的语文作业每次都得＂a＂,先生宝经常把我的作业本给学生看，在班里展览，要求学生照我的样子去做。
　　算术课我不太喜欢，但一年级的算术我早就学过了，尽管上课时我不那么认真，但每次算术考试我都拿了100分。
　　我特别喜欢唱歌，每一首歌都唱得非常认真。先生宝亲自教我们音乐，他的声音很甜美，歌唱得很好听，他教我们唱歌时一般不教歌谱，而是直接教歌词。他还是个出色的指挥家，他的指挥大方有力，动作很萧洒，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一年级的一年中，先生宝教了我们很多很好听的歌曲，其中有两首歌曲我永世难忘，一首是【我们的田野】：
　　我们的田野
　　美丽的田野
　　碧绿的河水
　　流过无边的稻田
　　枯黄的芦苇
　　藏着成群的野鸭
　　还有一首非常好听的歌曲，歌名我忘记，但歌词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看花朵多美丽
　　你看阳光多明亮
　　小鸟在树上唱歌
　　白鸽在空在飞翔
　　美丽的祖国
　　我们在您怀中成长
　　鲜红的旗帜
　　在我们前面飘扬
　　至于画画，我在一年级中，又有了很大的进步，同学们都叫我＂小画家＂。
　　十、五八年的大跃进
　　我上学以后，跟＂爹海＂在同一个班里，他又留了级。＂爹海＂调皮捣蛋，在班里的名声臭得很，许多同学都讨厌他，但是一到了放学的时间，他又神气活现了起来。他还是我们的＂孩子王＂，一下课，他就带领我们去做游戏，或者东游西逛。
　　他的功课很糟糕，科科都不及格。他还经常跟我要作业来抄，有时我感到不耐烦，叫他自己做，他竟恶狠狠地对我说：＂我自己会做还要拿你的来抄？你不给拉倒！我不跟你玩了！＂话是这样讲，但他对我还是比较尊重，很多时间我们还是形影不离。
　　＂爹海＂恶习难改，有一次竟带几个孩子去拔了人家的花生地，这些花生才刚刚开花，还没有结果，村里人拿着一大把花生苗告到了先生宝那里。
　　先生宝先找那几个学生了解情况，证实了是＂爹海＂带头干的：他把那几个孩子带到了花生地，对他们说：＂那几个老家伙很坏，老是看我不顺眼，让我们报复他们一下！＂
　　放学后，先生宝让＂爹海＂留下，很多学生都不走，围上来看热闹。先生宝手里拿了一支棍子，问他：＂你是不是带头拔了人家的花生？＂＂爹海＂起初嘴巴很硬，死不承认。
　　先生宝有点生气了，想教训教训他一下，于是扬起了棍子，吓唬他：＂不说，我就打啦！＂这时，＂爹海＂马上制造了提前量，象杀猪一样地嚎叫起来：＂爸啊！母啊！快来救我呀！老师要打我了！＂先生宝本来是想吓唬他一下，没想到＂爹海＂却把假当做真，嚎叫声越来越大，于是把棍子往他脚下一扫，每扫一下，＂爹海＂就象猴子一样蹦跳了起来，一连搞了几次，两个人好象是在演马戏一样，搞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最后先生宝收起了棍子，对＂爹海＂说：＂你认不认？不认，我是真的打啦！＂
　　＂爹海＂终于认输了：＂老师，不要打了，我认了，那些花生是我拔的。＂
　　这一下子，＂爹海＂规矩了好长一段时间。
　　1958年，我上三年级了，这时，中国发生了一场震动世界的＂大跃进＂运动。
　　当时，毛主席号召全党和全国人民，争取15年或者更短的时间，赶上和超过英国。在农村，普遍建立了人民公社。在大跃进中，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共产风盛行。在农业上，提出＂以粮为纲＂，不断宣传高产卫星，提出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全国有几千万人掀起了全民大炼钢铁运动，带动了其他行业的大跃进，交通、邮电、教育、文化、卫生也都开展全民大办，把大跃进推向高潮。
　　那一年，广东著名画家符罗飞回家探亲，住在他姐姐家里【邦塘村】，他带领村里几个会画画的青年，在村里房屋的墙壁上，画了许多幅宣传大跃进的壁画。其中两幅画我永远也忘不了，一幅画的是一条大萝卜，睡在一部大汽车上，一辆汽车只能装一条大萝卜，你知道这条萝卜有多大。另一幅画画的是一只大肥猪，它的背上竟坐着三个正在读书的学生！
　　在大跃进的洪流中，学校也不是旁观者，连中小学生也被卷了进去。当时的学校都成了半日制学校，上午上课，下午劳动。一二三年级的学生太小了，不能参加地里的体力劳动，就去拔草和积肥。我们天天东奔西走，搞这个搞那个，连教室一年也换了三次，第一次在农会，接着叫去港头村，最后又搬回到应公学校，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有一天晚上八点多钟，我们正在教室里自习【三年级开始有自习课】，突然学校来了通知，全体师生集中搬椰子到烟墩上船。我是第一次参加夜里劳动，我和跟我一样大小的同学扛着一箩筐椰子，足有十多个，我和他都是体小力弱，在白天要抬一箩筐椰子走那么远的路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晚上，我俩又没打手电筒，只能摸着黑走，一路上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真是苦不堪言，但我们终于把椰子抬到了目的地。
　　我亲身参加了大跃进运动，直接见证了大跃进的情景，亲眼目睹了广大人民群众在大跃进中改天换地的伟大力量，也看到了他们在极左路线中所表现出来的荒唐行为。这里我仅举三个例子。
　　其一为港头生产队的百万斤亩蕃薯高产试验田。港头生产队长黄某某为了响应党的＂以粮为纲＂的伟大号召，决心在蕃薯生产上大打翻身仗，带领全队社员创造蕃薯百万斤亩，为农业生产大跃进作出贡献。他对社员说，蕃薯的生长，需要大量的二氧化碳【那时我还不知道二氧化碳为何物】，好象椰子一样，为什么村子周围的椰子結那么多果，而远离村庄的椰子却結果很少，主要原因是那里缺少二氧化碳，如果我们在蕃薯生长的时候给予足够的二氧化碳，百万斤亩的蕃薯高产是不成问题的。在大队管委会的支持下，他带领全队社员日夜苦干，把蕃薯地改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原来的小畦变成了大畦，畦中间建一条通气管，用木板搭成，上面铺上泥土，种上蕃薯。在蕃薯生长期间，他每天派出社员在畦的两头烧起稻草，用鼓风机把浓烟吹进里面，成为农业生产上少有的奇观。几个月后，蕃薯收获了，不要说百万斤亩，就是一万斤也达不到，牛皮给吹破了。
　　其二是邦塘生产队发明独轮车。为了搞农业生产机械化，在农业生产中多用车子，减少人挑，提高劳动效率，邦塘生产队发明了用椰子树杆作轮子的独轮车。他们选择一些树身较大的椰子树，把它们砍了下来，用锯把椰子树杆锯成一个个轮子，然后用木头制成独轮车。这种车子队里一天可以制造十多部，几天以后全队社员人手一辆，全部消灭了肩挑。但这种车只是中看不中用，有的车只推几步就坏了，几天以后，这些车全部丢在垃圾堆里面，当柴火用了，造成了很大的浪费。
　　还有一个例子：某个生产队放水稻高产大卫星，创水稻万斤亩高产试验田【我们这里水稻千斤亩都达不到】，为应付上级检查，把别处已经抽穗的水稻集中移植到一块地里，由于不合理的密植，这些水稻全部都给闷死掉了，闹成了一个大笑话。
　　五八年的大跃进运动，不单单出现在农业生产上，其他各 行各业也都来了个大跃进。我们学校也是这样，当时放电影也搞大跃进，在北港学校放映电影，电影队从早上一直放到晚上，一天连放十多场，都是一个片子。大人要日干三刻，夜加一班，没时间看，学校就组织学生轮流观看。本来，我对看电影是相当感兴趣的，但是，一天连看好几个钟头，而且是同一个片子，叫谁看都讨厌，但没办法，老师都守在那里，你不看也得看。
　　当时公社还搞了一个诗歌大跃进，放诗歌大卫星，主要是发动师生来写，写得越多越好，不管质量如何。我在老师的指导下，也赶时髦，写了一些诗歌，但这些哪里是诗歌？只不过是我在报纸上和课文里抄来的一些语句和口号而已。现在，我还记得当时写的两首：
　　其一
　　伟大领袖毛主席
　　领导我们大跃进
　　多快好省搞建设
　　共产主义早实现
　　其二
　　我们孩子顶呱呱
　　也帮队里种西瓜
　　西瓜大得如水牛
　　队长笑脸开了花
　　中国式的大跃进，从1958年到1978年，前前后后搞了整整20年的时间，给中国的经济建设造成了严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