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8月3日,又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 拔点结束后,建华山大队革委会举办受蒙蔽群众学习班,要求所有井系旗派红农会群众都要参加,我只得硬着头皮来大队部参加学习。 上午,我带着紧张的心情来到大队部参加学习班。这是第三天的学习班了,今天的学习班又增加了一个新内容:每个人都要捡讨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并捡举和揭发井系旗派头头的"罪行"。 该说些什么呢?我在心里掂量着:说重了不行,他们会把我送到县城的学习班里去,有可能会被打成【五、一六】分子【井系旗派许多骨干分子都被打成五、一六分子,遭到关押】,那可就惨了。说轻了呢,也不行,他们【联总派】又会说态度不好,故意隐埋自己的错误,要打态度【指惩罚】。我回顾了自己一年多来参加派性斗争的经历,确实做了不少"坏事",也说了许多"错话",井系旗派的许多活动,哪一次没有我的份?我真的是一个"可恶分子"。要把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所做的事情都抖出来,那可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经过认真的思考,我明确了自己的捡查思路:原则性的问题不说,只说一般的。如打砸抢啦,冲击专政机关啦,偷窃国家机密啦,这些我绝对不能说。至于一般的武斗之类,井系旗派许多群众都参与,我就尽量说,越多越好。我要尽量争取在这一次检查中获得联总派群众的好感,以求他们对我的"宽大处理"。 今天的学习班也跟前两天有所不同,有一大群联总派群众赶来参加。我知道,这是上面的意图,他们表面上是来帮助站错队的群众认识错误,实际上是给井系旗派群众下马威,增加他们的心理压力。联总派又一次找到了报复井系旗派的机会。 由于参加大会的人太多【联总派群众也来参加】,大队革委会指示各生产队自己组织会场。我们这个会场由生产队长三叔主持,治保主任负责记录。 为了争取主动,我第一个发言:"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做了许多坏事,通过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学习中央【七、三】【七、二四】布告,在同志们的帮助下,我经过深刻的反省,在思想上有了新的认识,我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在这里,我要向大家做认真的检讨,痛改前非,重新站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接着,我向他们讲述了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经历,如五一二行动啦,六二二大围攻啦,八一四抢枪啦,等等,我特别着重介绍自己跟随潘先杨参加武斗的经过。由于潘先杨已经毙命,死无对证,我尽量往他身上泼脏水,以显示自己"重新做人"的决心。 我讲得非常生动,有条有理。因为这些事我都经历过,才刚刚成为往事,我历历在目。 人们象听故事一样地听我的发言,整个会场悄然无声。 正当我在社员群众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述我在文革中的故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也加入到听众的队伍中来,他一身公安人员的装扮:草绿色军上衣,蓝色的裤子,头载解放军帽子,红色领章,红色国微显得格外醒目。他正虎着脸,目不转睛地瞪着我。 我侧目一看,大吃一惊:原来他不是别人,而是大名鼎鼎的公安局口牙派出所所长陈家云。以前在县城里多次遭遇,我们相互认识,并多次发生过磨擦。他是联总派的一名干将。 看到他也在场,我心里冷了半截,赶快结束了发言。 他还是虎着脸,一付盛气凌人的样子:"说呀!怎么不说了呢?" 我心里虚得很:"陈所长,我的检讨完了。" 陈家云挥手叫我站起来:"我认识你,你是井岗山一纵的!你也做了不少坏事!" 所谓"一纵",是指文中井岗山中最早起来造反的那一批同学。陈家云说"你是一纵的",意指我的错误相当严重。 在他的面前,我只好装作"孙子":"陈所长,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犯了严重的错误。我一定认真接受革命群众的教育,深刻反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希望陈所长帮助我改正错误!" 陈家云对我的回答毫无回应,他满脸冷峻,他瞪了我一会儿,若有所思,接着叫我跟着他走:"你跟着我,我有事找你!" 我象挨了一悶棒似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我完了!我完蛋了!谁叫我讲那么多? 我默默地跟他走,我不敢问他找我什么事。 他把我带到大队革委会办公室,叫我站在门口,独自一个人进去了。一会儿,他出来了,沉着脸:"你进去吧!" 我心里"呯呯"乱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走进去的。我心里想:是祸是福,就看这一刻了。 大队革委会主任黄某某【大队总支书记、联总派头头】坐在办公台旁边【注意:不是正中,这个位置使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微笑地看着我:"刚才陈所长向我介绍了你的情况,说你的检查比较彻底,他感到满意。他有个想法,让我来跟你说。今天县革委会在我们大队召开万人祝捷大会,需要有一个受蒙蔽的群众在台上讲话,我们决定让你在大会上再做一次检讨,以教育广大受蒙蔽群众,你看怎么样?" 天哪!是这么一回事!我的头"嗡"的一下炸开了,我浑身发抖,几乎要跪了下来:"黄书记,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知道我犯了极其严重的错悟,但我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就是上了台,我也讲不了,我怕讲错了!"我极力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 黄书记站了起来,用手托着下巴,想了一下,做出了新的决定:"这一次你无论如何要在群众大会上作检讨,这是考验你忠不忠于毛主席,忠不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最好机会。我通融了一下,刚好有个民兵大会正在开,有几百人,你就在这个大会上作检讨吧!" 这一次我不好再推辞了,再拒绝就等于把自己推向绝路。于是我答应了:"我同意,但我不知道自己讲得好不好。" 黄书记把我带出门外,他自己赶往会场去了。 一会儿,来了两个民兵,他们把我象押送犯人一样地带往大队幼儿园大院。 大会正在开始,一个民兵的头头正在台上讲话。幼儿园大院里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人数有好几百。民兵们个个肩上都压着枪,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一看着阵势,我有点胆怯了。 一到会场,民兵头头就叫我在讲台前面站着,有点象审讯犯人的架势。我浑身发抖,不敢正眼看下面的人,心窝里"扑扑扑"地直跳个不停。怎么啦?我在心里暗骂自己:以前那样惨烈的武斗场面自己都毫无退宿,今天怎么象个缩头乌龟一样!他们会吃了自己?镇定!再镇定!千万不要讲错话!要尽量表现好自己,争取再领一张"放行证"。 民兵头儿很快地结束了讲话,接着由我向民兵们做检讨。这时我的心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不象刚才那么慌张了,头脑也清醒过来了。我向台下的民兵们重复了我早上的"检讨",并有所发挥。在检讨过程中,我把更多的污水泼向潘先杨、王诚树他们,以赢得民兵们的欢心。我重点介绍我跟随潘先杨队伍参加武斗的经过,象讲故事一样,时间、地点、人物、经过都讲得清清楚楚,具体生动,民兵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有些人还咧着嘴巴笑了起来,再也不象我刚来时那样凶神恶煞了。我一口气讲了很长时间,最后被民兵头儿打断了:"不要讲了!散会!" 民兵们都走了,我被孤零零地搁在那里,再也没有人管我了,我自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