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请先简要介绍下"四分院"项目的缘起和背景。 华黎:四分院是由金融街下属的华融金盈公司作为主导力量推动白塔寺片区旧城改造的试点项目,业主希望通过以点带面的针灸式的方式来逐步实现整个片区的更新,具体方式为直接委托建筑师进行每个院子的设计。 四分院作为片区更新的第一个项目,地处鲁迅博物馆后面的居住片区,其功能设定为面向在周边工作的青年人的合租公寓。由于原来的房子状况很差,没有太大的保留价值,因此决定拆除重建。项目设计了大半年,建造了三个月,于2015年6月完成。这个占地只有100m2的小项目,却映射了旧城改造与城市更新以及传统居住原型这些命题中涉及的多重二元关系:历史与当下、个体与整体、密度与高度、封闭与开放、公共与私密、人工与自然、形式与建造等等。 AT:传统四合院通常都是中间一个人原子,而"四分院"最鲜明的特征是四个风车状布局的小院子,如此设计是出于什么原因? 华黎:传统四合院作为一种居住建筑原型在数百年乃至上千年里基本对应的是家庭式的生活结构以及传统的伦理与美学。例如:祖辈居正房、晚辈居厢房、佣人住倒座、女儿住后院等,院子作为中心,形成内聚的向心式结构。四分院项目10m见方的场地相较传统四合院占地小很多,尺寸只约等同于传统四合院中间院子的尺度。传统四合院的空间布局对应着传统的家庭生活,位于中间的院子也是家庭生活的中心,所有的房间都朝向它。但这种方式却不再契合今天以青年人作为个体合租的生活方式。 最开始的方案实际考虑的是三问卧室和一个客厅,可供三人合租,后来业主从出租收益的角度希望压缩公共空间改为四间卧室可供四人合租,开始我有点犹豫这样会压缩每个空间的面积并使空间太局促,后来经过尝试后发现,四个房间按风车状布局,中间为共享客厅,房间面积并未减小太多,反而使这一布局因其具有完形特征而更接近于一种原型,而且四组空间的对称与完整使其更有秩序。 由于个人生活的核心是私密性,所以我们的想法是将场地分为四组空间,每组包含一个房间和一个私人小院,它们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最终共同构成一个风车状布局。通过这种方式,每个房间和院子的私密性都得到保护。对比传统四合院,院子从位于中心的聚合作用变成处于四周的离散特征,因此我们把项目命名为四分院。这一从"合"到"分"的空间格局变化揭示出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在住宅中的转变。 AT:四分院的空间序列和功能布局又是如何组织的? 华黎:传统四合院的空间序列是:院门-影壁-前院(倒座)-垂花门-中心庭院-房间(正房、厢房),而四分院的空间序列则是:院门-室外廊道-入口门-共用起居室和餐厅一私人房间(含工作区、卧室、卫生间)一私人院子。空间序列的转变对应集体生活到个人生活的转变。然而没有改变的是,院子始终是空间中的重要环节。传统四合院先进入院子再进入房间,意味着院子是公共的、房间是私密的。在四分院里,则是先进入公共空间然后到个人房间再到院子,院子成为最私密的地方。在私人的院子里无人能够看到自己,个人生活的私密性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保证,这同时意味着个人房间与院子之间的界面可以变得很透明,使个人生活空间从室内向室外无阻隔地延续,同时扩大了空间感受,也改善了室内采光。而传统四合院房间与庭院的界面就必须考虑到视线的阻隔以保证房间内的私密。因此,室内与室外空间的延续关系是不同的。 四分院里唯一的公共空间是在中心交汇处可进行烹饪、用餐和交谈的共享客厅,从这个共享客厅分别进入个人房间,每个房间的入口处都有一个转折的小过渡空间,因此卧室门打开时,从客厅也不能直接看到个人房间内部。而客厅除了四个半透明的花窗,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是位于正中的天窗。视线被四周墙面阻隔使得客厅具有强烈的内向性,而天窗引入的光线(包括夜晚的照明采用室外灯具透过天窗照进来)更加强了这种向心性,位于正中的餐桌也因此自然而然地成为交往的核心。相对于个人房间与院落是人与自然交流的场所,客厅则成为人与人交流的场所。 AT:在面積如此狭小的基地中创造出如此丰富的功能空间,又是如何解决空间密度和尺度问题的? 华黎:在平面空间狭小的前提下,在高度上充分利用空间成为设计的焦点,因此剖面至关重要。在个人房间内利用坡屋顶空间中间的高度,将床布置在了夹层的阁楼上,地面空间则承载日常起居和洗漱的功能。阁楼空间与通高的起居空间相连,在同一空间内产生了两种尺度。压低的阁楼睡觉区域带来一种因狭小而产生的亲密感,但又不会显得过于封闭,因为阁楼屋顶上开的天窗引入了阳光和外面的风景,使得躺在床上可以看到胡同里的屋顶、绿树以及晚上的夜空形成的独特景观。 而地面的下沉与上升则是为了让每一个空间获得适合的比例,例如客厅地面下沉,可使从院子看其体量不致过高,减少了对院子的压迫感;而到个人起居空间的地面抬升,则不致于让空间过高显得促狭,同时抬起的地面下部成为实用的储物空间。院子的地坪也随个人居住空间的地坪同时抬高,相当于降低了院墙的高度。 这个设计让我意识到身体对小尺度空间的感受是具有很大弹性的,空间的适当不在于单纯的大小,而在于比例的合理。从城市层面上来讲,将小尺度空间处理好又对土地价值高的旧城片区能够保持一定的居住密度是具有意义的。 北京旧城在经历了一系列住户自主性加建后,城市肌理本身就已经很高密度,就是我们熟知的大杂院。而大杂院院子的空间尺度也小于传统四合院。因此,四分院项目里所探讨的尺度问题成为连系微观层面的身体感知与宏观层面的城市密度的关键点,它是从建筑学角度去解决旧城改造问题的一个关键因素。 AT:如此独特的"四分院",是如何融入胡同片区历史风貌中的?又是如何平衡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 华黎:在历史风貌保护区,如何处理新建建筑的形式是一个始终具有争议性的话题。而当我们分别从个体和整体的视角去看待这一问题时,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建筑以及城市的历史风貌往往是在某一历史阶段基于相对稳定的文化体系、生活方式以及建造方式而形成的,而北京四合院历史风貌所赖以形成的这一稳定系统在今日早已改变,生活方式、建造方式早已不同。如果用水泥构件去模仿传统的木结构,不仅会丧失建造自身的合理性而使建筑退化为图像,而且会使对历史风貌的理解也成为一种图像化的理解。endprint 然而,如果新的历史将过去的历史完全覆盖,旧的无法被识别,则历史信息也遭受了损失。正如文物建筑修缮主张修旧如旧以及新旧需要区分的原则都是为了体现真正的历史价值,因此胡同历史保护区中既应允许新的介入,又应保存旧的,正是新旧的共存造就了历史风貌以及时间的厚度。 在这种状况下,四分院在形式上采取了一种折衷的方式。首先,从空间形体上它仍然是以单元体量组合的传统方式形成整体的空间格局,但是其尺度与朝向有所不同,使其从环境中已经呈现一些异质化特征。其次,它采用了传统的坡屋顶形式,甚至用灰瓦的传统做法覆盖坡屋顶,又使建筑与环境呈现同质化的特征,墙面采用的灰色涂料肌理虽为现代做法,从色调上减少了建筑与周边的差异。面向胡同一侧的立面采取了传统的磨砖对缝做法,使建筑更好地融入胡同环境。建筑内部的材料则完全是现代的,白墙、钢、石材、瓷砖、木地板为现代生活提供了简洁而明亮的背景。 AT:四分院采用轻型建造体系,请具体介绍这种建造体系的特点。 华黎:四分院采用的是钢骨架与预制轻质木塑墙板填充体系,在工厂加工好以后先进行预组装,然后运至现场拼装,结构组装很快。整个工期仅三个月,如果不是因为地方太小而各工种有时无法同时作业,施工速度还会更快。同时,这种木塑墙板体系自身具有良好的隔热性能,能够减小墙壁和屋面的保温厚度,以此节省出更多的使用空间,提高使用率。 AT:TAo工作室曾在自主改造的小绒线胡同22号四合院里办公,请谈谈这座四合院的改造方式与"四分院"有何不同? 华黎:四分院是新建,而小绒线胡同22号院是改造。22号院古色古香,原本的状况就非常好,我们改造的原则就是尽量不破坏原建筑,总体只有两个动作:一是在院子中间加了一个玻璃连接体,这是为了把南房和厢房连接起来形成室内的联系;二是将南侧各房间之间的隔墙拆除形成一个开放的工作空间,并在南房的南端与院墙之间做了一个玻璃天窗引入光线以使南房也有阳光(之前是封死的平屋顶)。改造的这些部分都是独立的钢结构,与原建筑只是搭接关系,这意味着新加部分可以被完全去除而无损原建筑。原来埋在墙里的木柱子因下部朽坏而给它做了个"小手术"——请来古建师傅将下面朽坏部分锯除,然后换上石头柱础。当时师傅用千斤顶把屋顶木结构顶起约1cm,然后将柱础塞进去,而柱子表面都是用传统工艺再做的保护层。总的来说,四分院是探讨传统四合院形制的变异以适应新的生活方式,其外观看似传统,但实际是提出一个新的原型。而小绒线胡同项目则更类似文物建筑修缮,有限的加建也都是本着保护老建筑的原则来设计的。 AT:两座四合院的改造经历,让您对传统四合院产生了哪些不同的理解和感受? 华黎:有两个层面的理解和感受:一个层面是针对传统四合院这种建筑形制在过去与当下生活方式之间存在的矛盾。传统的四合院空间在城市更新的进程中已经无法满足居住、餐饮、客栈、展示、工作室等多种类型的功能空间。但是,在中国传统居住中,院子十分重要,它建立起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轩楹高爽,窗户邻虚,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是传统的居住理想。因此在四分院的项目中,除了让其满足当代的生活方式,也有意识地去延续这些传统居住空间具备的意境与氛围。 另一个层面是对于传统四合院所承载的历史性在当下城市更新的一种存在状态。城市更新的核心是业态与人群的变化以及由此带来的生活方式的变化,建筑作为载体主要是去应对这些变化。建筑的这种模糊状态倒是呼应了城市更新中历史的真实状态,城市历史本身就是始终在叠加而不断产生新的身份与意义,而不是僵死的、固化的概念。四分院的设计也因此并没有在形式上采取与传统完全对立的当代姿态,它有些模棱两可,既不完全传统,也不完全现代。 AT:最后结合自身实践,谈谈目前北京旧城改造的主要难点和问题,以及可能的解决方式。 华黎:一是旧城改造的运转机制问题,旧城改造本身是非常复杂的社会工作,涉及到人口结构和业态的更新,改造机制决定了建筑师的工作能否把设计的价值真正带给使用者和城市。目前的主导模式如大栅栏和白塔寺基本都是由开发公司(一般都是国企背景)收购院落后,先逐个进行改造再出租给使用者或运营者。设计师在设计时并非直接面对使用者,存在因前期定位不准确导致后期使用更改、背离设计初衷等问题。我认为如果能在设计阶段就介入使用者或运营者会对结果更好,但往往做不到,这涉及到开发商的组织运作能力。 另一方面来讲,在现实中开发公司也不可能委托建筑师设计所有院子,到后面很多院子就会通过招商交给运营者自己去改造,这就又有个如何控制和引导片区整体风貌的问题,由此引出第二个难题,也是在历史片区旧城改造中每个单体建筑设计都面临的一个立场问题一一你是当代的?还是传统的?还是一种折衷?而回答这个问题取决于我们如何认识风貌。在旧城,风貌就是灰墙灰瓦的明清样式吗?近代发生的是否也是风貌的一部分(例如社会主义大楼)?城市风貌也许本就不该是固化的样式,而是不断更新叠加的一种状态。 正如我们如何认识传统。传统绝不只是图像所代表的符号,而是可以跨越不同时代的一些准则(因其具有恒久价值才成为传统),传统样式的审美价值固然应该尊重,但对旧城的整体风貌我们是否可以更包容,允许更当代的形式出现而形成多样性?对于始终处于进化中的城市来说,建立在时间维度上的多样性所形成的风貌也许才更具历史的真实性。经常听到打造某某古镇的说法,不免令人觉得很可笑和荒谬,历史能被打造吗?能打造的只能是些假古董。正是不同历史时间段内,众多个体的叠加才形成了城市的真实风貌。如果本着这样一种对风貌的理解,我们对旧城改造中建筑形式的态度也就可以更开放和宽容,舊城也会变得更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