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鱼 淅沥的小雨过后,整洁的地面微带有一点湿意,这里与中国东南沿海其他乡村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只有空气中那久久弥漫、挥之不去的塑料烧焦的味道,提醒着——这里是贵屿。 这股味道几乎已经成了广东省汕头市潮阳区贵屿镇的一张"名片",它大约在6年前因国内外媒体以及国际组织的广泛关注而使得贵屿镇"蜚声国际",在此之前它至少已经在当地弥漫了约十年,在那之后它也未曾消退过。 在这股味道中,每年至少有150万吨废旧电子电器和塑料在这里被拆解和得到再利用。但很难取得可靠而准确的数据,大量的家庭作坊是这座市镇"循环经济"的真实载体,而他们参与经济的每一个细节,未必能完全进入官方的统计。 "宗族产业" 在官方文本的表述中,贵屿镇"从事废旧电子电器及塑料拆解加工的有21个村300多家企业、经营户5500多户,从业人员6万多人。每年拆解处理废旧电子电器和塑料达155万吨,成为全国较大的废旧电子电器拆解基地和再生五金塑料的集散地"。现在,贵屿已经是中国乃至世界最为闻名的"电子垃圾之都"。 但当地人告诉记者,在贵屿,80%的家庭均参与到废旧电子电器拆解和再生五金塑料行业中。若按贵屿人口15万计算,则参与当地垃圾产业的人数将达到12万。此外,贵屿还有约20万外来农民工,也几乎完全投身于当地的"垃圾产业"中。 记者在贵屿也看到,除了个别主干道上的住户在经营百货零售、摩托车维修等服务行业外,所到之处,住户几乎全部在从事与垃圾回收相关的工作——每一个敞开的门面里都可以看到工人在挑拣分类;每一个门面外,均是成堆成堆等待拆解或已获拆解的"料件"。 官方的文本里,"贵屿镇废旧电子电器及塑料回收、拆解、加工行业创产值占全镇工业总产值90%以上,成为当地经济的支柱产业和农民增收的主要来源。" 潮汕地区民众"抱团"的心理也多多少少影响了当地人的决策,您很难想象一个本地人能在一个周围都是从事垃圾处理的乡村里"独善其身",这也多多少少解释了为什么几乎整个贵屿镇都在从事垃圾回收,而与其相邻的几个镇的经济却几乎与此毫无关系。 历史上,由于贵屿处于一片低洼地的中央地带,属于严重的内涝区,农业生产基本没有保障,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为维持生活,贵屿镇当地大部分农民以"挑八索"为生,即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收购鸡鸭毛、猪骨、废旧铜锡以及塑料物品,进行回收转卖。 时间一长,便在当地形成收旧利废的传统行业。改革开放以后,这种传统被保持了下来,废旧塑料、五金、电子电器回收利用行业等在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达到发展高峰,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在潮汕地区提及贵屿人,人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收破烂的"。 现在,在贵屿镇内,每个乡村都有自己的主打"垃圾产业",比如龙港、仙彭、仙马、渡头等几个村(居)主要从事的是废旧塑料回收,而贵屿镇中心所在地华美,以及北林、南阳等村(居)则是电子垃圾拆解的主战场。 中山大学和绿色和平组织的一份报告曾将这种‘产业集聚与经济学上的"集聚效应"区分开来,认为贵屿的每个村均为同姓聚居的宗族,具有对内互相帮助、对外一致团结的强烈倾向,这样,宗族内互通信息,宗族外则互相保密,从而在贵屿镇形成了一块块非常明显的拆解业生产区域。 贵屿的电子垃圾拆解,货源主要依靠洋垃圾走私,但随着洋垃圾名声越来越臭,特别是去年奥运会以来,海关的限制和查处力度越来越大,贵屿的电子垃圾拆解业正面临"断炊"的危险。 一位在北林从事电子垃圾拆解的陈姓老板说,今年以来的"甲型H1N1流感"令海关的查处力度尤其加大,他已经有数月未能拿到来自海外的电子垃圾了。在他的门面房内,可供加工的电路板已经不多,主要是从浙江等地收集来的。 在贵屿做这一行的都知道,来自海外的电子垃圾才是"富矿","同样一块电路板,美国、日本的板含的金和钯等,要比国产的高好几倍。"陈老板说。 "做完这一单就差不多可以关门了。"陈老板的儿子在旁边插嘴打趣说,这位被陈老板寄予厚望的接班人曾被陈老板派往全国各地历练,但现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陈的脸上略有无奈。 小陈介绍,其周边已经陆陆续续有不少人退出,进不到货,进到货时成本又太高,或者进到的货成色太差等,致使很多人无心恋战。 "传统"的生产工艺 经过二三十年的发展,这些生意支撑起贵屿一个日产值将近10亿元的产业,但这个产业却是以非常原始的方式在发展。 简而言之,这条链条是这样工作的:首先,有人从厂家收购废旧边角料(主要)或家庭回收的日用塑料(次要),转手卖给被当地人称为"做杂的"人将这些料进行分类,而后交给"做专的"(又叫"做纯的")进行铸塑或切粒,尔后再卖给"料行"或直接卖给厂家。 当地的生产方式非常专业化,每一家作坊和工厂一般只负责拆解回收或者加工某几种特定的材料,尔后再转手卖给其他的专门作坊或者工厂。在这种生产方式催生了巨大的短途转运量,所以,从事者马伟光家门前的那条巷子,去年就有200多辆三轮车在运送货物。 但化工塑料的品种多达上千种,连这些直接参与者也坦言,有很多自己都不认识,具体到"回收"、"做杂"、"做专"等环节,都有许多的窍门、风险和禁忌,而最关键的则是要买到恰当的塑料。 而在贵屿,分辨这些形状与性状相近的塑料的方法却近乎原始,人们通过点火燃烧塑料,观察其色泽、拉丝强度,最主要的是通过嗅其气味来判断塑料的品相。 马伟光告诉记者,一个悟性高的初从业者,也需要大约一年的锻炼,才能基本将数十种常用的塑料品种分辨清楚。 类似的原始操作方法在电子垃圾拆解业也同样存在。处理电路板的第一道工序叫做"烧板",简单地说,就是在一个土炉上放置一块薄铁板,然后将电路板放到铁板上烘焙,由于焊接电路板上的电容、集成的锡熔点较低,不消片刻,工人就可以通过"敲板"将电路板上的电容和集成等"敲"下来并收集起来。 "把这上面的电容和集成等取下来后,这张光滑的电路板内依然是宝贝。"上述陈姓老板手持一块电路板,向记者比画道。 之后,当地人要么将这些电路板收集起来,累积到一定规模时,送至镇内唯一的高炉去焚烧,并提取电路板中所包含的金、银、钯、铜、铝等贵重金属。高炉出来的金属锭只有一个,人们通过其中贵金属的比例去售卖。 要么,他们会选择用"洗金"的方式提取上述金属,有媒体报道,方法大致与1200年前波斯炼金术士札比尔·伊本·哈杨发明的王水炼金基本相似,大致是先将塑料板烧掉,之后,用不同的酸来洗剩余下来的金属,直至最后析出金粉。 萦绕整个贵屿的塑料烧焦的味道,主要便是在"烧板"和"酸洗"这两个程序中散发出来。当记者坐车从别的村进入到主要从事电子垃圾拆解的华美时,能明显感到塑料烧焦的味道加重了许多。 按贵屿官方的统计,当地每年深加工生产各种五金材料达60万吨,相当于开采了200万吨矿石,贵屿也因此被称为"城市矿山"。 不得不面对的污染 事实上,在贵屿采访并非一件易事,多数老板并不愿意接受采访。 一些当地人告诉记者,这主要是因为前几年贵屿因为环境污染问题,受到了过多的关注和批评,以至于官方不得不在当地收紧了控制,使得当地人"赚食"出现困难,不少当地人将这种后果归结于媒体的曝光,而那些曾经接受采访的人也因此被当地人骂得抬不起头,因此现在当地人见到记者,均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与当地人探讨环境污染问题,则更需要十分的慎重,有趣的是,当地人要么会以各种理由来否认污染的存在,要么则会以一种非常谨慎的态度回避这个问题,或者力图使回答既在政治上显得正确,又符合当地人的利益。 其实,本地人对于环境污染皆是心知肚明,甚至连外地农民工,都拒绝在"烧板"或"洗金"现场工作太长时间,但具讽刺意味的是,他们又大多碍于面子,连最基本的口罩都没有戴。 只有当话题问及本地人子女的将来时,他们才多半会告诉你,最好让他们离开贵屿到外面去发展。当然,这里面除了污染的原因,潮汕地区自来是中国的一大侨乡,自来有鼓励儿女到外打天下的习惯,也是原因之一。 饮用水曾经是困扰贵屿的一个大问题,在这个年降水量达到1.4万毫米的内涝地区,大约在10年前,穿梭在贵屿大街小巷的车一般只有两种——拉垃圾的,以及拉饮用水的。因为当地的地下水已经被彻底污染,当地人无人敢饮用。 近几年,贵屿的当地人均接上了自来水,但水是从隔了一个镇的仙城镇引过来的,当时,为了接上自来水,每户光获得接驳资格,就要先花上将近2000元,而现在每吨水的价钱,也高达3元以上,3倍于潮阳当地的水价,接近于极度缺水的北京市。 汕头大学医学院的一份抽样报告显示,贵屿有七成儿童的血铅水平处于铅中毒的程度,大大高于对照组的38.7%,对照组的儿童来自于与贵屿一江之隔的邻镇陈店镇。同样的报告还发现,贵屿镇因二氧(杂)芑而致癌的几率也相当高。 就在记者在贵屿采访期间,贵屿镇党委书记陈喜狮正在北京,期望该镇2007年即向国家发改委递交的《广东省贵屿镇废旧家电回收利用循环经济试点实施方案》能早日获准通过。 潮阳区一位干部言之凿凿地告诉记者,该方案不日将在国家层面通过,届时当地政府在发展贵屿镇的循环经济方面将会有更大动作。 不可否认当地官方在近几年对贵屿循环经济的引导上做出了巨大努力,积极引入大型回收企业,推介清洁生产新技术,规划垃圾填埋场、清理无照经营户等,但在强大的经济惯性下,这种努力仍显得杯水车薪。 但当地人将这一行动讥讽为"嘴上功夫",一个突出的例子是,2005年贵屿获国家批准建设废旧电子电器拆解示范工程,然而,这个计划用地达到3800亩的拆解园区后来以一个3万多平方米的贵屿电子市场而草草收场。 贵屿的循环经济如何前行,将是牵挂贵屿这个世界"电子垃圾之都"的人们最关心的话题。不管怎么说,人们总是希望这里的污染能够早日得到彻底解决。 (稿件来源:《第一财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