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桐花梦

　　童年梦
　　认识我的人都不免会问我：＂小淑，你怎么会有朱倩倩这样一个朋友？＂是的，我和朱倩倩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她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来到我们小镇上的，听说是城里的父母忙于工作，无暇照顾她，便把她送来外婆家读书。下午要去上学的时候，我走出家门，那天的阳光特别刺眼，我眯着眼，用手挡着阳光，朱倩倩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穿着白色的蕾丝刺绣裙子，腰间系着蝴蝶结，一双缀满珠子的平底凉鞋，头上还带着水钻的发夹。她好像一个小公主，对，就是一个小公主，站在阳光下的小公主。她向我伸出手，问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上学吗？＂我竟鬼使神差地也伸出了手，她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种魔力，让我无法拒绝她。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没有人能拒绝她。
　　朱倩倩很受班上小伙伴的欢迎，她总是会带一些新奇的小玩意来和班上的小朋友分享，和大伙讲大城市里的点点滴滴。城市中央的喷泉广场，道路两旁闪烁的霓虹灯，缓慢旋转的摩天轮，商店里琳琅满目的糖果，高大挺拔的行道树……这对于生活在小镇上三年级的我们无疑是新鲜的。
　　青春梦
　　因为那次牵手，我就这样和朱倩倩莫名其妙地纠缠在一起了，成了她最好的朋友。随着年龄的增长，倩倩的朋友越来越少，甚至那些以前围在她身边听她讲城里新鲜玩意的小伙伴，都开始讨厌她，最后她就只剩下我这一个朋友。女生之间的讨厌，大多源于嫉妒。
　　倩倩太过张扬，她从不懂得掩藏她的美，总要把它发挥到极致，锋芒毕露。她早在初中的时候，就懂得在内衣里塞厚厚的海绵，而我们却因为发育感到羞涩，总是含胸走路；学校发的过膝校裙，她却把它裁剪成迷你小短裙，而我们却都不肯穿校裙，只愿穿校裤。朱倩倩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很会打扮，在那个我们连衣服怎么搭配都不懂的年纪，她就会画淡淡的眼线，打浅浅的腮红，涂各色的唇彩……她还有穿不完的漂亮裙子，蕾丝的，碎花的，吊带的……没有重样。我和倩倩确实是截然不同，永远的素面朝天，清一色的洗得发白的棉布长裙，白色球鞋，不着任何饰物，高高扎起的马尾。漂亮的女生大抵成绩不好，倩倩也不例外。老师对她的评价总是：聪慧，但不用在学习上。她也没有必要努力学习，用好的成绩来引起别人的关注和认可，她有美貌就足够了。
　　父母为我取名许淑，源于《诗经》里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是我却负了他们的好意。我知道，所有男生都喜欢朱倩倩，接近我的男生也是为了了解朱倩倩，朱倩倩喜欢什么饰品，朱倩倩爱吃什么零食，朱倩倩喜欢什么花……朱倩倩，朱倩倩，全部都是朱倩倩。只是我想不到，于阳也不能免俗地喜欢朱倩倩。
　　于阳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是个阳光的男生，且成绩不错。酷爱篮球，是体育特长生。于阳家是做茶叶生意的，在镇上小有名气。我们两家关系很好，双方父母甚至一直认为我们以后会是一对。那天于阳来文科班找我，对我说：＂许淑，你不是和那个舞蹈特长生朱倩倩很好吗，能不能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她？＂我竟一时愣在了那里，都忘记去接他手上的信。后来我找到了倩倩，把信交到她手里。她坐在椅子上，抬起头问我：＂就是那个篮球打得很好的校草？＂语气中充满了漫不经心，便顺手把信丢进了课桌的抽屉里。我被不满的情绪充斥着，我想，不论是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欣喜若狂的。朱倩倩不会。任何人看来十分珍贵甚至渴慕的东西，在她那里，都是不值一提的。
　　小镇的主干道上有一条河，河道两旁栽满了泡桐树，每到泡桐花开的时候，空气中到处飘散着桐花的花瓣。小镇也因此得名，叫桐花镇。我和倩倩总会在周末的傍晚相约来河边散步，然后坐到桐花树下谈心。聊聊梦想，聊聊以后。也就是在那时我才知道，倩倩的父母在很早的时候就离婚了，且各自组成了新的家庭。他们从来没有来看过她，只是每个月会定期寄钱和一些新衣服来。倩倩说，她第一次来到桐花镇时，她就不喜欢这里，一点也不喜欢。
　　她知道，她不属于这里，她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当父母告诉她，他们要离开了，她将要在这里和外婆一起生活。她都没有哭，甚至连道别的话都没有和父母说。她说，她的父母一定认为，她是一个多么无情的小女孩。当她看到轿车驶离盘山公路，要消失在视野中时，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但是她的父母看不到了。对，她就是不想让他们看到。她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不要自己了，她是有多难过。她相信，她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她要去广州，去那里闯出一片属于她的天地。她要去当模特，生活在聚光灯下，她梦想成为麦当娜那样的女人，用一双高跟鞋征服全世界。她要证明给父母看，即使没有他们，她也可以很好，可以挣很多钱养活她自己还有外婆。而我对未来的设想则简单得多，我喜欢桐花镇，不想离开这里，想在这里平静而安稳地过一生。年轻的时候，可以和爱人在桐花河边散散步，等老了，可以搬个藤椅，坐在桐花树下，看桐花飘落。倩倩是有野心的，而我却没有。
　　我后来常常想，一个平凡的女子，拥有强大的野心，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怀抱野心且美丽的女子，总是不甘于平凡，要耗尽毕生气力去与现实与命运抗衡，她们不甘心淹没在人群中碌碌无为，即使撞个头破血流，也仍义无反顾。结果无非有三，一，她实现了自己的野心，且她仍然年轻，仍可以肆意享受这些快乐；二，她虽实现野心，却年华已逝，快乐来得也不那么强烈和直接了；三，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而我这样一个甘于平凡，没有野心的女子，总是活得小心翼翼，温柔且懦弱，时常不敢，心存敬畏，因而終得安稳。却也为此失去了一些强烈的、瞬时的快乐，比如鲜花，掌声，镁光灯的照耀……但我始终明白，那都是短暂的，转瞬即逝，不可能长久。而女人一生渴慕的，不就是一份稳稳的幸福，虽然平淡，却是长久而安稳的。有时，不抱有太多的期望，到头来，就不会有太多的失望。
　　我曾经问过倩倩，她爱不爱于阳。她说，她不知道她爱不爱他，他只知道于阳对她很好，对她外婆很好，这就够了。确实，于阳从追求倩倩那天起，就尽他一切所能对她好，对她外婆好。每天接送倩倩上下学，为她准备早点，在倩倩练舞没时间吃午饭的时候，帮她去买饭。一有时间就往倩倩家跑，帮她的外婆做一些家务活。倩倩最终决定和于阳在一起，是因为有次她外婆在家里摔伤了，我慌忙地去找于阳，于阳竟一个人把倩倩的外婆背去镇上医院，然后去挂号，拿药，取针水，一个人把所有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倩倩每天都要留在医院照顾外婆，于阳便负责送饭，早中晚三餐，一顿不落，还陪倩倩一起晚上留在医院照料。连倩倩的外婆都说，这小伙子好啊，好呀。
　　倩倩后来和我回忆说，那是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就像三年级时她初来桐花镇时一样，还好那时我向她伸出了手，而这次，是于阳向她伸出了手。她需要他，在她无助的时候，在她绝望的时候，她其实也是脆弱得需要着那双手。而且于阳是傻傻的不需要回报的，单纯地为倩倩付出他就会快乐，其他的男人是需要她付出同等回报的。
　　朱倩倩和于阳走在了一起，让所有人跌破了眼镜。他们总是对我说，于阳＂降＂不住朱倩倩，他们最终要分开。我当时一直觉得好奇怪，为什么要用＂降＂这个字眼呢？爱情不是应该相互吸引，相互扶持的吗？倩倩享受着于阳对她的好，细碎的，绵长的，点点滴滴的好。但她的回应却是极少的，也许在爱情中就是这样的不对等，爱得多的那一方，总是要付出得多一些。但于阳不在乎这些，在他看来，为心爱的人付出，比得到更快乐。只要倩倩快乐，他就会快乐。学校里时常会有篮球赛，于阳都是主力。倩倩却从不去看，她怕太阳晒。而我却每次必去，在休息的间隙为于阳送去矿泉水，告诉他，是倩倩让我来的，她在练舞。他便会很高兴。其实，于阳的快乐就这么简单。
　　记得有次我去给我母亲送饭，经过桐花河时，看见于阳在树下摘桐花，用晾衣杆尽力去勾高处的枝桠，脚旁边还放着一个玻璃罐子。我好奇地问他在干嘛。他笑着说，倩倩喜欢桐花，他便想摘了送去给她。低处的桐花都不大好了，他才带晾衣杆来摘高处的桐花。我离开时，转身仍看到他尽力去摘高处桐花的背影。后来，我果真在倩倩家看到了一罐一罐的桐花。倩倩说：＂那天我只是随口一说，这桐花真好看，于阳便真的摘了许多送来。＂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费力摘花的背影，心里感到一阵阵酸楚。
　　每天下午放学，于阳总是先来文科班找我，然后我们在一起去舞蹈教室等朱倩倩。在她练功休息的间隙，于阳便会送水去给她，为她捶腿，还会在家里削好水果，保鲜盒装着，用竹签一小块一小块地喂她，眼里全部都是柔情。他对她的爱，是近乎宠溺的。回家路上，总是他俩走在前面，我像小跟班似的跟在后面。和朱倩倩在一起时，于阳是最开心的，他总是安静地听着她说练功房里的事，新学的舞蹈多么好看，舞蹈老师是多么的凶，小伙伴们是怎样捉弄新老师的……末了于阳总会问她，累不累，明天想吃什么？满满的全是爱。有一次他俩走着走着，倩倩突然让于阳侧下身来，然后用手掸去他肩头的落花，笑着说：＂桐花落你肩上了，傻瓜。＂于阳的脸便红了起来，像一个害羞的大男孩，傻傻地笑着。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
　　有些时候，倩倩会排练到很晚，总是让我和于阳先走。和我在一起，于阳则沉默得多，为数不多的话题也是围绕着倩倩。有次聊到彼此的梦想，于阳说，他的梦想就是以后可以和朱倩倩结婚，然后一起经营家里的茶叶生意，平平安安，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我眼前突然浮现出小时候大家坐在桐花河边聊梦想的时候，那时于阳的梦想是可以成为一名职业篮球运动员，肆意地享受汗水的流淌。他也一直朝着这个梦想前进，成为了体育特长生。只是我没想到，现在他的梦想却都是围绕着朱倩倩了。而倩倩的梦想里，却没有于阳的容身之地。
　　倩倩快要过生日了，一天于阳匆匆来我家，让我陪他去挑倩倩的生日礼物。我们去了小镇上的银器店，于阳想买一条项链。我挑了一条缀有水钻的链子，于阳说；＂倩倩不喜欢缀有水钻的东西，她嫌俗气。＂我悻悻地放回了项链，多么美的项链啊。心想，我是一个多么俗气的女子呀。后来于阳选了一条挂有和平鸽的项链，小小的银鸽子，非常精致。他让我帮忙试戴，小小的和平鸽在光滑的脖颈上，十分抢眼。店主忙过来赞叹道：＂戴上去真美呀，小伙子真有眼光，这可是今年的最新款，你女朋友可真幸福。＂于阳慌忙地解释道：＂不是不是，她不是我女朋友。＂不知怎么的，在他急于解释过后，我心里竟有一丝失落。最终，于阳买下了这条项链。
　　李楠是高三上学期来到我们学校的，是来学校实习的体育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听说他是北京体院的，性格开朗活泼，很受女生欢迎。每到课间，总能看到他被一群女生簇拥着围坐在操场上聊天。我不知道倩倩是什么时候和他走到一起的，迎新晚会上他俩还合跳了一支舞，颇受好评。她是这样和我形容李楠的：热情，有朝气，有活力，能带动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是炙热而强烈的。那于阳呢？我问她。她说：＂你不懂，于阳就像一壶茶，是需要慢慢品的。而李楠则是一壶酒，是浓烈的。他是大城市里来的，充满着新鲜与未知，在他那里，我可以看到我的梦想，未来。＂也许，真应了别人说的，于阳＂降＂不住倩倩。
　　学校里渐渐流言四起，说倩倩和李楠好上了，传得神乎其神。而于阳呢，还是一如既往地来教室门口等我，再一同去等倩倩放学。只是相比以前，他变得沉默了许多。倩倩也似乎越来越忙，和我们一起回家的日子少之又少。一天，我照例和于阳去舞蹈教室等倩倩放学，在途中遇到了怒气冲冲的教导主任，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同学。一问才知道，原来有人举报倩倩和李楠在器材室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听到这个后，我看到于阳的脸一下就黯淡了，也加入到了人群中。当教导主任推开器材室大门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倩倩坐在李楠的腿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正在接吻。他俩显然也没料到这个场景，愣在了那。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起哄的，吹口哨的，叫嚣的……此刻我已来不及理会这一切，慌忙地寻找于阳。于阳呵，可怜的于阳呵，此刻他是要有多痛。
　　只见于阳拨开人群，冲了出去，我拼命地在后面追着。于阳来到桐花河畔，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只手狠命地捶打着青石板地面。我冲过去握住他的手，也跟着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记得小时候我们被高年级的男生欺负，于阳来帮我们说理，和高年级的男生推搡起来，后来扭打在了一起。最终，于阳寡不敌众，被他们打倒在地，嘴角和鼻子都渗出了血。可是他都没有哭，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于阳哭着对我说：＂许淑，你知道我有多爱倩倩吗？我努力为她做到最好，所有人都说她不好，我还是相信她。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为什么要骗我？＂于阳说，和倩倩在一起，他一直都是自卑的，他觉得倩倩是美丽的小公主，倩倩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他尽一切所能对她好，就是不想让倩倩觉得失落。
　　我仿佛看到了三年级时站在阳光下穿着蕾丝刺绣裙子的倩倩，盘山公路上飞速驶离的轿车和那个穿着棉布长裙的自己。张爱玲曾经说过，爱一个人时，就会卑微到尘埃里，再从尘埃中开出花来。只是我想不到，卑微的那个人是于阳而已。
　　破碎梦
　　可想而知，这件事在平静的小镇上掀起了多大的波澜。李楠被学校开除了，倩倩也不知所踪了，于阳在一周后重返学校来上课，只是更加沉默了。没有人再提起朱倩倩。高考如期而至，毫无悬念的，于阳落榜了，而我竟阴差阳错的考取了广州的高校，这个朱倩倩曾经心心念念的大城市。于阳在家人的安排下入了伍，联系也少了很多。
　　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回家，于阳恰好也回来。吃过晚饭，于阳来家里找我，我们在桐花河边散步，说着部队和大学里的新鲜事，说着小时候的那些事，仿佛时间就从来没有流逝过，我们还是学生时代的我们，他仍是那个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少年，而我也还是在文科班上着课，只是少了一个朱倩倩。末了，于阳问我，在广州有没有见过倩倩？我愣了一下，他告诉我，倩倩有往外婆家寄钱，地址就是在广州。他有去广州找过倩倩，但是找不到。于阳知道我在广州读书，见到倩倩的机会多，他让我见到倩倩的时候帮他告诉倩倩，他还在等她。
　　一天晚上，舍友约着一起去吃大排档，我们便在广州街头闲逛着。路灯底下站着一群站街女，浓妆艳抹，在等着接客。我似乎看到了朱倩倩，站在路灯下，低着头，手上夹着香烟。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过去试探地叫她：＂倩倩？＂她抬起头来看到了我，是她，对，就是她，就是于阳一直在找的朱倩倩。她却一脸生气，用蹩脚的粤语回答我：＂你认错人了，别打扰我做生意。＂说完转身就走。如果说之前是我看错了，但在她转身的一刹那，我已经确定是她了，因为她还戴着那条和平鸽的项链，于阳送她的项链。我跟在她后面，大声叫道：＂于阳说他还在等你，在桐花镇等你。＂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哭了起来。她走过来对我说：＂淑，我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桐花镇了。＂我看到了她手腕上密密的针孔……
　　假期再次回到家里，于阳来找我，急切地问我，见过倩倩了吗？是啊，我怎么告诉他我见过倩倩了吗？我告诉他，没有见过倩倩。于阳一脸失落，然后仍对我说：＂许淑，如果你见到她，记得还是帮我告诉她。＂我狠狠地点点头。其实我想告诉于阳，我也是可以成为那个为他掸落肩头落花的女子的。送于阳出门，看着他渐行渐远落寞的背影，我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站在桐花树下费力摘花的背影，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最终，
　　倩倩没有等到她的模特梦，
　　于阳也没有等到朱倩倩，
　　而我，也没有等到于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