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个农村货郎的儿子,想在上海小区弄堂口租个门面开家烟杂店,找到我们这些当年的知青叔叔,无非是替他筹谋一下。看在他父亲面上,这点忙还是要帮的。七人八主意,众人为经营品种、地域位置、店堂装潢等很难有个统一的看法,只有对店招意见倒空前一致,异口同声说就以他父亲当年"小老板"的绰号命名。 店铺如期开张了,鞭炮过后喧闹过后自然要摆上桌饭菜。世事沧桑、变幻莫测,不变的惟有过去的岁月,看着打理得颇象样的店堂,众人端着酒杯,不由引发出一番感叹来。倚老卖老是老百姓的通病,因为只消拥有年龄就拥有了资本,而不管你是马齿徒增、还是惜时如金。众知青纷纷以父辈的身份,对店主人说上一通语重心长的话:"那时候你父亲哪里有这么好的条件,他全靠自己打拼天地,没有人能帮得上他。""上午10点坐船到上海,下午两点又坐船回去,短短四个小时就采购好了乡下紧缺的货色;你们家那年春节吃的穿的,就是靠他这次采购的货色赚的钱。""他头一回来上海,就请大家喝酒……"若不是小伙子眼圈红了,知青叔叔们忆苦思甜的教诲还不知要扯到什么时候为止。 大家谈论的是1975年春节前夕的事。知青们回上海探家,小老板趁便也从土桥摆渡到铜陵港坐大轮来了。乡巴佬一个,在上海滩上用锄头犁耙扒拉不出半个沾亲带故的;放着农村的货郎生意不做,花好多路费跑到上海来干什么?面对众人的疑惑,小老板说即使上海有亲戚,我也绝不会上门去的,我要找的就是你们。有知青面露尴尬地问:莫非你学当年土地老财样,到年关上门逼债来了?知青们到他货郎担上买东西,逢上手头青黄不接的时候可以赊帐,到了下月发工资时结清。而春节探家前照例都要买一些花生芝麻鸡鸭鱼等农副产品回家,钞票都用完了,自然顾不上他这一头,所以今天以为他冤有头债有主,上门讨债来了。小老板一听拉下脸来,说你也太小看我了吧,为着几块钱到上海来?赔上船票钱还不够倒算了,连咱们之间的那份交情也要赔光了!不过别说,我上门来找你们还真有事情。 他此次来的目的是为货郎担进些过年的商品,最稀奇的自然是上海牌号的香烟。小扁头听了挠脑壳,说我烟糖公司即使有人认识,去找他们也要花不少时间;而你下午立马走人,我哪有本事去弄来?将我家里的一份票证给你,一来你根本不够,二来我自己没得抽了。这事别怨我不帮你忙。 小老板说什么怨不怨的,你只消找几个人来就算帮了大忙了。当时上海"前门"牌以上的香烟要凭票才能买,而"飞马""劳动"等牌号烟不需要凭票,但每人每次限购两盒。逢上小老板一口土里叭叽的乡下话,加上一身黑袄黑裤的穿戴,城市里的营业员冷冷的扫上一眼,肯定将他归入"投机倒把"行列,靠他单枪匹马去买,买不多不算,弄不好还会给抓进派出所去查查来历呢。于是就邀知青们去替他买烟。小扁头听罢连连点头,说你小老板在乡下是个人精,两眼一抹黑到上海,如意算盘也还是精明!上海人都不曾留意的事情,你倒都想周全了。于是就领了几个朋友出门上街,一边在沿马路的店家里买每人限购两盒的"飞马"烟,一边就近在大街小巷呼朋唤友出来,象滚雪球般一路过去,人越来越多,到手的香烟自然也越来越多,浩浩荡荡还未走到十六铺码头,小老板四个麻袋已装得鼓胀,他的钱袋掏得瘪瘪的了。于是小老板说够了够了,现在咱们找家饭馆随便吃点东西吧。知青在乡下蹭小老板烟呵花生米的,从来不懂得客气,回到上海倒有了点斯文状,听小老板要请客喝酒,就纷纷拒绝道:哪有上门请客的道理,该我们请才对……小扁头更是扯着他的手臂,说上我家去吃饭。小老板硬是不改口:"我这一大堆东西,买的又是下午两点的船票,来来回回时间也不够,还是在外边吃点吧。" 三十年以后,假如小老板能回头看看他当年统领的买烟队伍,打量一番被他支使得不亦乐乎的知青小伙,心里头一定有惶恐之感:证券机构公司的财务总监、保险公司的经理、民营企业家……小扁头混得最差劲,但也是某超市的门面经理。他们日后的人生旅程,是自觉不自觉受过他的感染影响不得而知,但似乎都在从事经济领域里的职业;谈及小老板都会流露出钦佩的神色。凑在一起喝酒时,甚至有人戏称他为"货郎市场经济之父"。 可惜的是,小老板早在1979年初就告别了人世,卒年四十三岁。 一
在他小老板之前,跑村串庄的小货郎还没有一个敢来知青连队做生意。 "活土匪"、"挨千刀",他们说到知青,一个个头皮发麻眼睛发绿,无奈惹不起躲得起,只好在背后用当地最刻薄的诅咒发泄肚内的一腔仇恨。 这样的仇恨说来话长。 早些时候曾有几个货郎上知青连队来摆过摊,这方田地对小生意人有着摆不脱的诱惑。几百来个知青,每人拿着旱涝保收吃穿不愁的廿八元八毛的月工资,青年人的手脚又大,根本不知道存钱的必要性;而连队方圆十里没有一家代销店,做买卖的油水自然大得狠,哪个货郎不眼红心热呢?但去了一回就悔得肠根子发青发绿,发誓这辈子即使驳壳枪口顶在脊梁背上,也绝不会去那里了。 头一个叫冤的是个卖芝麻糖的货郎。那天中午他刚把担子在连队食堂门口放下,就拥上来三五个浑身泥水斑斑,似从秧田收工归来的男知青。"卖什么的?"领头的一个歪戴着窄边草帽,肉鼓鼓的腮帮子随着话音一动一动。货郎见这架势已经有了三分畏惧,吱吾许久不敢开腔。其实人家根本不在乎你的答话,围住箩筐就动手翻开口袋看货色,似翻找自家箱柜里东西一样随便。"嗬芝麻糖,不错不错。"小凉帽边说边伸手抓去,小货郎看着那只满是泥巴的手掌,畏惧感陡增到五分,他双手紧紧捂住箩筐,埋头不敢搭理他们。"哎呀,你怕什么,怕咱们不付钱?你看看!"小凉帽从衣裳上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的票子,朝他眼前抖晃,"来,先称一斤吃吃。"货郎见他说话这般爽快,票子又递到了跟前,倒也减轻了几分畏惧,抬起身子赔着小心将一斤芝麻糖称好,然后将盛着糖的秤盘子递将过去。边上几个知青不等招呼就纷纷伸出手来,你一把我一捧地朝嘴里袋里塞去,实在塞不下了,就抓上几把扬长而去,眨眼工夫秤盘子里空空如也。于是他收了小凉帽手上的票子。小凉帽不松手,反倒一个劲地催促:"你称呵,我要的一斤你还没有称呢!"小货郎怔住了,呐呐回答道:"这一斤钱还没有付,怎么还要称?""你可真会装糊涂,我芝麻糖还没有拿过一块,怎么向我收钱?你找他们要去!"小凉帽眼睛瞪起一付凶相,货郎心中全是恐惧了,哪里再敢开口,慌忙收拾起担子挑了就走,此刻只恨爹妈没给他多生出几副腿脚来。小凉帽还不依不饶,拽住他的担子又狠狠抓起一大把糖,"跑什么呵,你们大队书记我都敢半道截住要烟抽,今天算便宜了你!" 第二个来队的是个卖水蜜桃的货郎。本来他不敢来的,无奈这年头乡里人哪肯花钱买这东西吃,眼见收下的桃子都要溃烂出水了,家中的婆娘心疼,骂他道:"哪怕上那去赚个五块钱,也比搁在家里烂了强,你还怕他们吃了你?"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哪里知道自家男人这一去两大筐桃子只换来三五毛票子——连脚力钱都不值。 卖桃人大起胆子上这里来了。他汲取上回卖芝麻糖货郎的教训,知道对付这些人一定得收起钱后才能称东西。见到这些光鲜红嫩的水蜜桃,知青们自然满心欢喜,当下就有两三人乖乖地你一毛我两毛地把钱交与他手上,然后才挑桃子过秤,旁边自然有不少围观者。知青们买桃子很挑剔,非得一个个放在手里过目。一毛钱一斤的桃子,却要求不带丁点虫眼斑痕的,细心程度不亚于挑拣播种用的棉籽稻谷大豆。都拿在手上反复端详,卖桃子眼睛盯住这个,那一个手巴掌一松,桃子就落到脚下去了,围观者中早有人顺势接住揣进袋里;眼睛盯住那一个,这一个玩弄的小伎俩如出一辙……一个卖桃子人怎能敌得住这么一伙知青。可怜桃子卖了大半日,货郎到手几毛钱,筐里的桃子倒去了大半,买桃的仍在反复端详意犹未尽。看着一个个衣袋鼓鼓囊囊而去复又瘪瘪而回的围观者,卖桃人再老实也终于回过神来,赶紧收拢起箩筐,带着哭腔喊道:"我找你们连长去!""算你烧香找对了庙!我这里正是替他挑的桃子,咱俩一道送去如何?"又是这个歪带着窄边草帽的知青。 打这以后,货郎们莫说上这里来做买卖,即使要上其他地方路过这里,也会想方设法绕个大圈子避开走。都知道这里是做买卖的一块油肉,但又绝对烫嘴,绝对会将你的嘴唇皮粘下来,假如还想逞能下去,保不准会把你喉咙烫穿;都认为这里是座阴森悚然的魔窟,他们之间为某事打起赌来,最常说的咒语是:"假如我这样,就让我去撞见那帮‘活土匪’‘挨千刀’的!" 货郎们有着生意不能做的苦恼,但最苦恼的还是知青。货郎们给害的一个都不敢来了,无形之中是一种没有契约的联合制裁行动。连队不是自给自足的自然业态,日常用品还得要买;白天要出工,没有外出的空闲,好不容易混上一天病假,走那几十里路才能到场部的供应站,而大都时候只好在与世隔绝的天地里享受原始生活。烟瘾大的只好搜集枯叶卷喇叭烟抽,呛鼻的烟雾险乎将五脏六肺咳出,女知青们剪衣服边角当头绳扎,感觉比村姑还寒碜。最好笑的是火柴都找不到一根,为了晚上点煤油灯,竟然要高一脚低一脚跑进伙房,撅起屁股眯起眼睛从灶门口扒拉出一颗红炭,用柴棍挑起对着点火,手一抖索红炭掉落到地上,"嗤"一声熄灭在水凹里……连长见状就来气,叉着要腰对着灶门口的懵懂黑影吼叫:"看你们这副熊样,现在好受了吧,小货郎来一个抢一个,咱红军当年在陕甘宁边区也没有这样穷酸过!" 生活愚弄人,人又反过来作践生活。背井离乡下放到这里,自以为插了几亩秧割了几垄麦,已经是世界上最辛苦最低层的苦命人了,看见不干农活四处转悠的人心情就作怪,把那些风里来雨里去的货郎也当作是有钱的主儿来戏弄,拿他们筐里的吃点似乎心理就平衡些。那里知道这些日出昼归的货郎们,一个月忙下来还不及知青工资的一半,而他们还要养十几家口哩。 二
偏偏有人要来他人眼中的魔窟闯一番天地。不仅不理会他人的屡屡劝说,反倒要劝说人家:"要想赚钱只能上拿国家工资的知青队里去。你们不敢去,这钱活该我来赚!"听到他这番言语,有人背后嬉笑:也不怕牛皮吹破,这钱若好赚人家早都去了。还轮到你说?有人暗自为他捏把冷汗;只怕此一去,小货郎中又多了个头顶石臼唱戏的角色。 这个货郎就是小老板。听土桥镇上人说,小老板不是当地人,而是某个劳改农场刑满解教人员,不知是在里头增长了知识,还是不怕当货郎有"走资本主义道路"之嫌疑,就在此地挑起了四野转悠的货郎担,一只拨浪鼓加一副箩筐,靠两条腿杆挣饭吃。纸烟白酒、火柴蜡烛、糖块饼干乃至发夹香皂针头线脑,都是老鼠尾巴——油水不大的生意,但一年忙下来却是种田人家两个壮劳动力挣不到的数目,于是就有了"小老板"的绰号。后来有热心人撮合,在土桥镇边上的生产队里找了个女人,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小老板主意已定,旁人不好说什么。望着他挑担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晨霭之中,众人心中也似这雾气一般,说不清猜不透这扑朔迷离的前景。 镇子离农场二十多里地,忍受着寂寞孤独,担负着劳苦吃力,近晌午时分方才走到。望着知青食堂大屋顶的烟囱里,一缕缕青烟正徐徐冒出,刮来的西北风顷刻将它吹散,但它不为所动,依然憋足劲源源不断吐出。农场的气派实在大,吃饭的食堂建得比咱公社开会放电影的礼堂还要高级,同样是种田人,人家是拿国家工资的知识青年,而咱们是自负盈亏的乡下人,不一样的差距远着那。正这样胡思乱想,忽然瞅见三三两两捧着碗盏从食堂门洞进出的知青,他的神经脩地蹦紧,胸口一阵悸动,他索性停下脚步,将担子在原地搁下,人站在树底下,一边穿起走路出汗时脱下的黑棉袄,一边注视着食堂进出的人群。棉袄扣子还未全部系上,大概有人发现树底下的小老板和他身边的货郎担,已经掉头兴冲冲地跑了过来,瞧见领头的是个腮帮肉鼓鼓、头上扣着顶窄边草帽的人,他料到此人一定是在乡里人中名气颇大的"小凉帽",他心头有点战颤,难以言状的紧张使得系扣子的手莫名的抖索,他定定神色扣子索性不系了,从箩里抄起拨浪鼓来,极熟练地甩开来,随着"叭叭叭"一阵脆响,他那抽紧的神经反而慢慢稳定了下来。 锣鼓敲响以后,下面该唱戏了。小老板暗自嘀咕:擒贼先擒王,要想在这里站稳脚跟,没有他还不成哩。 三
小凉帽在货郎担前站定,倒没有像往常那样迫不及待翻看箩筐里头的货色。不知是尝到了经济封锁的后果,被连长大骂以后有所收敛,还是小老板不卑不亢不露声色的表情,不像以前那些货郎畏惧生分样,一看就是并不好惹的模样。小老板仍然兀自摇晃着拨浪鼓,只是"叭叭叭"的节奏和力度似乎减慢了许多。 小凉帽问:"香烟有吗?"小老板收起皮鼓,一道很眩目的弧线从他眼前划过,收进箩筐里后,又摸出一盒"东海"烟递上,"拿去抽吧,送给你的。"小凉帽楞了一下,眼里显出几分惊诧,见对方眼睛也正定定地瞅着他。可能是正午阳光强烈的缘故,货郎的眼睛眯着,但小凉帽眼里看去,倒平添了几许不好捉摸的成分。他把烟装进了口袋,想他还真的懂点见面规矩,其实只是消给自己抽支烟就可以了,这一下子他破费大了。 "东海"香烟官价二毛八一盒,货郎挑到队里卖三毛,每盒赚上两分钱。送掉一盒,他起码要白卖一条半香烟才够本,这样干图的是啥呵?正是这样想着,身后跟来的知青也到了,都是大大咧咧七手八脚乱翻货郎担的活宝。但见小老板将一盒烟捏在手中,眯缝着眼皮一根根递将过来,恭谦的神色里包含着"请多关照"的意思。很快一盒烟就撒空了。小老板弯腰再摸一盒又逐个敬上……几盒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众人自以为见多适广,可从识了人头开始,莫说是从乡间圩区走出来的小货郎,就是大城市里人,谁会这般识时务明事理,向素不相识的人撒烟,自己今日赚不上一分不说,老本还要贴上去不少!嘴角上叼着他的烟,自然是没有人会与他胡搅蛮缠了,只有知青不断上前买盒香烟火柴,女知青来买点香皂头绳糖块什么的,生意虽然不少,但抽着烟的都明白:这个货郎今天白干不算,而且肯定亏狠了。 第二天中午,当知青们捧着瓷碗"叮叮当当"朝食堂走来时,小老板的拨浪鼓又"叭叭叭"响了起来。小凉帽走向摊前,小老板弯腰从筐里摸出盒"东海"烟,还是这句话"拿去抽吧,送给你的",他犹犹豫豫之际,小老板眯缝着替他塞进了衣袋。后来跟来的知青,照例是一根根逐一敬上…… 第三天当小老板又将烟递上时,不想小凉帽却坚决地摆了摆手拒绝:"我再好意思吃白食,连知青兄弟都要骂我小扁头了。"小老板于是知道他真正的绰号叫"小扁头"。"你自己一天能赚几钱?"小老板不再勉强,将递上的烟缩回,用指尖挑开封口拆开后递一根烟给他,点上火后才开口说,"小扁头跟你说实话,这个月我没有想来赚一分钱,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也不想赚钱。"小扁头诧异:"不想赚钱?那你天天汗流浃背跑这里来做什么生意?"小老板嘿嘿笑笑,,不去接他的话茬,反而问他中饭吃了没有,小扁头说没有,小老板说正好,他弯腰敏捷地从筐里摸出一个盐水瓶来,拿在手里晃晃,瓶里的液体在阳光下闪烁出晶莹的成色,"酒!"小扁头的眼睛也随之一亮,有点兴奋地拍了下大腿,"嘁,你等着,我去买饭菜!" 待他端着两三只沉甸甸的碗盏回转来时,小老板早将一张旧报纸铺在了树荫下,除了盛着白酒的盐水瓶外,有一大捧自家炒的椒盐花生。小扁头快活地将碗盏放上,就扯开了盐水瓶上的橡皮塞子,仰脖喝了一口,指点一下自己端来的饭菜,"咱们食堂的伙食差劲得很,你……"小老板打量一下瓷碗里的豆腐干子、山芋粉丝、炒菜梗和白米饭,说这还甭好?假如让你们去吃我们乡里人的山芋粥菜叶糊,怕都不想活了。小扁头说那你也来吃点,我总当你们生意人,比咱吃得要好多呢。小老板说你们的伙食咱是吃不起的,我自己带着。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烤得焦糊的红薯来。小扁头见了一把夺了过去,说我又拿你的烟,又喝你的酒,你吃我一碗饭又怎么啦?这东西先留着当点心,你现在给我吃瓷碗里的!乡下人那里有点心一说,小老板听了很有些感动,说那是我自家炒的花生,你尝尝。自己也将嘴巴凑到盐水瓶口上"咕嘟"一口,然后用筷子夹瓷碗里的干子吃。 两人正这么吃着喝着,白酒的香气早已飘溢开去,打饭路过的循着酒味望过去,见树底下两人传递着盐水瓶正喝得说得热闹,一边觉得颇有趣味,一边自己嘴巴里也欲淡出鸟来,于是纷纷围拢过去。小老板见状便招呼说都来尝尝。大家也不客气,有的接过瓶子浅浅抿一口,有的抓上几颗花生豆,更多的则是瞅着笑着,小老板哟一一撒上圈烟。众人说话自然随便,有的说小扁头这么快就与货郎称兄道弟了,连我们也跟着沾光;有的说咱先前也吃过其他货郎担上的东西,不过是偷着吃抢来吃,而你是主动邀请我们吃,吃了一回又一回,从香烟到白酒花生,咱都不好意思再吃你的了。小老板说是你们赏脸,将我不当外人。我现在不也一样吃你们的了?他指点了一下跟前的瓷碗,然后将两个菜碗里的菜并在一个碗里,用空碗装饭。小扁头说你饭菜多盛点去,不够咱们再上伙房里去打。 小扁头嘴里喷出白酒花生米的混合气味,说出的话也让小老板听了沁心:"你早该到我们队里来摆摊了。"小老板说我现在来也不晚呀。"我是讲假若你再早点来,至少我们队知青的名声不会像现在这般臭。骂这里人是‘活土匪’‘挨千刀’其实咱们是生活枯燥找点乐子罢了,那里真有这么坏的。"小扁头把最后一口酒喝完,将瓶子递还给小老板:"像你这样的货郎来,即使真有什么‘活土匪’,也不好意思动手抢你呵……"众人哈哈大笑,小老板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的眼睛本来就小,在阳光下又喜欢眯缝起眼皮,这一笑就看不清周围人的笑容了。但他心里清楚,在笑着的人群中,数他笑得最开心。 四
被人视作魔窟的市场让他给打开了,小老板挑担行走的步子也轻巧了许多,几十里的路的汗水根本算不了什么,拨浪鼓摇起来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再不是先前呆板机械了,变得美妙无比乐感十足。小扁头还说了,他已经和近邻几个队的知青打过招呼了,小老板你可以放心去那里设摊,不会有人动他的货色。 头三脚最难踢。知青队的生意好做了,但问题也接踵而来,都是从前不曾碰上过的棘手事。 首先是香烟货源不足。知青们关于纸烟有这么段顺口溜:"百寿"少有,"东海"稀奇,"江淮"大地,一片"光明"。在当地"百寿"烟基本买不到,三毛多分一盒已经属高级烟了,农场场长都很难搞到;"东海"烟供应量多一些,但镇上供销站能拿到的数量有限,再分摊到公社大队的延伸店,最后能给货郎们的就十分可怜了。而"江淮""光明"这些类似上海"劳动""勇士"的低档劣质烟,到处有买,只是抽起来涩嘴呛鼻,知青们戏称为"蹲坑"牌香烟——上厕所熏臭气用,平常没人会去买它。 镇供销店每天批给他一条"东海"烟,那里够卖的。往往他的担子才放下来,拥上来的一群人就买空了。后来的只好怏怏而归。莫说知青失望:担子里没货色,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买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老板在想如何变出米来去满足他们的需要。 办法总归比困难多。"东海"烟在知青那里好销,而在周边农村社队销得不畅。农村人家大多数是抽自己种的烟叶卷成的"喇叭"烟,偶然买上盒纸烟都的求人办事待客的。于是他想方设法去和社队延伸店来提烟的人套近乎,商量把他们拥有的"东海"烟份额匀一些出来。当然他不会白拿人家的,"东海"烟批发价二毛七一盒,他依然按二毛八的零售价结算给人家。来提烟的从供销站出来,交到门外候着的小老板手上,每盒赚一分钱,而且不消自己像先前那样肩挑背驮拿回去,又省了放在货架上好多天也卖不掉一盒等麻烦事,双方皆大欢喜不题。 小老板俨然成为"东海"烟的专营户特许店。知青们有时出门瞧见别的货郎、或路过那里的延伸店,想买上盒"东海"人家答道:"咱这里没有,要买这好烟只有找小老板去。怪事,咱卖不掉,他要不够!"众人明白过来,有知青马上联系说:这好比上海人家配给供应的粳米,有人嫌其贵又不涨锅,于是就将份额转让给要吃粳米的人家,自己有的籼米吃就不错了。小老板就是靠这样解决了"无米之炊"。 他解决"无米之炊"的法子还有许多,本文引子中提到的来上海买烟就是其中一种。每年的中秋元旦节,他还常常跑到芜湖蚌埠等城市去买好烟,然后背回去来倒卖。那些日子只要听不见拨浪鼓声响,有些香烟断档了的知青就会打探小老板的踪影,知内情的便会关照说:"你将钱准备好了就是了,到明天他搞来许多好烟,你不要嫌贵噢。"他跑老远路弄回的香烟,卖得也确实贵。那回小扁头听说他这里有"飞马"烟,孰料要价八毛一盒。那回小扁头就唬起脸来了:"上海才买二毛八分,你投机倒把来卖天价。"小老板并不惧怕投机倒把这顶黑帽子,笑笑道:"是呵上海才买二毛八分,你再替我算算坐大轮来回、吃住及找人帮忙等开销,我八毛里头又能攒下几分?和‘东海’差不多的。"小扁头那有心思算这等细帐,嘲笑说你小老板如今脚跟站稳了,对我也敢开天价了。小老板正色道这话讲岔了,我没让你们强买,真要的话我可送你一盒,但若买的话就是这个价,否则其他人知道了反而怪我看人喊价,倒真的要站不住脚了。小扁头说你还蛮有道理的,我讲不过你。小老板递一支"东海"烟给他,说你们这些烟鬼子,还是抽这个好;我打量过来买"飞马"那烟的,都是平时不抽烟的,有远方朋友来串门,或者上队干部家那里去办事才偶然买一盒的。假如你们个个来买,我还根本供应不起哩。 烟的货源解决了,但白酒货源却让他一筹莫展。 五
乡里人通常只有逢年过节才喝这玩意,而镇上供销站平日里根本没有白酒供应,货架上摆放的是乡里人眼中不算酒的葡萄酒果子酒,只是点缀下门面而已。 知青们也很少来买。一是吃白酒的人少,二来是嫌当地的散装山芋干子酒太冲。像小扁头等人往往是从上海带酒来,就像年年探家归来要带肥皂砂糖卷子面一样。只有当自己带酒喝完后,才想到上货郎这里来,有得买就喝,没有也并不计较。 农场干部就不同了。他们家里平常时候都备着白酒,并不是他们酒瘾大,而是用来招待下队检查工作的场部领导。那时不兴公款吃喝,有上级领导来,总是去连队干部家吃饭,"菜不好,酒要喝好"的当地的规矩,什么菜都不讲究,食堂里打点豆腐干子菜梗韭菜、自家再炒点鸡蛋,但没有一两瓶白酒可是不行的。有领导登门上自己家吃饭是很上脸的事情,常常还会为上你家而不来我家怄气呢。譬如这回去了副连长家没有去连长家,连长就会惶恐恼怒:莫不是上回酒没让你喝好?那我下次多备几斤酒不就行了,何必生气不来了呢!副连长则喜滋滋地以为自己转正的日子不远了,苦熬了许多年就数这顿酒喝得最痛快,心里盘算着日后家中还得多备几斤酒…… 都要喝酒都想备酒,小老板纵有三头六臂,也弄不来许多酒呵。偏偏那天让他体会到了"无米之炊"的困窘。 中午时分,他在摊前做生意,连长风风火火走来,但见他探身朝伙房窗口里吩咐:"场长来我家吃中饭,给我打两碗菜送去!"里头马上有人应声说好。又扭头朝小老板说要2斤白酒。 见他迟迟疑疑的样子,连长有点急:"这几天来吃饭的人多,备下的几斤酒都给喝得滴点不剩了。我不问你买好酒,山芋干子也行!"小老板暗自叫苦:你备下的酒喝得滴点不剩,我备下的酒也早卖得滴点不剩了,立时三刻还那里有呵!于是狠狠心吐露实情:"连长我这里早……卖完了。"连长一听登时变了脸,"没有东西可买你还跑来做什么生意?回去算了,再去找个货色齐全的货郎来!"这回轮到小老板脸变色了,今天这笔生意,你是有的要卖,没有的也要卖;否则的话,他即使站下了脚跟也得被撵走!其实还是"小鬼好打发,阎王难侍弄"。知道自己捅了漏子,于是硬硬头皮改了口:"我货色有的,让我再找找。连长你先回去,一找到我马上送来。" 他的货郎担兜底翻也是找不出一滴酒来的,情急之中他朝小扁头的宿舍奔去。三步并两步冲进门洞,见他脸色发白喘粗气,倒把正埋头吃饭的小扁头吓了一跳:"怎么的,有人抢你货郎担的东西?"边说边站了起身来。小老板说你莫问了,赶紧帮我搞一斤白酒来,什么价格我都要下了。 小扁头与他交往至今,总以为是欠他的多。现在人家撞上急难事央找上门,这点忙总归是要帮的。正好同屋有上海才从上海归来,带着一塑料壶白酒,那知青倒也爽快,马上把壶中物提了出来,让他自己倒。小老板欲掏钱,被小扁头一把拦下,说你想付多少?小老板说你说要多少我就付多少。小扁头笑笑,说替我算算坐大轮来回、吃住及找人帮忙等开销……"你六月里的债还得快!"小老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因为白酒有了着落,小老板心里充满了感激,说这酒钱我就依你不付了,我心里记着。提上酒匆匆而去。 虽说这场风波解决得还算圆满,但小老板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阴影;连干部下回再来买酒,难道我再上知青那里去讨?他们又不是做货郎生意的。打那以后他一直在苦思冥下想着计策,却始终找不出个好法子来。 想不到知青们的一次闲聊让他找到了思路。那天他们聚在摊子前不知怎么扯到了山芋干子酒,抱怨它呛嗓子冲脑门,如果说"江淮""光明"烟是蹲茅坑用的,那么这酒可配套用作里头的清洁消毒剂。见大家说得太损,有个叫大华的说我有办法让它不呛不冲,进口味道变好。有人向他讨教方法,他说把白砂糖多搁几把在酒里头,待它慢慢溶化后你再喝,滋味自然就不同了。有人反驳道一斤酒不过八毛钱,你将白糖掺入进去,糖的价钱倒要喝酒钱差不多了。大华讥笑道:你既想入口好,还要省钱?干脆这白酒不要买了,到医务室去搞点酒精来,兑上糖精和水搅合,滋味也不会太差。都是当闲话笑料说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老板耳朵竖起眼睛不眨一字不漏听着,脸上浮现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打那以后,有人上他这里来买白酒,再没有空手而回的缺憾。 知青下放来这个农场不久,就听说了在廿世纪六十年的"三年灾害"期间,农场一些酒瘾难熬的老职工曾经用酒精及水配制白酒的故事。大概配制比例得当、喝的数量有限,所以没有报纸上渲染的什么喝瞎了眼睛、送掉了性命等事情发生。小老板用什么方法来保证他的货郎担里白酒不断,众人不得而知,只好胡乱猜想,有说是那酒精糖精及水兑制的,有说是一半白酒、再加一半酒精及水的兑制酒,还有说卖给队干部的山芋干子酒、卖给其他人的是兑制酒……反正口说无凭真真假假越说越说不清楚。 印象中有过这样一幕情景。队里医务室医生上小老板处买酒,他从箩筐里摸出一瓶递上,队医拔开塞子先喝上一口,却又不急于咽下,含在嘴里呷呷后才咂嘴问道:"你这酒……做得水平不错。"小老板脸上有些尴尬,只是眯缝着眼不理他。见他一声不吭,队医又问:"其他酒还有吗?"小老板说要喝就只有这种酒了。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方:"这酒和我卖的"飞马"烟一个理,谁愿意买谁买,我从没让人家强买!队医听罢扔下一元钱,端起酒就走。小老板从背后喊住他,递上二毛钱找头。当地最次的山芋干子酒官酒八毛一斤,小货郎们卖一元钱。如今小老板按官价买给队医,其中的奥秘只有他们两人肚里清楚。瞅着队医远去的背影,小老板却得意高兴起来,"装什么蛋,自己在屋子里整天捣鼓,酒精还不要花钱,却搞不出名堂来,还要上我这里来买,嘁!"大华听不清楚他嘴里嘀咕什么意思,奇怪地看着他,他忽然发现一边站着的大华,马上打住了笑容朝他递支烟过来。 别看连长经常喝酒,其实他也不辩真伪照买不误。记得有一回在小老板摊前咋呼:"上回买的白酒不行,怎么有点怪味?"小老板怔了怔,打哈哈道:"八毛钱一斤的酒你能有多高要求?镇上供销站一桶酒还不够分,最后才答应将桶底的一些剩货倒给我……"连长说怪不得呢,点点头走了。小老板轻轻吁了口气,眼睛仍直勾勾地瞅着。 六
小老板做酒的水平如何无法评判,因为鲜有知青买过他的酒喝。但他那手炒椒盐花生米的技艺让他们赞不绝口。若要说小老板真从知青那里赚了不少钱的话,主要靠是炒货这一绝活。"东海"烟不是人人都想抽的,至少女知青们不会抽它;而椒盐花生米不论男女个个都百吃不厌,每天都要买一包嚼嚼,它是小老板货郎担里的拳头产品,按眼下术语来讲,属于他的效益增长点。 连长看到有人嚼花生米就来气:"你们有饭吃还不够呵?这花生米不吃就要死啦?看看人家老职工家,拿它作菜都不舍得,你们倒好,天天拿来当零嘴!"帐人人会算,花生米每包一毛钱,知青们每天至少嚼一包,全队四百多个知青,一算就晓得多少钱流进了它腰包,无怪连长妒忌得翻白眼:"知青们越是嚼得香滋滋,他家小日子越是过得乐滋滋。" 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将花生米炒得这样香滋滋的。时过三十年了,知青仍然记得它的美味:皮红仁白个头饱满、酥脆润爽可口怡人、咸中带甜甜中带香、馥郁独特回味无穷……任你怎么描绘也说不尽道不全个中美味。 有这样一个笑话:队中一个很巴结的知青,平日从不舍得花零用钱,因为明日要回上海探亲,听说它的椒盐花生米很不错,于是就买了10包想带回让家人尝尝。只听人家都说好吃,怎么好吃法自己还不知,于是就打开一包尝了几粒瞧瞧。几粒一尝就舍不得放手了,一粒粒接二连三朝嘴里塞去。小老板的花生米从来不称斤论两卖,都是包成三角包来卖,三角包个头蛮大,其实里头货色并不多,约莫廿粒,只是样子包得好看。很快一包就嚼完了,那知青那里肯罢手,心想反正买了十包,再吃一包也无妨,抵挡不住诱惑一路吃将下去,直吃得齿颊含香嘴角发干……一包包拆开吃,直到手在包袋里再怎么搜索,除了飞扬的包装纸乱舞的花生皮外再无它物时,才终于回过神来,坏了,全给自己干完了…… 大华曾向小老板讨教炒作方法,便于自己日后如法炮制。炒花生自然不像作假酒需瞒得神不知鬼不觉,见有人学他自然很有耐心娓娓道来:先用盐水浸泡一夜,将次劣的挑拣出来,然后摊开晾到皮色欲干还湿时倒入盛有沙子的生铁锅内翻炒,锅里配有八角、茴香及麦芽糖,每十斤炒一锅,大料的比例、火候的大小及时间的长短……尔后盛起过筛、放风口处晾一会儿。罗罗嗦嗦一大通,听得大华头皮发麻眉头紧皱,说行了行了,这么多章法这么些讲究咱那里学得了,乖乖的买你的吃算了。小老板瞥他一眼,"我费了这么多口舌白说了,看你还是大城市来的知青,这点事情还难倒了?"大华说看不出你小老板也学会教育人呢。他说我敢教训你,我说的全是大实话,"存心想做的事情,只要把功夫花下去就能做成。你真想学这门活,下午一起跟我回家。我教你,保不准日后就超过我了。" 三十年后在城里化工厂当电工的大华下岗后,与妻子一起在家门口开了个炒货摊点,现炒现卖瓜子松子等南北风味炒货,其中最负特色的就是椒盐花生米,还在地区特色食品展销会上得了枚金牌。面对好评他总对人家说自己功夫还不曾到家,若将小老板聘来抡铲或作指导,他的摊前保管日日要排长龙,炒多少卖空多少。旁人说你下放的那地方只是听说过"傻子瓜子",倒没有听说过什么"小老板花生米"的,大华长叹一口气:"小老板名声响时,那人还不知在什么地方猫着呢!" 七
最提心吊胆的汛期又来临了。汛期于当地人来说,无疑于当年穷人度年关。 农场建在滩地圩区,怕涝不怕旱。汛期来后全靠一条河疏导水害。连着廿多天汹猛不绝的暴雨,将后河及贯连沟渠胀成了欲临盆的孕妇肚皮,后河堤上连耕牛都不准许放牧了,生怕牲畜践踏而导致溃坝。连长嗅嗅空气中晦涩的水汽,忧心忡忡说今年肯定要发大水。眼见后河成了喜怒无常的"猴河",场部一声令下,将知青连队全部拉上堤岸,抬土护堤抢险抗洪。 农场上下为洪灾提心吊胆,小老板则为自己的生意而寝食不安。平常下雨是生意最兴旺的时辰,知青们难得逢上个老天留人不用出工的机会,窝在宿舍无事可干,都眼巴巴拥在屋门口瞅着路口,白茫茫的路尽头终于冒出个黑影来,知青们会高兴的大叫……不到吃午饭光景,他的担子就卖空了,复又拖泥带水回家。虽然道路泥泞难行,雨水溅打得睁不大眼睛,但心情却和肩头上的担子一样轻松。 如今不行了。满满一担挑进村去,拨浪鼓摇得手臂发麻,那"叭叭叭"响声在冷落的村子里听来也倍觉寂寞,莫说有人影出来,即使那些会奔来啄觅花生麻饼碎屑的鸡群如今也知道冷清的摊前不会有吃的东西,踱着步子就是懒得朝这里来。小老板颇觉烦闷无聊,心情似这鬼天气一般涩重,于是又使劲摇拨浪鼓。食堂走出来一个伙夫,"嗨,把皮鼓摇破了也不会有人来,咱食堂都没有人来吃饭,还会有你的生意?""他们在堤上吃什么?"那人笑笑,"烧好饭菜还得用板车送上去,咱比平常还要忙乎!" 小老板只好挑起沉沉的担子,悻悻地打道回府,头垂得似筐里拨浪鼓上耷拉的甩槌。他的心里实在不好受:屋漏偏逢连天雨,不久前老婆担水摔断了腿骨,没有两三个月下不了地,挣不了工分不说,还要倒贴许多医药费;两个儿子饭量惊人,丈人丈母的瞻养是他这个上门女婿的事……一应事儿都指望着他的货郎担,现在知青们一上大堤,全家人生活的指望全砸锅了! 就这样灰溜溜走人?一家人嘴巴就这样挂起?小老板不是个肯服输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能比其他乡里人,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能比其他乡里人日子稍好些,靠的正是这种秉性。心里头这么想着,不由又想起了食堂伙夫的那段话:"他们在堤上吃什么?"烧好饭菜还得用板车送上去!"忽然周身一个激灵:"对呀,知青们的饭菜靠人送上去,他们在工地上要抽烟要嚼花生米,我也可以一样送上去!"他马上换过肩膀转身,挑担朝河堤方向走去,头昂得像摇动起来的拨浪鼓!大堤上下热闹非凡,满眼是抡锹装土合伙抬杠的队伍。小老板一身汗水喘着粗气,挨着工地一个个寻找过去,终于瞧见了小扁头他们的连队。知青们见了他喜形于色不消说,就是连长抬头望见他也是一脸高兴:"你怎么会摸上工地来了?"他嗔骂道:"小老板真是个人精,快给我拿一盒烟解解烦。" 八
众人都高兴得太早了些,农场场长不早不晚恰好巡视到这处工地,看到知青撂下工具,都兴冲冲围在货郎跟前,火气一下子窜了上来。他当然不会与他们发难,而是铁青着脸唤过连长:"活都不干了?一个货郎就可以把你们全缴枪了!"一席话唬得众人不轻,赶紧回头去拿工具上阵;连长脸色尴尬地立马掐了才点着的烟卷,诺诺应道:"也不知从哪里跑来个货郎担,我这就赶他走路!" 可怜一个小老板,挑着沉甸甸的货物,赶了老大天路,水也没沾过一滴,汗倒出了几身,好不容易找到了买主,照面刚刚打上,倒又被人家无名火中赶下了工地。那一腔的恼恨都集中到了手中的拨浪鼓上,狠很地掷到地上又一脚踹去。 小老板欲扭头走路,却被小扁头扯住了,说食堂已经将饭菜送来了,你吃了饭再走不迟。小老板说算了吧,再去讨人骂?小扁头说不允许你做生意也算倒算了,天底下还有不许人家吃饭的理!走,我替你买饭。小老板肚子早饿空了,思忖不吃饭垫垫肚子,这一担子东西也挑不回去,于是就找个角落随知青们一起吃饭。 边吃边听知青聊天,才知道那场长平白无故发火是有由头的,他正被昨夜的突发事件搅得六神无主。 后河是农场河对岸农村社队共用的泄洪河,每年的汛期双方都通过各自的排灌机房,将分支渠里的大水往河里排泄。问题是农场这方财大气粗人多势众,修筑好的堤坝本来就高大厚实,如今又组织人马来抬高堤坝,一方面又将机房里的大马力抽水泵日夜不歇气地开着排涝。而对岸社队的堤坝本来就单薄瘦弱;虽然沿岸村民全部上堤救险,家中的门扇铺板、盛粮食的麻包布袋全部都用上了,杯水车薪,还是难逃一触即溃的凶险。但见河对岸农场机房粗大管道里,仍源源不断奔涌出粗大的水柱朝河里泻吐……乡民们财力比不过,只好想出歪点子动粗了。昨夜二点种光景,大队组织了几个基干民兵悄悄渡河过来,分头将机房里的柴油机水泵弄熄了火,一不做二不休,几个懂得门道的又把底座上的螺丝卸了,将机器的轮盘拆了,连同三角皮带等物件一道带回去……如此一来,农场再财大气粗人多势众也徒唤奈何。场长闻讯赶来,细细清点一下,沿岸十来个机房有七八个遭此噩运,咬牙切齿骂道:将过去‘土八路’对付日本鬼子那套手法用到我身上来了!刁民游击队打败了我的正规军!眼见趴在泵站里一台台无法动弹的水泵,好比是过去战场上伤胳臂断腿的士兵,不仅一点没用,反倒成了累赘,不知如何处置打发才好!场长清楚这些机器是农场抗洪救灾的命根子,这些机器还是知青来农场后,靠他们中一些在城里当官的父亲关系,才使农场这两年没有发生大面积水灾。如今鸡飞蛋打,场长他能不气不急不骂人吗? 知青们似乎并不体谅他的烦躁,小声嘀咕说:"骂人算啥本事,胡扯说小老板缴了我们枪,倒是对岸的老百姓缴了他的枪!" "罗嗦那许多废话干什么!"连长叱责边上议论的一伙人,"人家都没有本事,你可有本事把它们找回来?"嘀咕的知青吐吐舌头,赶紧低倒头扒饭去了。 吃着饭的小老板听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不知怎么突然来了精神,撂下碗筷朝连长跟前走去。小扁头想拦住他,"讨骂去,你还嫌目标不够大?"他不去理会,仍兀自走了过去。平日对他说话总会陪着小心,而今日为生意顾不上了,他对连长说我去试试瞧,把那些机器部件找回来。连长说你有本事找回来,你家又并不在对岸住。他说你不晓得了,"连长,咱乡里人七拐八弯都能找点沾情带故的。再说以前我也在河那边做过生意,不少大队干部都认识,不怕打听不到下落!" 连长听他说得很有把握,脸上就有了笑容,说真能找到下落把它们弄回来,不仅咱们连队好露脸了,你小老板上这里做生意,场长也不会说什么。行,你到对岸抓紧打听,我这就找场长汇报去。 小老板从自己筐里摸出几盒"东海"烟揣上。小扁头说连长你可瞧清楚了,人家小老板是贴钱在替农场办事,他最近一分钱没能赚上呢!连长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只要他这回为农场帮了大忙,场长肯定同意他在工地上摆摊子。小老板听罢眼睛又眯缝上了,"啥都不说了,一年三百六十天,我早晨朝农场来,下午从农场回,靠农场养家糊口穿衣戴帽,农场的事情就是我的事!"连长听了很是得意:你们听听,人家思想境界比你们知青高许多!肚子里当然清楚小老板的目的是为了在这里摆上个摊子。 九
天擦黑的时候,拖泥带水一身疲乏的小老板又回到了工地。同样满身是泥水的知青们,还有连长、场长也都候在此地。才半天功夫,小老板恍然成了个重要人物,大家眼巴巴望着他开口。 小老板说他丈母娘的娘家兄弟在对岸住,找着他后带他去了大队会计家,大队会计又带他去……连长不耐烦地打断,"莫说许多废话,就讲那些部件在哪里藏着!"小老板赶紧点头,说卸下的那些东西都搁在大队仓库里,他专门去看了一下,那仓库是一栋无人值守的茅屋。 自听到连长汇报后,场长就没有离开过工地。听了小老板介绍后,他以为事情有了眉目,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说知道下落就有办法了,他一五一十布置起任务:也学对岸样搞一次游击战术;小老板带路,几个身体壮实的知青组成突击队,夜半渡河过去,找到那个仓库后是撬门还是破窗的听便。小老板说都不需要,对方跟我说了,他们愿意把东西一样不少送回来。连长奇怪了,说才表扬了你几句,就神抖抖吹牛皮了,有这种大好事,他们当初半夜来卸机器犯傻?场长忙用眼神制止住他,转而问小老板:"他们这样干是什么意思?"小老板知道场长老练,更知道下面该说的份量,硬硬头皮他还是直说了。"对岸人说只要农场答应不再往后河里排水,他们今晚就把东西送回并安装好……"场长不露声色继续道:"这些话只当我没有听到,我只要你带知青过河,找到地方把那些部件背回来!" "不行不行,我不去!"小老板倒推了两步,好像场长立马要拖他上战场的样子。"怕死鬼!"场长还是没有说话,连长闻声已勃然大怒:"先前口口声声说是靠农场养家糊口,农场的事就是你的事。场长都已经同意你在工地摆摊了,怎么眨眼功夫就去帮对岸说话了?你怕什么?人家知青命不比你值钱?即使出了点意外事,农场就是砸锅卖钱,也养得起你们全家人!"小老板也急得脸发白,说我哪是在计较怕不怕的事。说他开始是有私心,想替农场把这些东西找着,好挑货郎担在工地上做生意。可到河对岸看了以后,感觉就完全两样了。"将心比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呀,堤下田野都淹了,村庄也都开始进水了,里头呼爹唤娘乱成一锅粥……假如河里水位再涨,堤坝没准就要破了!我当时在想,咱全家人现在就是嘴巴都挂起,日子也比他们强多了。说句晦气的话,如果农场处于对岸那种情况,我一样也会帮农场说话,情愿被人戳脊梁骂祖宗。" 连长不吭声了,也不再看他。"水不能再排了,真的真的。"小老板又走到场长跟前。去了一回对岸,自以为最有发言权了,不知天高低厚又向场长介绍起灾情来。说对岸已组织人往堤上撤了,有的地方干脆放弃了护堤,让劳动力回村去抬粮食牵牲口;队干部们在公社开会,拿着告状信让村民往上签名按手印……场长一下子警觉起来,问他们告谁家的状?小老板说告的就是你们农场,广播里播了,小老板象模象样学舌:"以邻为壑,置当地社队生命财产于不顾,日夜不停抢行排水……"还说签完后直接派人送地委和省委去,让省城火速派人来察看现场水情。 "倒会恶人先告状!"场长不再是冷冰冰听着的表情,一副恼怒惶恐的样子,"腾"地转身就走,忽然又回过头来,关照众人原地待命,一切等他回场部商议后再行事。 场长发令不许走,众人只好都窝在堤下堆放工具的芦席棚里,捱着漫漫的时光。初夏的夜晚还是有点寒意的,空旷的田野上四处刮来的夜风,夹杂着零星的雨水。一天干下来,浸透了汗水雨水的衣服又粘在身上,都有了抖战的感觉。场堤后河窝棚、夜色凉风雨点;窝棚里汗腥气潮湿味浓得难受,又冷又累的他们此时也顾不上许多,都一个个倚在角落处似睡非睡地蜷缩成一团。见食堂送来的又冷又次的饭菜没人想吃,连长着急了:"夜里要有行动,明天还得照样抬堤,都不吃饭干什么?无论如何要吃点东西下去!明天我到猪圈去瞧瞧,有上了膘的猪就通知伙房杀一口,犒劳一下。"小扁头说你这是远水不解近渴,浑身都冷得难受,再吃点这冷冰冰的饭食,全身倒要变冰坨子了。小老板说我筐子里头倒有能解近渴的玩意,说罢摸索出一个盐水瓶来,众人不由喜出望外尖叫起来,手臂纷纷朝那里伸去,连长呵呵笑道你这瓶酒硬是比我一口猪有吸引力。小老板说大家都有喝,我请客,只是莫怪我里头掺了酒精和水的。连长似乎御寒能力弱些,抢先接过瓶子,"有的喝就行,管它是什么酒!"却被小扁头一下子夺了过去,"刚才将人家骂得狗血喷头,现在还好意思喝他的酒?"连长显得有些尴尬。小老板忙打圆场,"那碍什么事,连长也是为了工作。换上其他人还不都这样。要怪只能怪洪水,害得你们没日没夜泡在工地上,害得我做不成功生意,害得对岸人家家都保不住了……" "告状信一写,他们的家就能保住!"连长灌了一口酒,抬头看看棚子外的夜色,很有几分自信。小扁头说你料得这么准,我们半夜不摸到对岸去当突击队了?"你们才来还不清楚里头的奥妙。"因为现在同处于一种境地,说话就随便多了,"我还会不晓得吗,我敢说场长一回去,肯定是去拉对岸的公社书记喝酒谈事情,然后双方达成协议:我们不再往河里排水,人家也再不向上告状了,把机器部件送回来……" 连长透了底,一干人也定下心来,传递着那瓶真假难辨的酒,你一口我一口喝着。小老板很是高兴,说今晚喝的都不算,过几日让我想办法搞一瓶真的……"嗬,再好一点的酒来,咱再喝。"连长约莫听出了话里的破绽,说小老板你还真的是搞酒精给我们喝了?别怕,我感觉它比山芋干子强多了啦!奶奶的,你小老板真有本事。"他摇晃了一下瓶子,将最后一口酒倒入嘴中,最后还用舌头咂了咂瓶口。 十
抗洪结束了。知青们重新又返回连队,小老板的生意不仅没有象以前一样红火,反而更加糟糕了。 整整一个月奔波在大堤上,抬土筑堤活儿累人,又时常遭暴雨淋透,收工后跳进河里洗上一通,然后收拾起工具赶路回家……天天如此。不知是重活亏虚了身体,还是病菌引发所致,知青中铺天盖地流行开瘟疫来。这病来时风风火火,开始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猛然间周身发出冷汗,脊梁沟里流淌冷气,不由自主地打站,嘴唇格格地似想说话却又只字吐不出来。突然又发起高烧来,脑袋昏昏沉沉眼前云遮雾笼朦胧一片……一番折腾毕,感觉稍稍好受些,猛然间又发冷汗,脊梁沟又窜出冷气……几天折腾下来,一个个周身疲软得连饭都没法咽一口下去,烟瘾再大,闻到烟味就想吐;嘴巴寡苦,买上包椒盐花生欲调节一下,无奈几颗嚼下又如数呕吐出来;吃啥吐啥,翻肠倒胃,吐到肠胃里的苦胆水全部出来,吐到眼泪水都溢出眼窝。 小老板也在暗自叫苦。农村人家经不起风吹雨打,为老婆治腿,将积攒下的几个钱用完不说,还拉下不少亏空;货郎这行当是做一天吃一天的活计,前段时间又没做上什么生意,现在以为可以把过去的损失补回来,那里料到照样一担满满的挑去,又满满的一担挑回。知青们病得吃不下饭,他也是愁得吃不下饭。他自然晓得大活人不能被尿憋死的道理,可是如何去寻找赚钱的道道却并不容易。换个地方去做买卖吧,一来他们这一行也有行规,他人做熟了的地方你不好去侵占;二来他也无论如何不肯撤离这里的地盘,它是块富得冒油的生财之地,周边农民是无钱买货郎的东西,而知青则是因为打摆子暂时不买罢了。 干站在食堂门口做不到生意,他想我何不上知青宿舍里瞧瞧去,看看他们目前需要点啥。 这一瞧就给他瞧出道道来了。 小扁头的宿舍里一共有四张铺位,床上躺倒有三人,还有一个因脱水严重,被送到分场门诊所挂盐水去了。小扁头见了他,用虚弱的手点了一下床边竹椅,又闭上了眼睛。小老板心头发沉,想这么个铁打的青年怎么会被病魔摧残成这副样子。在工地上他扛着比自己体重重得多的担子,从堤下一趟趟往堤上运土,下来时还要一路下跑……他轻声问道:"想吃什么呀?"小扁头先摇摇头,一会儿又微微张开嘴唇,吐出一个"水"字来。小老板在屋里四处看看,茶缸子里滴水不剩,摇摇水瓶又一个个空空如也,总算在屋角里看到一个盛水的脸盆,积淀着的泥沙比清水还多。全屋都是躺倒着的病人,谁有能耐上食堂去打水?小老板赶紧提起屋里所有的水瓶朝外走。 开水打来先倒一杯晾着,然后将小扁头扶起身来,将杯沿送到他嘴唇边,小扁头却嫌烫,吃了一口就摇头。小老板说你当它是冰棍?这开水我还晾了一会呢。没想到小扁头听到冰棍两字就睁开了眼睛,嘴唇翕动了几下,有种渴望期待的举止。这一动作被小老板注意到了,便问你想吃冰棍?小老板急切地点下头,但知道这一想法是徒劳的,又闭上了眼睛无力地睡下了。小扁头两眼恹恹地闭起,小老板双目不由睁大,他似乎捕捉到了新的机会,他的心中有了底气。 十一
病中知青想吃的冰棍土桥镇上有买。夏季上午九十点钟光景,从县城开来的小轮在这里泊岸,卸下的日常物资里也捎带上几大盒县食品厂生产的冰棍,但镇上头的供销社很难买掉。当地农民是不敢吃,一根冰棍值两枚鸡蛋,而他们的鸡蛋只够用来换盐酱什么的;镇上偶尔有年轻人买一根尝尝新鲜,往往被家中老人骂个半死:缸里凉水不够吃可以去井里打,有几个钱就烧包成这样!所以当供销站站长听说小老板要报销其中一大半时,都有点不相信,说你卖得掉吗?小老板说卖掉卖不掉是我的事,反正我掏现钱给你们,一分也不会少付。不过你们站里的一辆自行车得借给我用,每天上午提货时借我,下午两点钟还,用坏我负责修! 这辆自行车归站长骑,名义上用于送货下乡,但由于有小老板这些货郎替他走乡串队送货到田间地头,车子基本闲置着。反正是骑辆铃不响、其余都响的破车,小老板又朝他手里塞了两盒"东海"烟,所以站长就没有二话地答应下来。 可是小老板并不会骑车。从土桥镇到连队,挑担走路要花三四来个小时,即使你有神行太保本事,大烈日下疾步流星,冰棍怕也要溶成水了。他想唯一的办法是骑自行车,从码头上接货、然后骑自行车赶去,到中午时正好到那里。为了能做好这笔生意,今晚不睡觉也要学会它。 站长知道小老板是个悟性强的人物。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加以揣摩,从不经意间发现点什么,所以很放心把车子交给他,让他学去。说这骑车和挑货郎担其实是一个理,掌握好身体重心和平衡就行。小老板道谢后推起车子,家也不回了,兀自来到村头的打谷场,歪歪扭扭蹬开了。 临阵磨枪不快也亮,况且明白学会的意义如此重要。手上捏着的车把子关系着全家人的衣食,边学车边想到了以往的日子。想想货郎这行当在外人眼里是个优哉游哉的差事,将货物从镇上搬到村里就能赚钱。可在货郎们看来,却是个苦不堪言的行当。他们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日里挑担四处奔走,往往几里路下来做不成一笔买卖;夜里数钱记帐盘点物品,计算第二天进货的数量品种,小老板还要多一份炒花生米的事;他们没有停下来歇一歇的福分,挑担走路就算休息,三伏天中午人家都猫在屋里,他们倒要抓住这时机,东村出来赶西村、南宅转毕兜北庄,在人家下午出工前多做几笔生意,一个夏天下来,个个晒成又干又黑的长麻花。最辛苦暴雨汛期,干农活的不好出门了,他们偏要顶风冒雨出行:人家是靠老天爷吃饭,咱谁也靠不上,只好靠自己一副肩膀一双脚板。大雨洗涤的路面太滑,稍不留神就摔个手脚朝天,人摔倒是小事,污染了湿了筐里的东西是大事;于是暴雨天他改用元宝篮装货色,用塑料膜扎紧,挎在臂弯里出门。头上闪电大作,眼前迷蒙一片,雨水像鞭子一样打得脸眼生疼,他还要睁大眼,脚丫子死死扒住地皮,挎着的元宝篮,比抱自家儿子还要小心翼翼……赚回的一分一厘就是这样艰难。 怪不得做货郎的命都不长,上回大王庄的吴货郎,看起来好好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也不知犯的是什么暴症。几天前在镇上供销站撞见,只是奇怪他脸色不对,无奈彼此都急于忙各自的活计,连招呼都不曾打一声…… 天色已黑,估计自己差不多能骑车上路了。这才回到家里。踏进家门又不忙吃饭,先把家里唯一的一个木箱倒空,在里头衬上两件棉袄,木箱外头用育秧用的塑料薄膜蒙上钉好,待做完这一切,他才稍稍定下心来。 十二
第二天中午,当小老板骑车来到食堂门口时,知青们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有的叫嚷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小老板什么地方发了财;有的议论他大概脚板走得吃不消了,于是就鸟枪换炮了。众人最感兴趣的是车架子上的大木箱,想看看这葫芦里卖的是啥。小老板说揭开不得,要你们买时才能揭盖子。他故意买关子不理人家的询问,从兜里掏出一块小木方子,朝箱上笃笃敲击了几下,有人反应快,忙问你卖冰块棍了?待看到小老板点头微笑,都"噢"一声欢呼起来,个个嘴咧得似锅贴饺子,忙不迭拥上来。 小老板的冰棍价格让人寒心:镇上买四分钱一支,他买到一毛钱一支。有人恨恨地抱怨:跟你卖的"飞马"香烟一样,价格翻一倍不止。他说是一个理:租自行车的钱,还有放箱里溶化掉的、断头断尾的损失,卖这个价还贵?大家抱怨归抱怨,只是掏钱的手没有一只肯缩回去的,而且很少有人买一支的,都是五支十支买了朝宿舍里奔,捎给在床上的打摆子病人。 小老板挨着宿舍门洞推车过去,他是将冰棍送到病人床头,自然病人们也将好久没能用上的钞票递到他手上,而且约好明天再买这个数。倚在床头啜着冰棍,似天上来的甘霖一般爽口怡心,一支进口嘴唇不干裂,两支入口喉咙不干燥疼痛了,三支下肚热度退了胃口开了……小老板车子还未兜遍宿舍,一木箱冰棍就卖空了,晚来一步的知青无限惋惜,一个劲诘问他怎么不多弄一点来。他抱歉说木箱只能装下这些。知青们便纷纷将钱塞上,说今天算我们预定好了,明天千万不要漏了。小老板心里想整个土桥镇连十纸盒也卖不掉,我一个中午就卖了六纸盒,他益发觉得自己这条道走对了。 连长自然不会去吃这玩意,不能说他吃不着葡萄反讲葡萄酸,因为有知青买了递到他手中,他硬是不接,说吃了这个不上算,一勺凉水卖成了天价。知青讥诮说那就直接舀河水喝吧,还能省许多柴禾。连长说不嬴他们,反过来讥诮小老板,说你这回赚狠了,赚得我这个连长也不想当了,跟你去卖冰棍算了。小老板苦笑:"我这般狠干,一个夏天赚下的冰棍钱,还不够还老婆治腿的医药债。假如能让我在队里当个农工,病倒在床上也能拿份工资,我祖坟就显灵冒烟了!" 连长看看晒得通黑精瘦的他,嘴唇皮龟裂得似蛇皮、却还从来没有尝过冰棍啥滋味,顿时就不发声音了。 小老板儿子刚来上海那阵子,在新村公房门前摆了个卖大米面粉豆子之类的小摊。眼下小贩多,他生意做不过人家,有时连摊位的月租费都交不起。一日小扁头路过此地,见他守在米袋子边上,看新村里退休工人下岗人员下棋打牌。当下小扁头就来了火气,将他唤至角落一顿劈头盖脸训斥:"像你这样做买卖,不饿死才冤枉呢!"小伙子一脸茫然。小扁头想他老子在世时大概将自己的精明练达全部消化完还嫌不够,又将自己儿子名下的那份也挪用了。只好耐心开导他,说你可以将面粉加工成面条馄饨皮卖,可以将大豆加工成豆腐豆干豆浆卖,最简单的办法是把东西推进新村里,挨家挨户叫卖……小伙子很感激地点头,说我懂了,谢谢叔。小扁头说该谢你老子去,这全是他当年的道道。他动足脑筋想法子掏知青口袋里的钱,咱也心甘情愿让他赚去。 这一骂,就有了后来这么家"小老板"烟杂店。 十三
小老板也有险些翻船的经历。 1978年底,小老板突发急病,路也走不动饭也吃不下,脸面像黄纸,生意自然不好去做了。实在捱不过才让家里人用板车拖他上公社卫生院,医生检查后把他儿子留下,说他肝癌已到了晚期,活不了两个月。 家人不敢告诉他。因为有过大王庄吴货郎的事例,他心里其实清楚怎么一回事。心事重重躺在床上,脑子动了一宿未曾歇下过。到了第二天一早,他将儿子唤至床前,递上张纸交与他手上,说你到农场五队去找一个叫小扁头的知青。十岁不到的儿子嗫嚅着道:"我不认识路,不认识人……老子拍着床沿骂:"你的嘴巴只管吃饭?不会问人吗?" 木讷的儿子走了,他的眼睛仍睁得大大的,只恨自己已经爬不起来了。 交与儿子的是一张赊帐单。 知青中有些人花钱不懂得计划,常常未到月底,袋里钱就花光了,是上海人俗称的"脱底棺材"。自然都是买的小老板担子里的货色。口袋里钞票没有,但是"东海"烟仍然要抽,椒盐花生仍想嚼。一天两天熬过去,三天过后就憋不住了,于是又找上小老板,说拿自己穿的棉毛衫裤换你的两盒烟行不行?小老板脸上带笑,说话却不依不挠:那衣服还是你自己穿吧,要抽烟你拿一支去。"知青说我的棉毛衫裤起码有八成新呢。小老板说咱乡下人穿不来这东西,冬天干活一出汗就紧绷在身上受洋罪,不如穿褂子舒坦。 知青仍死皮赖脸:要么我把这衣服先押在你这里,烟我拿着抽,待工资一发下,我再交钱将衣服换回去。 小老板看他搔头摸腮浑身难受,倒不好意思再拒绝了。知青们月月好领工资,回回在他摊上买东西,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主顾,只要我腿杆子走得了路,还怕他们不还,于是开始有了赊帐买卖。开始还象征性地收下衣物,因为来回带着也麻烦,后来干脆就在纸上记下个名字钱额,反正都是好借好还,彼此都习以为常了。 今天他的腿杆子是再也走不动了,那赊帐单上又是两百元的大数目,所以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讨回来的。 积累下这么笔大数目是有原因。本来当月赊的帐下月还,一笔笔清楚得很,在小老板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到了1978年10月以后知青返城潮涌起,队里人纷纷回城办病退、办顶替等手续,欠下的债或因手头偏紧,或没有遇上,这拨人的债未还,他人仍在继续赊帐,尔后又回城办手续走了。都是区区几块钱,长期累积到帐上就成了笔可观的数目。在这节骨眼上,他病得无法起身不说,而且没有几天可活了。人家想还钱与他,也找不到人影呵。 儿子晚上到家,交到他手上十元钱,还不是人家还的债。儿子说摸到知青队后,根本见不到一个知青,都回上海了。有好心人引他到连长家。小孩儿话说不全,况且根本不知道老子已没救了,连长看了赊帐单,只当是小老板病了过年缺钱花,念在汛期大堤上为农场奔波一事,连长自己掏钱先送给他救救急。 听儿子说完他长叹一口气,眼瞪瞪地望着房顶。是悔恨自己老马失蹄、赊帐的举动实属愚蠢,还是抱怨苍天不公,自己不能动弹时偏偏逢上知青大返城……第二天起他开始喝不下一口汤水,脸上蜡黄得与死人一模一样。 又一天后他感觉自己稍好受些,不知怎么就冒出了新的主意,吩咐儿子再到队里去一次,直接找到连长,把小扁头上海家的地址要来,然后揣着帐单坐船去上海找他……老子说我估摸他们不会存心赖帐,只是走前找不着我;你找到小扁头叔就能要回钱,这钱重要呵,好歹可以维持你们一两年的……当儿子买了一张五等舱散席票,登上往上海去的大轮时,小老板已在家中闭上了眼睛。 他儿子在上海街头戴红袖章的老伯带领下,终于凭着连长写下的地址找到了小扁头。小扁头见着赊帐单上头的数目也大吃一惊,说临走前迟迟不见你老子来队里摆摊,钱没法还,又想不过几块钱的事,比不上咱返城的事大,那里料到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乡里人那里能亏空这么多钱!于是二话不说就带他挨家挨户去要钱……小扁头也像连长一样,从他儿子口中得知小老板病了,病到什么程度无从探究,那里晓得当地人自以为命贱,平常都没病,而真的一旦"病了",与"死了"其实已是一个意思了。 第二天一早小扁头送他儿子去十六铺码头,买了一些糕点水果等物品,说按理我该与你一道回去看看他,可是回城后至今还没份工作,吃用等开销也没有着落。让你老子安心养病,等我工作事有了眉目一定会去看他的。 此刻,家里人都正等着他儿子回来出殡。 尾声 当地乡下的出殡场面是很令外人好奇的。一行敲锣打鼓人身后边,是一口四人抬的薄皮棺材,架子上用红布绑一只大公鸡,奇怪它雄赳赳站立着,并不扇翅挣扎;后头跟随着披麻带孝哭哭啼啼的家人,再后头是众亲属和乡邻:有边走边鸣放鞭炮的,有端着饭篮案板的,里头盛放着上坟用的供品,自然是白酒鱼肉豆腐菜蔬等,小老板的供品多了几样乡下人不曾见识过的罕物:上海产的玻璃纸糖果、梅花蛋糕,十几只苹果柑橘……引来旁观人啧啧赞叹:"到底是货郎小老板,气派硬是两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