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日夜晚,天气清朗而微凉。有个人从房子里出来,他边走边匆匆地穿上外套,一副很急的样子;以至于他的动作、服饰和轮廓全都模糊不清。他出门就向左拐。但在一楼的走廊上,胖嘟嘟的房东大妈截住了他。他先是想绕过她,但房东大妈胖归胖,却非常灵活;他马上就改变策略,满嘴大妈长大妈短地想堵住她的"枪口",以达到金蝉脱壳的目的。但房东大妈的铜牙铁嘴却比他还利索,她也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手脚并用的和他诉说着什么。是不是他久不交房租费,房东大妈给予严重警告,或者干脆将他赶出去?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除了他们俩,别人就不得而知了。他不停地"嗯嗯"点头,表示对她的赞同或认可;最后房东大妈在走廊的尽头止了步,而他就大步流星地出了院门。 有意思的是,他刚出院门就站住了,站在路边良久地朝着天或远处张望。天本来有着夜晚正常的黑度,以及冰清玉洁的月亮和闪烁的星星无数,但这一切都被城市的霓虹灯所蒙蔽了,淡得都像是不存在了。道路两端看上去一样遥远,就像时间没有尽头,无所谓增加,也无所谓减少。他似乎为人不可能同时往两个方向行走而为难了很久,才打定主意,快步朝左手方向走去。这属于逆向行走。但他没有穿过马路,靠右行走;他大概想,要左就左到底了。大街上人满为患,他对擦肩而过的路人熟视无睹。 他有心思,或许是房东大妈说了什么的缘故,或许他本来就有事,反正他一路都在低头沉思,但双脚却一点也不慢。他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然后向左拐,拐到一条更宽阔的马路上,继续逆向行走;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时,一辆快速的公交车直冲冲地从另一条马路上拐过来,他避之不及,就撞上了。庞然大物的公交车将他撞倒在地上,然后又假装毫不知情地从他的身上碾了过去。一车子的乘客都尖叫了起来,有人看了一下表,他们足足尖叫了六十秒。汽车司机在乘客的尖叫声中刹了车,拉开车门,嘭地跳出车去,跑到车后去查看被自己压死的人。 见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有人惊喜,有人恐慌,有人赶紧向传媒报料……他觉得胸口有点发闷,一些地方还有轻微的疼痛感。他不去想为什么人们要给汽车让路,而汽车却不用给人们让路的道理。他站在爬起来的地方,活动活动四肢,活动活动身体,没有发现特别异常的情况。他这样做主要是做给汽车司机看的,希望得他的谅解;因为是他走路不长眼睛,才耽误了公交车的行程。不过,他还是从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些轻微的变化:身体从前胸到后背的宽度似乎薄了一些,而从头到脚的高度却增加了不少;还有他胸前的西装上有两条汽车轮胎碾过的车辙痕,一条是前轮子碾的,另一条是后轮子碾的。他用手掸了掸,痕迹非但没有掸掉,反而更清晰了。 刚才还一脸漆白的汽车司机见他没什么鸟事,火气就大了,满嘴粗话就像雷阵雨一样落在他的头上;他居然充耳不闻,抬头朝司机和团团围住的围观者抱歉地笑笑,然后在司机的一片骂声中继续向左走。他经过公交车时,车厢里亮着灯,他看到车上有个漂亮姑娘他好像是认识的,就有些难为情地朝她浅浅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她也浅浅地一笑,当然是很莞尔的那一种。但是他真的认识她吗?或许是不认识的,只是他觉得她非常漂亮想认识她才对她献媚的,仅此而已。他继续往前走,他当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那辆公交车很快又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想再看一眼那个漂亮姑娘,但车厢里面一团漆黑,神仙也看不到乘客。 大街上人满为患,他走出半站路,就不敢确定那个漂亮姑娘对他笑过没有,她真的对他笑了吗?人家凭什么要对他笑呢?这是一个自由世界,她又不是卖笑的,他也不是花客;但他走到下一站,却又见那辆公交车,看到有个姑娘从车上下来,有些眼熟,仔细一看竟然就是那个漂亮姑娘。是你呀,他说。姑娘上前一把挽住他的左臂说,不是我,还会是谁?刚才我在车上拼命地叫你,你却不理我。你冤枉我了,他委屈地说,不理你?我敢吗我!姑娘却不罗嗦,带着他就向左拐。她跑起来并不比他慢,看来她的级别也不比他低。 他们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广场,中央是个大舞台,更是灯光的焦点。但奇怪的是,整个广场上空无一人。他这样说时,姑娘说,你错了,这里不是广场,是一个巨大的视频室。视频室?他不相信,再看看四周,四周都是高楼大厦,就像四堵高墙一样围着,齐天的墙面上布满了网状的方格子,像一个个黑洞的窗子,但他能感觉到黑洞中闪烁着窥探的镜头,密密麻麻的,就像无数的水蛭一样往他的肉里叮。他对姑娘说,你带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她说,你真是莫名其妙,我们昨夜不是说好一起来个性展示的吗?他像痛苦的大猩猩那样拍打着自己的脑门。瞧我的记性,他说,但是怎么展示呢?她推了他一把,说,到这个视频舞台上表演嘛。 在姑娘热情鼓励下,他一件件的脱,边脱边做各种动作,摆各种姿势,直到身上脱剩下一条短裤了;但姑娘还是不依不挠地高喊道:脱脱脱,不脱是个胆小鬼!都什么年代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一点也不彻底。他才不上她的当呢。他保留了最后一块布片。接着姑娘自告奋勇地上了舞台,她双手举过头顶,自打拍子,跳起了脱衣舞;她的乳房具有相当的震撼力,她的肢体语言不要太丰富呵!最令他吃惊的是,她居然脱到一丝不挂的地步。当然,他不仅仅是吃惊,他的内心还无比地激动,欲望伴随着她的舞姿潮起潮落;最后,她从舞台上纵身一跳,猛地扑入他的怀中,他自然就情不能自禁了。 你真美,他说,吻你。 你是想说你爱上我了吧!她纠正道。 是的,我爱上你了,他说。 她笑了,你是说你想和我做爱吧,她又纠正道。 是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欲望。她说,好啊,但是不能随随便便的,他得先去领"驾驶证"。他说,正合我意,我也不是个随随便便的男人呵。于是,他们手拉手地离开了那个广场或者叫视频室的地方,也不走老路,而是七拐八拐就拐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人满为患,黑夜比白天还要热闹。他们一点也不担心民政局夜里不办公;他们这家店进,那家店出,买了钻戒,还拍了婚纱照。无意间,她在路边的一幅广告牌上,读到了他的光辉形象:他只着了一条裤衩,双手护在裆前,神色比较复杂。这神情配一则专治男子性病的广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她朝他坏坏地笑,好像他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他当时就惊呆了。他什么时候拍的广告,而且脱得这么干净;对了,只有刚才在那个展示个性的舞台上……他说,怎么会这样呢?姑娘说,怎么不会这样呢!视频舞台是你自愿上去的,资源共享嘛!你要知道这是一个时间就是金钱的年代,三分钟,一切就OK了。他相信这一切,因为走过那块广告牌,他们又在一个书报亭上,发现了她的写真集,也是刚才她在舞台上的杰作。他花钱买了一本她的写真集,说是要放在家里留作纪念。她说,你看那玩艺干什么,要看就看我的实体呵。 民政局里果然夜里比白天忙,因为这是个黑白颠倒的世界。他和她填了结婚申请表后,便在那儿排队登记。而在他们隔壁,办离婚的地方"生意"也一样红火,排队等待离婚的人们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排了老半天,终于领到了"驾驶证"。她警告他,为了下一代的健康,他不能酒后驾驶。他点点头。与此同时,他们在民政局还领到一扇贴有大红喜字的房门钥匙,开门进去,里面是一套房子。那是他们的家。在家里他们就可以胡作非为了。 他说,我先用右手摸你的脸。 那你摸呀,她说,有什么感觉? 果然细皮嫩肉,他说,我又用左手摸你的脸。 她就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圆丢丢的,就像摸熟透了的奉化水蜜桃上,掐破一点皮,用嘴一吮,就剩下一层皮和一颗桃子核了;他说,好了,现在我要用双手摸你的脸了。 她恼了:你烦不烦人哪?除了摸脸,你还会不会摸点其他的? 他说,你急什么,这不就下去了吗。 他喜欢女孩,所以他说要生个女儿;但她喜欢男孩,所以她说要生个儿子。两个人争论来争论去,你说生女儿好处有几条,她再说生儿子的好处便比你还多一条;最后他们不得不来了个折衷,就生个龙凤胎吧,这样两个人的要求也就都满足了。于是她们就生了个龙凤胎。他给女儿取名"楼兰",重现传说中的美丽;她给儿子取名"长城",巍峨万里,独步天下。家里一下子添了两个孩子,家庭财政情况欠佳,银根收紧,他就不得不出门去挣奶粉钱。 经朋友介绍,他来到一家牛奶制品公司挣孩子的奶粉钱。他的上司是个秃头,这使上司的脑袋因此而富有艺术性:左耳边是一小撮坚挺的地方分子,战线拉得非常之长,它们几乎是绕地球(如果脑袋可以称之为一个人的地球的话)一圈,长途跋山涉水去援助不毛之地的中央,让一片沙漠似的脑门有了悦目的绿荫。上司对此非常满意,为了保持这一艺术形象,他的右手始终舒展着五根女性化细长的手指,像一把牛角梳子那样,随时等候着主人的调遣;而据他无意间发现,上司用这把"梳子"每天起码梳上数百遍秃头,以确保那些地方分子忠于职守,没有串岗脱岗甚至当逃兵的现象发生。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上司扬起右臂,舒展五指,以顺时针方向那么潇洒地一梳,成了他智慧与英俊并存的外在特征。很多时候,如果周围人多,如果有女性,如果上台讲话什么的,他就时不时地来那么一下。 但这是上司的事,不是他的事;他的工作是往牛奶里兑足够的水。 他们当然都知道上司是秃头的(除非瞎子,又没有人告诉他)。但他们必须当作不知道有这回事,尤其不能有事没事地朝上司头上张望,是不是他的脑袋特别吸引他们的眼球?他的脑门上长花了?秃是一种很正常的生理现象,你这么东张西望是什么意思?而且看了一眼还不够,还要看第二眼第三眼……是不是在数他还剩几根头发了?看得上司右手发痒,来了一个顺时针,又来一个逆时针;本来根根顺溜的长发,反被赶离了中央,纷纷潜回地方。这时候上司是惊慌的,但他们比他更惊慌;在上司救火一般急匆匆地将脑袋处理妥当之前,他们感到彻头彻尾的害怕,害怕自己的目光继续不更事地落在他的秃头上。可是怪了,他们越是想避开他的秃头,却越是把自己的眼睛往那上面引;直到上司的脑袋重返经典的艺术形象后,向他们非常宽怀地微笑道:没事,没事。有时候为了活跃气氛,上司甚至开玩笑地说,秃头没事,秃头没事。他越是说没事,他们心里就越打鼓;因为上司是个城府很深的人,秃头固然没事,但他们未必就真的没有事。 为此,他十分渴望自己的头也能秃一点,虽然不能像上司那样秃得光芒四射,免得招惹和头儿一争高低的嫌疑,但至少也要秃得比较明显些,让人一目了然,而能够被上司引以为同志才好。于是他暗暗地抹过女人家用的脱毛霜,只因为贪图便宜,买了瓶假货,抹了一个疗程之后,他头顶上的毛发反而更茂密了。他想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就硬拔掉一些算了,但又扛不住那个痛,结果头倒没有秃成,却闹出不少笑话来。背地时,同事们常常摸着他毛发兴旺的头皮玩笑:秃头没事,秃头没事。结果他丢了工作,而且只有他。 天下着小雨,这样的命运落在谁的头上谁都觉得倒霉。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但不想回家,幸亏大街上有人喊他;他开始听不清楚,但随即拔腿就跑。他还是向左逃跑,而且是逆方向,这使他和追他的人,显得尤为与众不同。大街上人满为患,一路上都是侧目而视的路人,他们像看疯子一样盯着他们看。他才管不了那么多呢。他见到一个路口就向左拐,见到一个路口就向左拐,左拐左拐左拐……最后他发现自己又拐到原先的那条大街上了。那个人就是在这儿喊他的。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吧。于是,他决定不跑了,他抱住一根路灯杆,像六月的疯狗一样张大了嘴,伸出舌头来,一边流汗一边喘息。 追他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秃头上司。秃头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仅几步之遥,他半蹲半趴在地上,舌头伸得比他还长。他说,我都不干了,都不是你的下属了,你还这么拼命地追我干什么呢?秃头说,你要走怎么也不吱一声?难道你不想跟公司结算工资了吗?他当然想了,他干得这么辛苦,不就是为了那几个钱吗? 他决定跟秃头回公司算工资,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等他从牛奶制品公司出来,他背着一袋沉重的东西。那一袋东西是他应得的工资。但不是牛奶制品,而是真正的钱。数十公斤硬币。他走一步,袋子就响一下。那可是真正的钱声。朗朗的钱声,吸引了一路的人;大街上人满为患,幸亏他们都没有什么想法,要不然他就惨了。他记得有一家银行就在这前面,可是他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它;难道他们也嫌数硬币太麻烦,就把银行搬到别处去了?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只觉得眼前忽然一亮,他看到了一家储蓄所;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哇噻!他耸了耸肩,肩上顿然轻了不少,就快步地向储蓄所走去。 这时候另外有一个人走得比他还快,那人快步跑到他的背后,伸手拍拍他另一只不背钱袋的肩膀说,兄弟,你掉东西了。他闻声转过身来。说是快那是迟,有一把尖刀"扑!"地捅进了他的腹部。他丢下钱袋,连忙用双手捂住出现伤口的腹部。那个捅他一刀的蒙面人,抽刀,拾钱袋就走。可刚走了不久,他忽然又回来了。只因为袋子里不是最大面值的、而是最小面值的硬币,他就特地跑回来,又捅了他一刀。照歹徒的话说,居然拿这种钱来蒙老子,你找死呀!等歹徒真的走远了,他的嘴唇边流露出一丝老于世故的嘲弄的微笑;在这个充满生气的大城市中,他可是最善于假死的呵。他捂住腹部,跌跌冲冲地跑回家去。 要不是经历这些活在夜间的特殊的事情,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又如何让他觉得珍贵呢?他穿过城中的雾,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回去;小巷的一侧是由爬满常青藤的墙构成的,他推开低矮的院门,只见肥嘟嘟的房东大妈站在一楼的走廊尽头,好像他走后她就一直站在那儿在等他。现在她见他回来了,便急匆匆地迎了上去,嘴里不知急急忙忙地说些什么。他一头倒在了房东大妈的怀里,头枕着她异常饱满的乳房。房东大妈一只手搀扶着他,另一只手安抚着他的头发,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她说,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他刚睡下去,太阳就出来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