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没有大的河流和湖泊,只有一条水深不过二三尺、河面不足丈来宽的小河悠悠然从镇外的田野里曲里拐弯淌过。受了这自然条件的限制,五月端阳节自是划不成龙船。但也仅此而已,别的风俗倒是同别的地方一般无二:也要包粽子(还要煮了大蒜佐食);也要在门楣上吊菖蒲、陈艾之类药物驱邪;也带内装上述药物的香袋儿——我们称香包儿;(这做香包儿自来为女儿家比赛手工针指的传统项目,是一个比一个做的精巧,精巧到能在拇指大的包儿上绣出漂亮的花纹图案来),且花样也极繁多:有形似各种花鸟鱼虫及果实的象形包;有大包里套小包,一套若干层的子母包……)也人人必喝气味刺鼻的雄黄酒,喝过后一样蘸起那沉淀在杯的雄黄在孩子们的眉心和脸蛋上一涂抹,后由大人背着或搀着去至街上、田间游荡,谓之"游百病"。据说这样便会把病魔游得迷了路。不再尾随家来,可以保得一年平安。 这"游百病"的时间,没有一定限制。上午天气凉爽,景物宜人,有得闲工夫的人家大都在此时;忙于生计的人家,无论上午和下午都得挣钱养家活口,便讲究不得,只有抽晚饭后到天黑那段极短的时间。 李饼子和他儿子小李饼子——个不足五岁的男孩,便是在晚饭后才有闲"游百病"的人之一。 这李饼子不是我们当乡人,到这里落脚的时间也不久。来时就只父子俩人,租了田寡妇一间临街铺面做生意。他手艺极好,做的饼子品种繁多,色香味俱全;为人也厚道,从不搞诸如克两少钱、漫天要价之类勾当,因此很受大家敬重。那时,我们乡镇人家大都很穷,能常年买得饼子吃的实在数不出几户,而鸡蛋却极便宜,一个铜板就可以买得两个,因此,李饼子除了做饼子出售外,更多的时候倒是替人加工一种以面粉和鸡蛋为主料的极松软可口的糕点——槽子糕,靠收取极微薄的手工费维持父子俩的生计。尽管如此,人们已经先入为主,且图顺口,习惯了叫他李饼子,却是没有人叫他做李槽子糕。 我们乡镇虽然全是汉族人,但与彝族聚居的三山十八寨是紧邻,又都是阴森威严土司衙门的治下。彝家人不兴过端阳节,却特爱喝酒,可以说有酒就是节,每天都有彝族汉子在镇街喝得酩酊大醉,歪歪倒倒地横冲直撞,甚至因了一点儿小小的口角便糊里糊涂地挥拳相拼,拔刀相向。端阳节自然也不例外。那时,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有枪枝,酒喝醉了,天也晚了,回山上去不得,便怀抱步枪,身裹披毡(一种自己用羊毛加工成的大氅),随便在哪户人家的阶沿上一蜷就可以打发一夜 我们那里是二半山区地带,虽是盛夏五月,夜里的天气也是够寒冷的,这些彝家汉子免不了半夜里被冻醒来,第一件事又是喝酒,往往三五个一群,或是十个八个一伙,蹲成一个圆圈,捧住酒罐,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吸饮,也不用下酒菜,就喝寡酒。这样,自然要选择宽一点的阶沿才能蹲下。而乡镇通街上阶沿最宽的莫过于刘乡绅家,那里就成了他们经常过夜的不要钱的栈房。 刘乡绅的宅第斜对过去,是李饼子的铺面。和李饼子铺面隔得两三户人家、与刘乡绅对街相望的是一块空地。那原是乡镇上一家不算小的客店,后来遭了一场大火变成废墟。店主人倾家荡产,无力重整家业,嚎啕痛哭一场后携儿带女远走他乡,一去没回来。我们乡镇上的人极忌讳,凡是遭受过水淹火烧的地方都认为地脉不好,造了房屋一样要遭水淹或火烧,故店主人走后也无人捡便宜在这块宅基地上建造房屋,就一任它空着。天长日久,那些残垣断壁都倒塌了,唯剩得两根半截柱子还黑糊糊地立在那里。 那一年端阳节,李饼子替人做了一天的槽子糕,到关铺子时候,有相好的邻居请了他去喝雄黄酒。酒后,李饼子心旷神怡,将抹着一脸雄黄的儿子扛在肩头上,带了去"游百病"。他本来想带儿子去野外逛荡逛荡的,但因为在主人家多贪了两杯,耽搁得时辰长了,出门时天色已经不早,且有几分醉意,便只好从简就近,来在这空地转上几圈,应应景儿,哄哄孩子。他本是个极活泼的人,晕晕然肩着儿子,一边走一边口里还有腔有调地哼着: 槽子糕, 槽子糕, 我的幺儿爱吃槽子糕, 长大了也做槽子糕。 …… 这便是他最得意的歌谣了!必是要反复哼唱的。 此时,在空地的对面、刘乡绅门前的阶沿边,正有两个彝族汉子喝醉了,在那里托着枪扳来弄去,不时还托起来向空地上的那两根半截柱子瞄准。李饼子肩着小李饼子悠哉游哉地逛着,哼着,不提防,那边的一个彝族汉子弄走了火,"砰"一声,枪子儿飞过来,不偏不斜,从李饼子的左耳钻进去,打小李饼子的右耳穿出来——这当然极要命!于是,李饼子和小李饼子父子俩一声儿没来得及哼,扑地倒在了空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做槽子糕了。 枪声一响,便有不少街坊邻居赶到现场。当发现李饼子父子俩一堆儿倒在血泊中,已然是没气了,大家自然很愤怒,便把两个肇事者围扭住,一边派人去土司衙门报案。那两个彝族汉子这时的酒当然是醒了,见闯下大祸,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直到土司大人率领差役来在面前,兀自目瞪口呆。 土司大人一来,便命人将两个汉子绑了,捆在距死者几步远的那两根半截柱子上,这才向旁边的目睹者淡淡地问了几句证词,随即把手一挥,威严地吼道:"杀人填命!把两个给我剐了!"说完,已有人从刘乡绅的屋里挪出把太师椅,土司大人就在刘乡绅的阶沿上端坐了,亲自看刽子手行刑。 直到这时,那两个彝族汉子中并无过失的一个才猛醒过来,知道再不言语便将没命了,于是赶紧用彝族话大声申辩道:"老爷,我……我冤枉!枪不是我……我没有……" 土司大人祖祖辈辈是彝族(这在我们小民百姓看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因其生活习惯无一处具有彝族特点,倒比汉家官员气派),现当着一方彝族人领袖,却不懂得彝话,没听懂那汉子嚷些什么。好在他出门便带着通司(懂彝话的汉人),那通司当然立刻一字不差地给他翻译了;亦有当时在场的人出面证实:的确只听得一声枪响!也看过李饼子父子俩的创口:系一颗子弹穿透。但土司大人听过,只沉吟得那么几秒钟时间,便颇不耐烦地又挥了挥手,说:"啥子冤枉不冤枉!这边两个弄枪,那边两个死了;两条命填两条命——给我剐!" ……那情景真是惨不忍睹!两个彝族汉子没被容许再次申辩便遭扒光衣服,蒙上眼睛。刹时间,只见两名行刑刽子拔出刀来,寒光一闪,那两个汉子"啊啧啧"一声惨叫,各自胸脯上的肉便少了一块,鲜红的血喷出来,溅了两个刽子手一身一脸。在场的人无不赶紧闭上了双眼。有那等菩萨心肠,平日吃斋念佛的,闭了双眼不说,还赶忙车过头去,两片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不住的小声念诵:阿弥陀佛!罪孽罪孽…… 后来,在一声声越来越微弱的惨叫中,两个彝族汉子渐渐痛得没有声息了。这时,土司大人才像看完了一场精彩的表演一样,叫一声:"好!"从太师椅里站起来,再度威严地发布命令:"穿心!" 两个刽子手领命,钢刀齐举,各自直捅宰割对象的心窝,结束了两条性命。 行刑完毕,土司大人率领刽子手(就命他俩人背着没收的两个彝族汉子的枪),在差役们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打道回府去了,空场上遗留下四具血淋淋的尸体:两具仍然绑在柱上,两具依然卧在地上。那柱上的,连家居何处,姓甚名谁都无人知晓;这地上的,虽有名有姓,却是无亲无故;都谁来收敛过问? 乡亲们不忍,以为定是土司大人一时气愤,遗忘了,公议片刻,一致推选地保王三爷前去恳求土司大人施舍几两纹银,以便将四个亡人殓尸入土,谁料竟未获准。那王三爷为人憨直,不知进退,又叩头请求:"望老爷开恩!两个汉人——李饼子和小李饼子,我们街坊愿凑钱掩埋;那两个彝家人,依风俗是要打酒火化的,(酒做烧人时使用,一边烧一边往尸体上浇,不然不易烧透;在旁侍弄的人也得喝,不然受不得那熏人的臭气,因此要数极多。)点把点钱,办不下来,还请老爷恩准:施舍……"这是什么话?岂不是故意要自称一方彝族领袖的土司大人的难看!因此,王三爷话未说完,便被重赏了两个耳光和整整叫他痛了半月有余的脚头,跌跌爬爬的滚出了土司衙门,自然,那地保的头衔也被踢飞了。 唉唉,总不能让几具血淋淋的尸体老在空地上领受日月精英,日后成了妖怪,夜夜搅扰一方吧!没奈何,乡亲们只有你三文我五个,凑集了几百个铜板,买得几口薄松板钉的"火匣子"(以形同火柴匣得名)和几迭黄纸,将尸首草草包裹,远远的发送到镇街西边的山窝里掩埋了。 只得委屈了两位彝族汉子:没能享受得从他们老祖先起便代代相传的殡仪!这件事,直到以后的几十年中,当时参与了的老辈子回想起来,还都深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