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二日,是我一生难以忘却的日子,从那一天起,我踏上了艰苦难忘的知青生涯。 按照学校的统一安排,在两天前,爸爸就将我的藤条行李箱和被子等收拾好,在大街上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把我的行李送到了学校。在出发前的头两天,就由学校集中统一组织,把我们的行李全部转送到成都火车北站月台上,在那一列长长的闷罐列车前。按照各位知青将要到达的公社循序,分别装上了各自的列车车厢…… 记得临出发的头几天晚上,只要一空下来,妈妈就再三叮嘱我,要我下乡到农村,在生产队里一定要听队长的话,要和贫下中农搞好关系,要好好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好好表现。爸爸因公出差了,这几天,两个弟弟早已没有往日欢快的嘻嘻哈哈的嬉笑声,老是跟着我前前后后地转。我也经常是整夜都睡不安稳。 明天就要出发了,躺在床上的我,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看着身边熟睡的两个弟弟,默默遥望着窗外黑色夜幕中的满天星斗,凝视着人们常说起的那个神秘的银河系星群,寻觅着人们常说的北斗星,我心中的七星北斗又该在哪儿呢? 不久以后就要离开家了,对即将出现的乡下生产队,脑海里充满着各种奇妙的幻想,我内心仅有的一丝安慰,就是能和自己的好同桌好朋友同时下到一个生产队,将来在农村里的生活和劳动中,吃苦受累当中,相互之间能有个帮手,心里面稍微有一些平衡。朦胧中或多或少还有一些可以依靠的感觉。 离别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全家人这一天都起得很早,邻居们都来给我送行,昨天爸爸因工作需要到外地出差去了;妈妈带着两个弟弟送我到火车北站。两个弟弟今天特别听话,小弟弟紧紧拉着我的衣襟,生怕我会突然飞走似的,大弟弟一声不响地从我肩上拿过我的军用挎包,斜挎在自己的肩膀上,我们家隔壁邻居韩姨,陪着我们一家人,送我到成都火车北站。 这一年的冬天,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我的耳朵和手背都被冻得发红,腊月里的寒风吹在我的耳朵上、手背上,弄得我钻心地疼。我的双手不得不缠上了几层白色的纱布。洁白的纱布上浸出点点滴滴的血迹…… 从家里出来,在通往火车北站的各条道路上,两侧人行道和慢车道上的人流不息,今天的此刻,人流都是向着火车北站缓缓向前运动,几乎都是送家里当知青的子女上山下乡的。这一悲壮的场面令我终身难忘。 火车北站的广场上更是人山人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起码汇集了有十几万人,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整个火车北站广场,他们都是为同我一样的知青送行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们一夜间就从16、17岁上下的中学生变成了知青,下乡当农民了,到农村的生产队挣工分去了。 站在火车北站的广场入口处,我一眼就看见,32中学校上山下乡知青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班上的同学正在向我招手示意,此刻他们正在进入广场,我连忙伸出手,从大弟弟的肩膀上接过军用挎包,向妈妈说了声:"妈妈,我们学校的队伍过来了,我走了。" 话音未落,我就急匆匆地消失在人山人海的知青洪流中,耳边却听到了小弟弟嘶哑的喊声:"大哥你好久回来……"他的声音那么弱小,而又那么强烈的刻在我的心里,这喊声至今还在我的心中震撼着。是啊,我真的无法回答,我上哪儿能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时候,火车北站上所有的检票口已经全部打开,首先是我们学校的知青们,稍作整队变成多路纵队鱼贯而入,经过检票口进入车站。紧接着,就是送知青的亲友们拥挤在检票口,大家都渴望快速通过检票口进入车站,都巴不得尽早一点儿到达站台。那些对工作一向极端负责任的检票员们,今天倒是完全破例,他们早早就把金属剪票夹装进了衣兜,站在检票口的岗位上,把头转向一边,任凭送知青的人流在他身后穿流不息地经过。 火车站的所有站台上挤满了送知青的人们,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拉着哥哥姐姐不愿放手的小弟弟和小妹妹,更多的是爸爸妈妈们,他们站在站台上,呆呆地望着自己儿女们,拥挤在闷罐火车那扇冰冷的推拉门口,舞动着那双充满期盼未来的小手,正在向自己不住地挥手告别。 什么样的未来命运在等待着这些知青们,他们的出路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女就要离开家,到那个从来都没有听说的偏远地方去当农民,这些孩子们的将来怎么办?人们的心被悬在空中永远也落不到底。如同刀割一般疼痛。送行的人们眼含着泪花,纷纷拉着亲人们的手舍不得放开。是啊,谁没有父母,哪个家庭又没有当知青的儿女呢?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雄壮乐曲声中,列车开始徐徐向前滑动,送别的亲人们汇成了巨大的洪流拥堵在站台上,白发苍苍的老人们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奋力追赶着已经起步正在逐渐加速运行的列车,他们一边奔跑着,一边挥手,一边抹着眼泪,呼喊着自己家孩子的名字,最后仍然被这闷罐列车无情的甩在身后站台上,永远定格在车站月台上的那一刹那间,送别的人群与满载知情的列车之间,被无情拉开的距离越来越大,那场面那么令人心碎,那么悲壮,那么撕肝裂肺,让人永世难以忘怀。 满载知青的闷罐列车车厢里,昨天还是中学生,而今天就变成农民的知识青年们,散乱着坐着车厢的地板上,把脊背抵靠着自己的行李,伴随着列车均匀的摇晃和抖动,透过铁皮闷罐列车的车门和窗口,静静地望着车厢外面,绿色丘陵、平原和山川、田野与河流、远处的群山、蓝天和白云,从眼前不断地飞驰而过。严冬的猎猎寒风,从敞开着的闷罐列车两扇车门和八个窗口无情地吹进车厢,冻得车厢里的所有人,互相依靠着挤在车厢内的两旁,满含着无限的激情的我们,从喉咙里飞出了一个震撼着整个时代的歌声,"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心儿到北京,知识青年想念亲人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请你放心,为革命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知识青年永远忠于毛主席……" 这充满无限凄凉和哀怨的歌声,寄托着我们这些知青的的未来和期望,充满着无尽的忧怨酸楚与迷茫,具有无穷的穿透与震撼力,它是发自广大知青战友们心底悲壮的呐喊,伴随着闷罐列车向前推进所发出的咣当当咣当当当的节奏声,满怀激情地飞出了列车,飞向了天空,散落在漫长的铁道线上,在广阔无边的群山峻岭和川西南平原的上空久久地回荡着,深深地扎根在广大知青战友们的心灵之中,以至于在两千多万上山下乡的知青心中,数十年以后仍然难以忘怀。 按照学校的统一安排,我所在的这节闷罐车厢里,全部都是下放到洪雅罗坝公社的知青,当我进入车厢以后,就一直没有看到我的好朋友陈永华。车厢里也没有发现陈永华的行李。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学校里不是已经把陈永华和我分配到一个生产队了吗?怪就怪在今天我们全校所有的知青都出发到洪雅,现在我们已经都上火车了,而且列车已经发车,陈永华咋个会没有来喃?车厢里既没有他的行李?也不见他的人?我顿时感到心中一阵慌乱,马上找到我们的带队老师打探情况。 带队的赵雄老师,拉着我的手,用一种难以琢磨的语调,含糊其辞地回答道:"陈永华同学可能有其他的什么重要原因,暂时不能来,他大概是在等下一批吧。今天你们这700多人是首批下乡,不久以后,学校里即将组织第二批,第三批……,在这以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将是大势所趋,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谁也无法改变。动员上山下乡,将成为学校以后长时期的主要政治任务。不过既然你们是好朋友,我们也相信他,肯定会来和你在一起的,你先去再说吧,早下晚下,反正早晚都得下。目前你们每个人都得下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是必然趋势,这道关你们必须要过。任何人想要绕开它或躲避它,都是根本不可能的。至于将来以后的人生道路,必须得由你自己来走。不能靠别人。把自己的人生道路依托在别人身上,这想法本身就是不现实的。" 听罢这位赵老师发自内心的这番劝导。心里泛起了阵阵谜茫和怨恨,此时此地的我,好像是全听明白了,同时又感到非常的疑惑和恐慌,赵老师讲的这番话,对我来说,在当时,的确是似懂非懂,社会人世间的世态炎凉刚刚有了一点初步体会。被自己最好的朋友所愚弄和抛弃,这种感觉令我感到万分的愤怒和懊悔,在闷罐列车匀速运行所发出那咣当咣当的节奏声中,我呆呆地望着车厢里的同学和校友,凝视着车厢外呼啸而过的田野和山川,心里一直很后悔,后悔自己瞎了眼,真想把自己痛打一顿才能解恨。我怎么会交上了这样的朋友? 这趟知青专列在眉山车站临时临停车,可以做短暂休息,我在车门口向外张望,意外地发现,和我同住一个院儿的小伙伴熊吉东、周尚波出现在眉山车站的站台上,我赶紧下车拦住他们两个,打听情况。得知他们也是今天和我们一起,同乘一列火车下乡,成都13中的知青就下放到眉山 几个小时以后,我们的列车终于在成昆铁路线上的夹江火车站停了下来,学校的带队老师和工宣队干部宣布,要我们在这里下火车,要求我们把各自的行李从闷罐列车的车厢里搬下列车,分别转移至各自所要到公社的卡车车厢,用卡车把我们转送到各自所要去的公社。 命令刚一宣布,同学们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我们在这里要分手,纯洁的同学友谊和对未来的命运的担忧,多重心情交织在一起,那个离别的场面让人终身难忘,就连那些平时最瞧不起抹眼泪的男同学们,现在早已经是泪流成河了,就是铁石心肠的老天爷有眼看到这场景,它也会掉泪的。此刻的列车机车头仰面长叹气般长鸣三声汽笛,喘着粗气离我们而去。看样子它也是想要求得到我们这些知青的谅解,拉长低沉的嗓门,喷发出一股股黑色的浓烟,悲愤地仰天大声呼啸着:"莫……怪……我……" 下火车以后,我们又会怎么样了呢? 请看下文《夹江下火车转乘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