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菊

　　一、
　　满菊站在井台边上，井台边沿已经被磨平了，留下水桶底部长期的磨痕。一圈一圈的纹路紊乱而又仿佛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秩序感。水桶的大小不同，所以在所以在井台上留下的痕迹的大小也不同。旧的痕迹模糊了，新的又印了上去，就像烙印一样，满菊就是数着这些痕迹长大的。
　　十六岁的满菊拎着打满了水的水桶站在井台旁边，套上扁担，准备把水挑回家去做饭。可是低头看到脚下的痕迹时她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思里去。
　　十六年了，满菊也不知道这十几年自己是怎样过来的，从六岁跟着母亲用铝制的水壶提水到九岁用小号的水桶担水到现在用大号的水桶独立担水，自己的生活仿佛离不开这口井，一直就围着这口井转啊转的，一晃就是十六年了。
　　井依旧还是那口井。井的历史有多长满菊也说不清楚，应该有很多很多年了吧，古老得连村里资历最老学问最大的老人都不知道它是那一年建造的了。，隐约是清朝吧，又或许更远，没有人去追究它的历史，可是整个盐井村，没有一个人能够脱离它而生活，它是整个村的水源，也是整个村的生命之源。
　　满菊也曾经想过，其实，自己的生命也与这口井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它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一样，牵引这满菊。
　　二
　　满军背着书包从胡同里走出来的时候被三霸叫住了，和三霸在一起的还有胡小金和大宝。
　　＂小日本儿，今天你的丑鬼姐姐怎么没有来接你啊？＂说话的是三霸。
　　＂是啊，你那丑鬼姐姐不是每天都来接你的吗？＂大宝附和着说。
　　＂大宝，我操你妈的*你说谁呢？我姐姐不是丑鬼，你妈才是呢！＂满军发怒了。
　　＂你姐姐就是丑，咋啦，我们就是要说，你要咋样？难道你还想打架啊你？＂胡小金也跟着起哄。
　　＂我操你家祖宗，你再说老子杀了你。＂满军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满军，你他妈的以为你是那根葱啊，还想打架不是？＂三霸继续说。也就是在那时，满军拾起了地上的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扔了过来。石头在空中旋转着，擦着三霸的衣服飞了过去，三霸完全被激怒了，像野狗一样扑向了满军，接着是胡小金，大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咸腥的味道。
　　三
　　满军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了，满菊为他上药的时候满军打掉了她手里的药水。
　　＂我不要你上！＂说着满军抓起自己的书包回房间里去了，留下怔怔的满菊看着手里的药水，从手掌间慢慢滑落，滴打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满军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的，今天是怎么了呢？满菊回想起和弟弟一起走过的许多年，他们一起在冬天的早晨穿越铁路，穿过街道去木材厂刨木材的日子，一起在山上割草的日子，小自己很多的弟弟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对待过自己。可是今天是怎么了呢？
　　满菊感觉到好像有些事情正在潜移默化地来临，就像春天里的雨一样，慢慢慢慢地来临了。
　　四
　　夏天的天空无比的美丽，空旷得就像是九月的天空，满菊看着天空，暮云四合，云朵像梦幻一样在天空里漂浮。满菊套上背篓，把一筐满满的草装好踏上了回家的路。
　　田蛙在野地里咕咕地叫着，此起彼伏。路上的小草上已经粘满了露水。
　　满菊把草放倒在牛圈旁边，脱掉了被汗水濡湿的衬衫，打了一盆水，自顾在院子里洗手。里屋的灯是亮着的，弟弟的屋子里灯也是亮着的，大概在学习吧。满菊想。屋子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们交谈的内容满菊隔着窗户也不是听得很清楚。
　　＂会是谁呢？＂满菊想。平时满菊家不是常来人的。就在满菊猜想的时候，门＂吱＂的一声，开了。出来的是王媒婆，王媒婆出来时看到了在院子里洗手的满菊，微笑了一下，满菊感觉到那笑容里的意味深长。接着满菊妈妈也出来了，她目送着王媒婆走出了院子，在柴门关闭的那一刻，王媒婆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满菊妈妈，说了一句：＂满菊妈，那事情就这样定啦！＂说完后转身走了。
　　＂满菊，换件衣服，到里屋来，妈有话要给你说。＂说了这句话以后，满菊妈妈也回屋去了。
　　满菊倒掉盆里的水，捋了捋头发，也进屋去了，门外是咕咕叫着的田蛙，此起彼伏。
　　五
　　＂妈，我不嫁，我就是不嫁。＂满菊对妈妈说。
　　看到屋子里王媒婆带来的东西，满菊终于明白了她走出院子时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了。
　　＂可是你已经老打不小了，人家隔壁的翠姑比你还小已经有孩子了，你看你，也得给你找个婆家了＂妈妈说。
　　＂可是她是她，我是我，我不想嫁，＂满菊坚持道。
　　＂满菊，不是妈妈说你，你看你这条件，能找到婆家就不错了，再说了，自从你爸爸走后，咱家的条件就不太好，加上你弟弟还要上学呢，学费从哪里来？你不为我想想，也要为你弟弟的将来着想一下啊！＂满菊妈妈说。
　　……
　　＂我已经答应王媒婆了，秋后等把你爸爸的祭日过了就把你的婚事办了。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
　　六
　　井还是那口井，井台旁边依然人来人往，满菊看着来往的人群，再看一看井水里自己的倒影，那个深深烙在脸上的疤痕永远也洗不掉了，满菊记得那次灾祸，记得从煤火上翻到下来的滚烫的水，而那时年仅六岁的满菊正和弟弟在玩耍，眼看滚烫的水就要倒在弟弟身上的时候，满菊扑了过去……
　　满菊会永远记得那道疤，那道再也洗不去的疤。爸爸背着满菊几乎跑遍了听说能治疗满菊的医生的家，可是徒劳无功，没有钱是没有人愿意帮你的，再说满菊的皮肤也已经坏死了。
　　可是满菊记得爸爸的汗水，记得爸爸眼里的泪水，那样的滚烫，滚烫得让满菊感到疼痛。
　　满菊会记得那年爸爸的死，也许，爸爸的命运也是与这口井联系着的，那年，天大旱，水井满足不了大家的需要了，于是村里有人提议在水井旁边建造一个蓄水池，有钱的出钱，没有钱的出力，满菊家穷，于是满菊家只能出力，于是满菊的爸爸就去采伐石料，开山爆破，也就是在那场爆破中满菊的爸爸永远的离开了。
　　水池建造起来的时候满菊家的灵堂也建立起来了，白色的布裹着满菊的爸爸，她记得爸爸被装进了一副新漆的棺材里，像一截枯朽了的树枝。那一刻，满菊哭了，满军也哭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可是他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七
　　雨淅淅沥沥地掉了下来，满军抓着身上蓝色的书包匆匆地跑到巷子的屋檐下躲雨。
　　屋檐下，一只蜘蛛正在网上张罗着捕食飞过的蚊子，它在网上忙碌着，应付自如。满军是喜欢观察这些细微的事物的，他记得前不久这只蜘蛛还是小小的呢，而那张网，就在前几天还是很小的一个圆，只有两个拳头大小，可是现在都那麽大了，像一个大蔑盆那麽大。就在满军津津有味地观察那个蜘蛛的时候，他又听到了三霸的声音，
　　＂小日本儿，你那丑鬼姐姐没有给你送伞啊？＂
　　胡小金和大宝跟在三霸的后面。满军觉得他们就像三坨臭狗屎一样，老是英魂不散。
　　＂听说那丑鬼要出嫁了，嫁给王村的王大胡子呢，现在应该在准备出嫁了吧＂胡小金说。
　　＂可是王胡子不是那个四十好几了还没有找到老婆的光棍吗？＂大宝问。
　　＂这你不懂，他姐姐那样的丑，不是只有嫁王胡子那样的人吗？再说了，听说王胡子做生意还赚了不少钱呢！＂胡小金说。
　　＂你他妈胡说，我姐姐才不嫁人呢，要嫁你妈去嫁，闭上你们的臭嘴，我操＂满军愤怒地说。
　　＂满军，我操你妈，说你咋啦，还想挨揍啊你，上次没有把你打死，你小子还想，是不是啊你？＂三霸道。也就在那时满军再一次冲了上去……
　　八
　　秋天的风吹着田野里的花，满菊立在田野里，看着遍地的野菊忽然想起了离开了的爸爸。她记得每次忙完农活时爸爸立在田野里的身影：在他的脚下匍匐着一片漫无边际的花海，那是金黄色的野菊花，是家乡最常见的花朵，是秋天里最美的风景。爸爸就曾经说过他最爱野菊花。
　　满菊记得爸爸站在花海里说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香，真的很香，很香呢。而今花又开了，人呢？也不知道爸爸在下面还能不能闻到这样香的野菊花。
　　也就是爸爸喜欢菊花的缘故吧，才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满菊。漫山遍野的菊花。
　　满菊在田野里采了一束最美的菊花放在了爸爸的坟头，回家了。
　　九
　　王胡子家忙着迎接新娘的时候，满菊家也在张罗着婚事。再过三天之后，满菊就要嫁到王胡子家了，满菊妈妈也在忙前忙后。满菊呢？
　　村里有这样的风俗，每个女孩在出嫁的前三天都要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哭过之后女儿就是人家的人了，覆水难收。可是满菊没有哭。
　　＂妈，我就要嫁人了，再也不能帮忙了，就让我再为您担几担水吧＂满菊说玩，默默地拿着扁担出去了。满菊妈妈也没有在意，就让她去了。
　　……
　　井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长了些青苔，满菊站在井台上向井里张望，水还是那样的清澈，人呢？不知道这水为什么不言不语的，可是就在不言不语中带走了爸爸。满菊向下轻轻的叫了一声，那声音沿着井壁又回到满菊的耳朵里，井台下吹来的风让满菊感到冷，在那水里她又看到自己那道疤，她不知道为什么这麽多年了人们为什么还是不能改口叫她的名字，就连小孩子也要叫她＂丑鬼＂，她有错吗？
　　没有人回答她，而现在妈妈也嫌弃自己了，不要自己了，难道就是因为自己的丑吗？
　　十
　　满菊的尸体是前去打水的张嫂发现的。她漂浮在井水里像一只枯萎了的野菊花，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平静得就像那水一样。可是在张嫂看到的时候把张嫂吓坏了。她洪亮的声音在盐井村飘荡着：
　　满菊死啦，满菊投井自杀啦
　　……
　　……满菊死了，满菊的死成了盐井村茶余饭后的话资，他们在谈论着满菊的死。有人说满菊是因为不喜欢王胡子，所以自杀了，也有人说是满菊妈妈逼死了满菊，然而满菊是死了，满菊死了，她的尸体被埋在了爸爸坟的旁边，在那片开满野菊花的土地上铲开一小片来，埋下了满菊。
　　十一
　　秋天即将过去的时候，也是田野里野菊花凋谢的时候，遍地的残红匍匐在荒芜的田野里，可是人们惊奇的发现：在满菊的坟头，一束金黄色的菊花却开得正艳，那样的美，美得让人心悸。然而，满菊死了，就在那个秋天。